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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只是两个同行人(二)

    魔军已经开拔离开了出云岛,接下来所有当年精心埋下的伏笔也会按部就班地浮出水面,早已牢牢掌握手中的宣艮海域,野心勃勃却手腕不足的圣坤海域,蛰伏多年将会一鸣惊人涌现出无数豪杰枭雄的奉震海域,还有隔在其间聊胜于无的乘巽海域,万事早已俱备,无需东风也能功成。

    最后只剩下两个位置还在棋盘上有空余之地,所以魔君才会留在出云岛大费周章地为顾枝铺这一路问心问道,现在看来顾枝确实是一把世间最为锋锐的长刀,而且天赋资质并不逊色当年的君洛,只是心性差了些,假以时日若能消磨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心绪,未免不是最为合适的刀。

    但魔君也有些可惜,如今看来顾枝并不适合坐在那个世间绝巅的高位上纵横捭阖,那就只能再做打算了。

    而顾枝,若是最终过刚易折,直接死在了秦山上,那么无妨,些许遗憾不足而已,另寻一把刀就是了,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更多的纷彩厚积而薄发。

    魔君看着顾枝问道:“顾枝,你既说你来此是为了救下扶音和卿乐,可是如今你又说要杀了我换天下一个太平,那么之间如何取舍,你可想好了?是只救走扶音和卿乐,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而舍生取义,你如何选?”

    顾枝被魔君一语道破心思,却神色依旧古井不波,他擦拭嘴角血迹,直起身子手握长刀直视着魔君,反问道:“为何要选?”魔君嗤笑道:“哦?事到如今,你还要口出狂言说什么无需选择,尽在你手吗?”顾枝也笑了起来,眼中却无什么情绪。

    魔君落下孤亭,站在一株盘曲古树下,他视线望向卿乐,笑道:“此时的顾枝,可与当年的君洛太过相像。”卿乐神色苍白,噙满泪水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的微弱光芒,扶音身影挡在卿乐身前,看着魔君不说话。

    魔君收回视线,看向顾枝,缓缓道:“顾枝,终究许多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就像当年顾筠之死,又像如今谢洵之死,那么现在的你,会作何选择?明明放不下身边之人的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天下太平,如今狂妄言语,你自己相信吗?”

    顾枝手指擦过长刀刀身,漆黑的刀背倒映不出头顶天光,却照出顾枝双眼中的璀璨光华,顾枝低声自语:“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谈何大道前程?”顾枝抬起头看着魔君,轻声道:“再来。”

    刀芒自山巅每一块山石和花草中亮起,同时在顾枝身后支离破碎的山路台阶上,无数刀光生发而起,随着顾枝的白衣飞旋,一同向着古树下的魔君笼罩而去。

    魔君抬头看着头顶早已在此伫立了数百年的古树,从当年他们三人初到这座天下登山秦山山巅之时,古树枝叶便已垂下山崖摇落青叶纷纷,可是如今多少人事被雨打风吹去,他们三人也早已形同陌路,而这座古树却还是在此处风雨不动,所以时间到底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魔君看向一袭白衣飞掠而来的顾枝,眼中有着无数岁月沉降的沧桑和缅怀,他双手合十身前,像是关上了一道门。

    魔君身前有两道顶天立地的廊柱拔地而起,同时还有一道巍峨天门从云海之中翻涌落下,一道横亘时光和虚空的古朴天门阻隔在顾枝的前行远方,顾枝看着那道门,竟是觉得有些熟悉,在那处莫名其妙不知何处的秘境中,他曾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看见两座山脉之间隐隐造就了一道天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手笔。

    顾枝站在天门前,手中长刀颤鸣,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自行震颤掀起滔天声势的长刀,呼出一口气,挥挥手,那跟随而来的无数真元所化刀芒都自行列阵前行,顾枝双手握刀,闭上眼睛,便好似回到了当年的宿微城魔宫前,那时他也是如此背对众生,眼前心上都只剩下了那道巍峨古朴的大门,此时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顾枝举起手中长刀,自上而下,从天而降,被气象牵引而来的天地真元也好,顾枝体内气海所化的真气刀芒也罢,都紧紧贴附在他手中漆黑无光的长刀上,然后一道跨越天地界限的刀光便凭空浮现,随着顾枝一声“斩”落下,那道刀光斩在了天门上,裂痕没有丝毫蔓延,天门缓缓打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异象横生。

    魔君独自站在天门之后,顾枝却在刀光破开大门的刹那间,看见了一座缭绕云雾深深的孤零零岛屿。

    魔君一身红袍荡开,绣在其上的无数细密金色丝线蜿蜒游走散乱,魔君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如引琴弦,秦山山巅有仙乐奏响,山崖外的云海翻涌滚动,似有漫天神女怀抱琵琶和古琴纵情飞舞,还有神将擂鼓齐声唱和,顾枝抬头望去,一道稳坐云端的牌坊楼耸立着,千万年来都是那般,有无数仙人站在云海高处,以星辰为伴,还有更高处盘坐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神态的虚影,他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无悲无喜。

