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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不过一句简单言(一)

    层层堆叠的云海被撕扯开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在那些深渊空洞中可以瞥见人间的山川,可是就连世间最高的山峰也难以触及天幕顶端的云层,越往高处去云层便渐渐褪去颜色,最终只有最纯粹的黑沉沉,繁星妆点明月柔华。

    一袭白衣如闪电般穿透黑沉云端,有絮乱云烟缭绕在他的衣衫上,不远处一个单手负后神色冰冷的黑衣童子气态闲适,伸出一只手掌搅乱云海,便有一只巨大手掌从云幕中升起,将白衣少年直直撞来的身躯牢牢攥住,沉闷的声响悠扬回荡,似有人在擂鼓阵阵,金戈铁马之声相伴。

    囚困于巨大手掌之中,天地便好似无边无际,山川绵延起伏,还有城池拔地而起,竟是一副山水画卷铺展开来,自成一座小天地。

    在一座不断拔高的高峰山巅处,顾枝独自站立,双手负后眼神平静,而小天地天幕处却有金石交击声响如浪涛阵阵响起,似两个屹立云端的巍峨巨人在不顾一切地相撞,直要把天穹都撞出一个空洞来,好引月华星河坠落人间。

    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天地好似没有界限,可是顾枝却一步踏出,直直落下山崖,身形在半空中猛地顿住,然后一掠而去,似一抹长虹挂空。

    顾枝的身影眨眼间辗转千万里,站在了一处汪洋大海的岸边,海风阵阵吹来了巨浪滔天的声响,敲打着顾枝的窍穴气府和心房经脉,顾枝恍然不觉,伸出一只手掌并指作剑,轻吐一声:“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骤然倒转,而顾枝的剑指也跨越了汪洋和山川,劈开了天幕,断裂处蔓延而去,将整座小天地都斩开了去,顾枝一步走出,来到了那个黑衣童子身前,一拳砸向他的额头。

    黑衣童子神色依旧冷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波动,只是抬起手臂伸出手掌按住了顾枝的拳头,罡风自两人一拳一掌交接处猛地荡开去,顾枝一身白衣猎猎作响,就连以木簪束着的长发都散开来。顾枝微微蹲下身子,直直抵住童子眉间的拳头便转折向上,撑开了童子笼罩而下的手掌,也随着破开了童子身前的方寸屏障。

    顾枝始终按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掌推开绿竹刀鞘,于是长刀出鞘寸余,便有凛冽刀芒骤然壮大蔓延,循着云海絮乱的激荡烟雾,宛若一条条缭绕着电闪雷鸣的长蛇,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扑黑衣童子,童子眯起狭长眼眸,一步后退,双脚踱地,身形一跃而起,双手大袖挥舞,装满了天地间至纯的罡风真元,像是一道垂天瀑布倾泻而落,将顾枝的身影和如影随形的刀芒都尽数吞噬。

    顾枝一手将绿竹刀鞘往身后荡去,于是长刀再次出鞘一尺,一道自下而上生发的刀光将遮盖眼帘的倾天瀑布破开了去,顾枝同样离开了脚下云海,与童子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处,刹那间两人已是互换了千百拳,天地间满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童子一手大袖卷住顾枝的手臂,然后猛地一扯,一座空荡荡的深井凭空出现,将顾枝的身影吞了进去,童子又将另一只大袖盖在深井上,站在黑暗井底的顾枝便看着一座座高山和陨落星辰都向自己砸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顾枝仰起头,右手手掌攥住刀柄,井底、云海、天地间都响起了一声古朴深沉的啼鸣,长刀自绿竹刀鞘中全然显出身形,好似传说中沉睡多年的凤凰振翅高飞而起,携着天地间所有的焰火与星辰相撞。顾枝横刀身前,有一道蜿蜒盘旋的巨大身影若隐若现,顾枝左手剑指轻弹刀身,那道身影睁开了眼眸,瞳孔金黄,龙鸣遍彻长空,顾枝脚踩巨龙头顶,凤凰在他身旁飞舞,一同飞升而去。

    再次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的黑衣童子低头看着袖子微微皱眉,然后毫不犹豫地自行震碎袖口,身影倒退开去,顾枝的身影再次出现,龙凤虚影都消失不见,可是他的手中,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却亮起让人难以直视的璀璨光华,像是天空中那盏始终散着光热的烈阳被他握在了手中。

