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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苍生何以见光明(二)

    秦山山巅的孤亭中身穿红袍的男子落座桌前,眼前刀刻般的石桌棋盘十九道纵横交错,黑白两色的棋子错落而置。

    这是一局不知出自何人对弈的残局,线索之深邃布局之高远简直是匪夷所思,难以相信这样复杂的棋局是人力所能算尽的。

    可是坐在桌前对面的扶音却知道,这盘棋的执棋人之一肯定就是眼前那个始终一身红袍大袖的神秘男子,和世间口口相传的魔君形象毫不相干,却实实在在就是那个曾掀起腥风血雨似乎永生不死的魔君。

    魔君看了一眼自从再也看不见棋盘上变幻景色便心神不宁站在孤亭台阶上的卿乐,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看似神色安稳却手指轻轻摩挲指尖风铃的扶音,淡然问道:“下下棋?”

    扶音没有说话,魔君却已经取出白棋在手中,自顾自低头看着棋局沉吟起来,扶音攥起一枚棋子,卿乐已经重新走进孤亭站在扶音身边,神色平静却眼神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魔君轻轻落子棋盘,扶音便紧跟其后落下一子,魔君也不在意扶音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随意为之,继续低头思索然后缓缓落子,扶音依旧迅猛放下黑棋,然后同样看着棋局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下了十几手,魔君突然手中出现了一壶酒,拎在手中看向对面的扶音和卿乐,笑着问道:“就不问问我山下如何了?”

    早在半月前眼前棋盘就不再展现顾枝一行人的踪迹和言行,卿乐和扶音哪怕已经耐着性子在此等候了许久,却依旧还是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犹如厚重夜幕笼罩一层阴霾在心间,只是扶音和卿乐都不愿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神出鬼没的魔君面前有任何显而易见的情绪显露,所以除了日日盯着棋盘以外便再无其他异样,魔君好似也乐得清闲,直到今日才来到孤亭中。

    魔君见对面两人不说话,便将酒壶放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顾枝已经走到山下了,而那座脆弱不堪的‘鬼门关’当然挡不住他,我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让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留一条性命,不然之后还得麻烦我再去找人顶替他们的位置,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又死了两个了,实在无趣。”

    魔君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应该问我,明知道所谓出云岛问心局和山下那座可笑的鬼门关根本拦不住顾枝却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吗?因为我实在无聊的很啊,下棋论道,世间一直让我失望又失望,好不容易出了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却都早夭,遗憾遗憾。”

    扶音打断了魔君的话语,沉声道:“出云岛问心局是为了看顾枝的心境显化。大同盛世的桃止镇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好的,那么对于顾枝来说自由是对的还是大同安稳是对的?传统皇权治下的北元王朝,有阴私污秽的勾心斗角,有遗憾憋屈的人生跌宕,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任侠,对于顾枝来说其中是否也有对错优劣?然后就是仙府争先台的十人之争和玄铁关的死守一方,这些不就是你想要让顾枝看见的吗?”

    魔君静静看着扶音,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扶音抓着棋子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她声音平稳说道:“走过了玄铁关和秦山之间的荒原再到此时山脚下的‘鬼门关’,足够你看到顾枝在心境上的选择了,是还如年少时一般义无反顾地为大义也为私心而向‘魔君’这个称号出刀?还是选择在人心上拔河,看见奇星岛在覆灭之后短短数年的复兴、看见出云岛也能有大同盛世安稳隐居、看见传统王朝治下的恩怨纷争概莫能外,那么是否会多想一想世间的对错难道真的分明?”

    扶音抬眼看着魔君,那双清澈眼眸中有漫无边际的汪洋起伏摇曳,似还有天上日月云层的聚散离合,扶音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一手造就奇星岛生灵涂炭的魔君呢?可是扶音眼神中没有困惑和犹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

    从那个雨夜在顾枝背上回到了竹屋,此后拿起医书的她一直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独自远赴汪洋去往光明岛求学、赶赴偏远方寸岛深研医术,她还有一个未曾付诸于口却知道顾枝一定早就懂了的小小奢望,她想要和当年先生一样走遍八大海域所有岛屿,研学求道、治病救人,汪洋那么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说到武道登高,那虚无缥缈的道心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清楚说明,更像是笼罩在武道登山路上的一层迷雾,看得见却难以触碰,更加难以去理解,只是所有最终能够走到武道最高处的宗师高手都明白,唯有坚守道心明澈心境才能守住本心和武道根本,可惜世间大多武道修行之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到那个境界去,也就根本没有这种远虑和深思。而始终只是深研医术的扶音,却好像有着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坚韧道心。魔君拿起手边的酒壶看着扶音,眼里噙着笑意。

    扶音微微皱眉沉声问道:“可是你大费周折做了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魔君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觉得我费尽心思覆灭奇星岛是为了什么?你觉得我在出云岛上这几百年又是为了什么?”

    扶音沉吟片刻,缓缓道:“玄铁关外豢养的魔军和出云岛的云雾地界,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座奇星岛或者出云岛,而是整座天下?”

    魔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天下做什么?”说完,魔君伸手示意扶音继续落子行棋,扶音捻住棋子问道:“难道还是因为无聊消遣?”