    魔君也抬头望向天幕,笑道:“神明?仙人?”他摇摇头,无数幻象都消失不见,只有金色丝线织就的大网将顾枝笼罩其中,魔君轻声道:“该结束了。”顾枝竖起长刀挡在身前,感受到那些毫不起眼甚至散在风中都瞧不分明的金色丝线上有游走的精纯真元,那是世间一切生息的本源,只要顾枝还是世间人,哪怕体内有再多的真气,哪怕武道再如何登峰造极,也要被这丝线织就的天罗地网所压胜。

    顾枝在金色网罩中动弹不得,体内真气被完全禁锢,凝滞不动,顾枝竟是有了当年虚弱至极躺在青潋山中竹屋的感受,那时顾筠试过了千百种方法才把昏睡月余的顾枝救了过来,从那时起失却了所有记忆的顾枝便有了崭新的人生,若不是顾筠,顾枝恐怕早就死了。

    此时的顾枝像是当年的稚童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看着人间悲苦和眼前所有无能为力,顾枝苦笑一声,握着长刀的双手攥紧,骨节分明青筋毕露,没想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魔君站在古树下突然抬起头看着四季常青的古树树冠,有清风吹拂而过,云海絮乱缭绕古树,在繁密枝叶之间,魔君看见了非同寻常的一抹紫色,霎时间,满树花开,紫色红色黄色……世间所有颜色都在妆点这株数百年岁月的古树,可在魔君的记忆之中,这株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早已不似人间物的古树从来没有盛开过花才对。

    魔君低头看向树底下,那里有一片白色花瓣,魔君眯起眼睛,他弯腰蹲下身捡起那片花瓣,低声道:“白发毒?”魔君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他站起身,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了顾枝身边的扶音,问道:“这是什么毒?”

    世间有剧毒白发,沾着必死,无解。可是眼前此毒甚至比世间至毒白发都还要强上许多,至少在魔君的记忆中,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剧毒。

    魔君伸出手指点在眉心和心口,扶音站在顾枝身边,看着那些金色丝线嵌入顾枝的身躯体魄,咬着牙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指,一点精纯如水滴的真元瞬间凝聚,她轻抚衣袖,那滴厚重水珠缓缓飘落在顾枝的头顶,一股雄浑真气沿着顾枝体内的经脉奔涌至他握着长刀的手腕,顾枝奋力一挣,刀芒将金色丝线所化囚牢彻底破碎,他缓缓落地,看着身旁扶音,眼中露出些许疑惑。

    魔君笑了起来,虽然他竟是久违地察觉到眼前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他却笑得肆意张狂,前所未有的快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君手掌一挥,孤亭中的石桌和棋子都被他直接连根拔起,砸在了魔君和扶音的身前。

    魔君指着破碎棋盘:“我与谕璟下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以此未尽之棋局与你扶音再下一局,却不料就是遂了他的遗愿。顾枝不知道,可你知道啊,也许他是留给谢洵的,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是你扶音知晓了真相。”

    魔君笑着捻起一枚棋子,点头道:“没错,此处的我的确就是真身,和当年去往奇星岛一样,没想到我独有的两次涉险竟都没能有什么好下场,第一次是托大没有动用灵气差点被君洛杀死在了奇星岛孤山,害我沉睡十年才能离开奇星岛。现在却是谕璟算出了我无数行走天下留下的足迹都是虚妄,唯有坐镇秦山的这副身躯才是真身,所以要看见那副棋局的人知晓,杀我的机会就在此处此时。”

    魔君摇头笑道:“谕璟的后手,果然还是让人惊骇,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后手呢,着实期待。”

    魔君看着扶音:“既然你有如此剧毒可以杀我,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枝被我摧残至此才出手?是你到了现在觉得顾枝已经再无机会了?还是你早就想到了此刻,所以始终隐忍,只等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将顾枝牢牢掌握了?”根本无需扶音言语,魔君只需看见那白发毒的花瓣和古树的异象就猜出了所有真相。

    魔君转头看向顾枝,笑道:“不对,你也知道才对。”顾枝脸上的疑惑惊诧却不似作伪,当他来到山巅之时,与扶音对望那一眼就知道扶音留下来后手,将会成为制胜魔君的关键,虽不知扶音为何有此信心和打算,可是顾枝根本无需和扶音多说,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交错,就都可以全身心地信任彼此,哪怕需要以生命入局,也无怨无悔。

    可是顾枝没想到的是,扶音竟是以当年只见记载于先生医书中的一味从不现世的剧毒暗中算计了魔君,而且扶音好像竟是也有武道修行真气在身。魔君看着扶音问道:“这味毒药,出自顾筠之手?”扶音点点头却不说话,魔君感慨道:“君洛,顾筠,这世间有此两人,就已是足够百年精彩了,只是可惜都生不逢时,早早夭折。”

    古树摇落花瓣纷纷无数,化作一道盘旋龙卷将一身红袍的魔君笼罩其中,细密浓郁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魔君的身躯窍穴中,看来扶音自从来到秦山山巅看到了那副棋局,便已经着手谋划种下这份致命剧毒,魔君摇摇头有些无奈感慨,可是顾枝和扶音却没有从他的神色和双眸中看见丝毫慌乱和失措。