    顾枝挥刀砍出,一道好似竖立瞳孔的倒悬裂痕四周溅射出精纯炙热的熔浆,向着不远处的黑衣童子缓缓撞去,黑衣童子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挡在眼前,然后冷哼一声,肩头一抖,双手手掌合击身前,然后十指如钩,向着两侧缓缓撕扯开,云海瞬息万变,便有两只巨大手掌扒在顾枝挥手斩出的刀光上,将那倒悬裂痕都扯成了碎片。

    顾枝一步踏出双手持刀已经出现在了黑衣童子的头顶高处,有剑气沿着他的白衣衣摆飘摇开来,还有拳罡真元自成洪钟大吕坐镇护佑他的体魄,顾枝一刀直落,没有花俏异象也没有刀芒铺天盖地,就好像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刀,黑衣童子却感觉有两座巍峨高山压在了肩头,同时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还让人抬不起头来,只能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一刀。

    黑衣童子的衣衫猛地鼓胀起来,硬生生破开顾枝的压迫之势,然后不退反进,双手举起如抗鼎,瘦小身躯体内的窍穴气府中有无穷无尽的雄浑真气汇聚一处,黑衣童子低声念道:“起。”

    脚下云层沸腾翻涌,竟是整座无垠云海都被直接抬起,顾枝双手手腕翻转,反手握刀身形直直坠下,与拔地而起的云海相撞一处,顾枝一手握刀一手掌心抵住刀柄顶端,有数不清的长刀虚影以顾枝手中刀为居中,向着四周荡开,像是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环绕着顾枝和手中长刀不断盘旋,然后猛地坠落,将不断抬高的云海刺破,好似丝绸布绢被疾风骤雨撕扯成了细碎残絮,黑衣童子的身影在云海下消失不见,顾枝的身影穿透云层,落在了白茫茫无际的又一层云端。

    儒衫老者佝偻着脊背在不远处缓缓踱步走来,脸上挂着和蔼笑意,招招手似乎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顾枝致礼,顾枝翻手握刀背负身后,左手掐剑诀立于身前,轻吐一声:“破。”眼前有层层镜面不断破碎又聚拢,环绕着顾枝的身躯矗立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厚重屏障,那个儒衫老者停下脚步,抬起手掌轻轻下压,笑意不改。

    层层屏障一同猛地收缩束缚,将顾枝牢牢困于其中,顾枝剑指点在眉心,然后单膝跪地将长刀刺入脚下云层,刀身微微震荡,无数细小刀芒像是清风吹落的枝叶围绕着长刀呼啸而起,顾枝闭眼又睁眼,双眼中亮起一闪而逝的星河光芒,那些刀芒骤然消逝不见,可是却有一座渺小星尘汇拢而聚的星海撑开天地,将儒衫老者打造的囚牢生生打破。

    顾枝反手握刀,直接一脚踩地身形一掠而去,贴着支离破碎的云海眨眼间就来到了老者身前,儒衫老者故作惊讶,却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点在顾枝的刀尖上,一轮圆月在老者的指尖凝聚化实,顾枝长刀受阻,儒衫老者借势后退一步,晃了晃肩膀,一颗璀璨夺目的烈阳在他肩头升起。

    顾枝打碎圆月,再次欺身而来,老者挥挥手将那盏烈阳抛了出去,落在顾枝的眼中却是数之不尽的漫天日月,拖拽着焰火在身后,携倾天声势碾轧而来,顾枝站在原地身影渺小,直面着天穹的威势好似蚍蜉撼树。顾枝神色依旧不变丝毫,平静淡漠,他拉开一个拳架,手中却挥舞长刀不停,将那一颗颗烈日明月都打破,无数碎片和残块砸在他的身边,穿破云海落入人间。

    顾枝的身形被不断压落,可是却仍旧高出人间大地许多,儒衫老者继续踱步前行,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他伸出手指好似捻子行棋,一颗颗星辰铺满天幕,竟是以造化手段凭空造就一片星幕,而顾枝就是误入其中的困兽,站在茫茫无边际的虚空中,四下里满是静静悬停不动的星辰,而在每一颗星辰之上又都站着一个儒衫老者,笑望向顾枝,只要顾枝凝神看去,就会落入又一座星幕,无穷无尽逃脱不得。

    顾枝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然后携带长刀在漫天星辰之间随意游走,毫无顾忌地挥洒着刀光和真气,逍遥放肆,星辰日月生灭不定,被顾枝打破又恢复如初,顾枝一路前行而去,那些落在他身后的星辰碎片只要聚拢恢复,就会被残存的剑气或拳罡直接炸开。