    魔君无声而笑,扶音轻轻落子,魔君笑着好奇问道:“你的棋术也是顾筠教的?”扶音不说话,魔君啧啧称奇道:“可惜当年没能亲眼见一面这个顾筠,能够教出扶音和顾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是有些好奇了呢。”

    魔君自顾自一挥袖子,然后说道:“当然不只是无聊的消遣,虽然世间总是无趣,可也还有些事情可以多琢磨琢磨的,我从来都不觉得世道人心‘不过如此’,也不觉得一切道理事物都能够被人翻覆手掌间,就像汪洋大海,难道它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拍岸淘沙?自然不是的,汪洋大海从来都在那里,而所有不同寻常的意味都不过是后世妄自的揣测,这当然无可厚非,可若是一直如此,只为了表象而强加自以为是的本质,那么世间可还知道真正的根本所在?”

    魔君将酒壶轻轻放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亲眼看着世道变迁许多年,当然不只有失望,因为世间还有许多的美好和欢喜,那就是人们的希望。可是世间真的变得更好了吗?也许是的,可是这样的道路这样的前方真的一片光明坦途吗?

    不,在我眼中,那些端坐高位的岛屿之主和权贵早已画地为牢,汪洋之上是无数岛屿,可是天下何曾是一座座孤岛了?人们只知道守着门前分毫利益沾沾自喜,却没有看见汪洋那么大,没有看见世道往上走的更大可能性。可笑的是,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明明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了,可是还有那么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眼中封建传统的利益才是落袋为安的根本。”

    扶音皱眉愈深,竟是有些捉摸不定魔君究竟想要说什么,甚至扶音和卿乐都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魔君,而是一个忧国忧民忧心天下的忠良义士。扶音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既然天下世道如此不堪,那么这就是你夺取天下的理由?”

    魔君看了眼扶音,手指却轻轻落子,笑道:“你很聪明。所以其实知道我根本不会这样为了权势地位而道貌岸然,太过可笑也更加无趣。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

    站在扶音身后的卿乐手掌攥着衣摆,低声呢喃道:“天翻地覆,移山倒海。”

    魔君抬眼看向卿乐,笑道:“不愧是当年的崆玄岛岛主之女,哪怕愿意隐居方寸岛做一个寻常普通的乡野妇人,可是见识和眼界终究还是不同,真不知道当年你和君洛一起离开崆玄岛是浪费了这一身才学还是命运使然,因为没有卿乐也就没有后来的君洛和此时的顾枝,当然可能还有将来的君策。”

    卿乐看着眼前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魔君,不愿意在往事上纠缠深究,她沉声问道:“这么做除了生灵涂炭还有什么益处吗?哪怕山海倾覆,难道世道人心就能借此缝补修缮吗?”

    魔君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呢?奇星岛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吗?”扶音捻起棋子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魔君,问道:“奇星岛是你故意为之?”

    魔君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奇星岛历来就是仅仅位于光明岛之下的第二大岛屿,可惜那些穿惯了黄袍的皇帝陛下已经自以为是太久,甚至都看不见就在身前的光明岛革新,那么我就只能帮上一帮了。你看,经过十余年的浩劫,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痛入了骨髓,知道痛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我就将岛屿重新拱手相让,还给了那个年轻人一个亲手杀了魔君的声名。”

    扶音看着魔君问道:“奇星皇帝登上孤山‘亲手杀了魔君’也在你的谋划之中?”魔君摇摇头:“不,是奇苍从躲藏在旭离海域边缘岛屿重新回到奇星岛本来也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只是我不会帮他收复旧山河,所以找到魏崇阳组建复国大军、借助顾枝和‘修罗九相’势如破竹都是时运造就,我不过是最后再小小推了一把。还好,奇苍做的还不错,至少最后成功走到了孤山,而且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向来高看光明岛政见的魏崇阳,这才能够水到渠成地把我交给奇苍的那些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扶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奇星皇帝在奇星岛上推行的革新都是你安排的?”

    魔君晃了晃酒壶,笑道:“这很奇怪吗?光明岛都已经变革两百年了,可那些固步自封的权贵却还是视而不见,因此所有的革新只能停滞在玉乾海域甚至只有光明岛这一座岛屿,这难道不才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卿乐已经落座扶音身旁,虽然依旧强忍着心绪,可是本就身体虚弱的她还是脸色微微发白,好在山巅的清风不算寒冷刺骨,甚至带着略微暖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那个魔君的随手为之。扶音转头看了一眼山下的方向,最后轻声问道:“可这一切和顾枝的问心一路有何关系?”魔君笑了笑不说话。

    扶音低声问道:“难道一切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魔君将空荡荡的酒壶轻轻放在脚边,嗓音清冷道:“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无论是安享太平许久的岛主和权贵,还是不甘如此许久的更多怨恨和愤懑,就像是一堆柴火,其实只需要有人投下一颗火星就够了,而或早或晚还有区别吗?别无选择的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给世间的一个选择,是继续随波逐流还是激流勇进,是继续固步自封还是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海阔,权衡之间罢了。”

    魔君转头看向云雾遮掩的山崖,可其实在他眼中就是烛火点点的天地山河,他轻声自言自语:“人间万万年,天地苍生万物可还有走进光明之中的勇气和问心无愧?两百年了,你还没看见自己所做只是徒劳无功吗?”

    这是一场问道对弈,对坐执棋之人,只是宁愚和井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