    扶音指尖凝聚出那滴真元之后便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顾枝伸出手支撑住扶音的身躯,低声问道:“你从未修行,何来的真元?”扶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声音低缓道:“来到秦山山巅之后才开始修行的,可惜最终也只积攒了这些真气本元,堪堪用上罢了。”

    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阿音,你可知你这么做是会伤及体魄根本的,如此精纯凝练的真元需以本命精血牵引方可召出体内,这般动摇性命根本之事怎么可以轻易去做。”扶音摇摇头:“顾枝,我们要一起回家,一定一定。”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就像是当年雨夜中他在黑暗山林里看见的光亮,看见了那个倒在树下的小女孩,从那时起顾枝就立誓,此生此世都要护着扶音的周全和欢悦,这是顾枝答应了先生的承诺,也是顾枝这一生最大的心愿。顾枝伸出手抹开扶音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然后伸出剑指抵在扶音的眉心,体内纯阳真气涌入扶音体内经脉,将扶音由于擅自动用本命真元而混沌不堪的经脉牢牢护持。

    顾枝看着扶音笑道:“放心,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家的。”扶音伸出手就要拿下顾枝的手指,不愿他再动用好不容易重新积蓄的真气,可是顾枝却固执地摇摇头,他温和笑着,嗓音缓缓:“我何时骗过你?”

    顾枝转身面对站在漫天花雨中的魔君,他们遥遥对望,魔君的眼中有日月升起,顾枝看着那一袭红袍渐渐退去颜色,竟是世间最为精纯的黑白两色交替出现,而魔君的身体缓缓漂浮而起,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戏谑和丝毫情绪,只有漠然,像是漫天的神佛,他们无悲无喜,只是看着世间众生如蝼蚁。

    魔君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又像是从云端高处降临:“若不是在秦山,恐怕我又要与当年奇星岛时一般,栽了跟头就此沉睡,你们还真是差点就坏了大事啊。看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更精彩一些的,时光岁月也无法消磨。”

    顾枝双手持刀双膝微蹲,巍峨秦山竟是都摇晃起来,山石滚落溪水倒悬,顾枝拔地而起,手中长刀拖拽出漫天流萤,日月光华流转在他的身周,顾枝迎向那个半空中的魔君,大笑道:“就算今日身前真是神明,也要问过我手中太平。”

    那个恍若神明的魔君站在半空中,俯瞰着秦山山巅的三人和世间众生,可是在他的头顶更高处,云海翻涌处,一个身穿红袍的身影紧闭双眼盘坐。谕璟和扶音猜的没错,秦山山巅的魔君确实是真身,他没有行走天下筹谋纵横,也没有藏匿躲避,就只是在这秦山上,如过往两百年那般,独自看着世间种种。

    可是知道了魔君的真身就在秦山山巅又有何用呢?他们还是找不到他的真身,扶音以为顾枝此前的倾力而为终于还是将真正的魔君逼得现身,可是原来魔君的真身还是一直待在云海高处。

    那个云海高处的魔君睁开双眼低头看去,他没有看向顾枝手中长刀,也没有看向那个神明化身的自己,而是看向站在顾枝身后神色苍白的扶音,女子的指尖有一个风铃轻轻摇晃作响,魔君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云海,一道璀璨天光刺破云层,像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光柱直奔扶音。

    已经纵身而起的顾枝看见那道直奔扶音的光柱,竟是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手持长刀撞向那道天光,而那个神明化身的魔君眨眼间化作一颗渺小光点,扶音指尖风铃漂浮而起,一根细小银针穿过时间和虚空的界限,刺入光点之中。云海高处的魔君哪怕已经足够谨慎,却没想到那根银针的手段竟是落在了神魂之上,于是留在光点中的一魂一魄都不由得残缺几分,被扶音手中银针搅乱。

    扶音从未修行,可是她不仅跟着顾筠学会了救死扶伤的医术,还与这位世间千年来最为出色的制毒高手学会了如何用毒解毒的方法,那道被魔君在树下捡起的剧毒,其实真正落点不只是魔君体内的经脉窍穴,更在神魂深处,而扶音手中银针就是牵引这道剧毒生发的关键所在。魔君收回那缭乱的一魂一魄,神色感慨地看着扶音,本以为此人不过是顾枝心中心绪的根本所在,却没想到自己仍旧低估了顾筠为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

    可是结果依旧不会改变,云海高处的魔君站起身,挥挥袖子,秦山山巅风起云涌,一点电闪从天而降,还被笼罩在光柱之中的顾枝眼睁睁看着那道电闪从身旁掠过,然后激荡落在扶音和卿乐的身前,孤亭四分五裂,山石倾塌,扶音的身影坠落深渊,而卿乐奋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扶音,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顾枝怒吼一声:“不!”

    他手持长刀破开光柱,拼了命地冲向那些滚落山石。

    在烟尘和云雾中,他看见了扶音的双眼,噙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