    顾枝一往无前,直奔星幕的最高处,也许站在此处早已失却了东南西北之别和高下左右之分,可是顾枝却没有丝毫停顿脚步,只向着他心中所指引的前方和高处前行,然后在某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无数星辰碎片在他身下盘旋飞舞,他双手持刀劈砍而去,漆黑天幕被撕裂,一道笑眯眯的苍老面庞在星幕高处显现,然后就被刀芒吞噬销蚀,顾枝一掠而去挣脱开了儒衫老者打造的困境,身影转瞬即逝,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一刀砍向他的脖颈处。

    时间猛地停滞,儒衫老者缓缓转头,双眼直视顾枝,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世间最为精纯的水运和火运沿着老者的双臂攀爬蔓延,像是两头飞升云端跃龙门而去的蛟龙嘶吼长鸣,咬住了顾枝的长刀,碎裂声刺耳响起。

    顾枝没有后退也没有转攻为守,因为他确信手中长刀绝不会就此破碎,更确信自己绝不会止步于此,所以他再次前行踏步,瞬时间无数幻境变化不定又破灭如初,依旧只是儒衫老者的双掌握住了顾枝手中长刀的刀背。

    两人就此转战千万里,明明只是对峙之势,却已有真气本元凶险厮杀千百次。

    顾枝吐出一声:“斩!”

    儒衫老者松开了双手,屈臂挡在身前,身影倒退而去捉摸不定,顾枝手中长刀刀身上亮起雾蒙蒙的光芒,烟雾升腾而起,在顾枝的头顶高处汇拢凝聚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刀,携风雷之势直劈儒衫老者,无论老者如何倒退藏匿,那把巨刀还是落在了他的身前,儒衫老者双臂长袖碎开又恢复如初,可是再次显出身影的老者却已是神色狼狈,他依旧笑着,却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一身白衣无风而动,那些从体内经脉和窍穴中汹涌而出的真气和刀芒肆意流淌,此时的他一身气象锋芒毕露,看着儒衫老者和缓缓走出的黑衣童子,语气冷淡道:“千年以来所有武学,不过如此?”

    儒衫老者笑嘻嘻地搓手道:“可惜可惜,没能让顾少侠尽兴啊。”黑衣童子眼神冰冷语调生涩道:“你就那么想要寻死?”顾枝咧嘴一笑,却没有丝毫喜悦和情绪起伏:“有本事你就试试。”

    黑衣童子点点头,儒衫老者无奈摇头,收敛笑意愁眉苦脸道:“顾少侠何必如此。”顾枝没有言语,眼前便已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间只剩下顾枝的身影,在他身前是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有一座座高山阻隔流水却只是徒劳。

    武学之路千年以来无数大道向着顾枝倾轧而来,这一次不似当初在武道祖师堂中,没有武学宗师演化武艺,就只是纯粹的大道之势。

    顾枝高喝一声:“起!”一座巍峨高山从长河流水中拔地而起,只是晃眼间就已然高出天外。

    顾枝站在长河岸边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高山,语气张扬:“谁来与我问道?”

    高山消逝不见,只有长河浪滔滔汹涌奔走,对岸站着一个红袍虚影,眨眨眼却是儒衫老者和黑衣童子并肩而立,顾枝收刀入鞘,一步跨出站在了流水之上,岁月的厚重之力冲刷着他的体魄,还有时间在不断消磨他的神魂意识,可是顾枝浑不在意,于长河之上信步而走,缓缓向着对岸行去。

    黑衣童子同样站在了流水之上,一座七彩虹光搭建的长桥横亘在两人脚下,黑衣童子身后有一个盘坐身影睁开双眼,顶天立地眼眸金黄,身披袈裟却手持拂尘头顶道冠,朵朵莲花盛开在童子的黑衣之上,童子抬手虚托,一株承载无数大小世界的菩提古树在他掌心生发摇曳,树下有一个无尘无垢的石台,十九道棋局纵横。

    黑衣童子伸出另一只手掌轻轻翻动,无数道藏佛经在他身前显化,被微风轻轻翻开,顾枝在长桥上每走出一步就要被道家真言和佛门正语镇压,顾枝步履沉重却始终前行,那个坐在童子身后的巍峨神像看着顾枝,怒喝问道:“为何不在地狱镇守,擅自来到人间?”下一刻那个神像又神色庄严语气飘忽道:“道不可道。”

    顾枝抬起头直视着那尊神像,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奇星岛上,有一夜宿于倾塌庙宇,他透过闪烁篝火看着倒塌在地碎裂残破的神像,整整一夜对看,可是那尊享尽人间香火的神像却不语不言。

    最终清晨日光洒落,顾枝离去之前在神像端坐莲台上留下了一行字。(见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