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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问刀问人又问心(四)

    麟牙山脉横亘在南境和西境之间,是奇星岛上最为绵延高耸的一段艰险路途,盘戈带领着五百轻甲士兵小心谨慎地绕过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荒蛮和枯杂,护卫着走在队伍中列的几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们一路从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而来,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堪堪望见了南境几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盘戈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过身说道:“大家再坚持一阵子,天黑前应该便可到南境的城里去了。”队伍众人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便继续赶着路,连着那几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士也没有二话地紧紧跟住队伍前行。

    盘戈看了一眼那几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魏先生不愧是曾宰执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岛倾覆之下挑选教导出来的读书人还皆是如此坚毅心性,我奇星岛何愁不兴啊。

    盘戈是如今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将领之一,曾在魔君覆灭的奇星岛前朝官拜上将军,本该冲锋前线的他却被委派护送几个读书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时其实内心百般不愿,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计划和见到这几个神色坚毅的读书人后,盘戈便再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心里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势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举重夺天下便要尽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这么想着魏先生临行前的安排,盘戈带领着手下和儒士们来到了南境泗阳城下,只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们却发现城门洞开,百姓们都在走在街道上,脸上扬着笑向城池正中央汇聚而去,全然没有鬼门关统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样,盘戈与众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入了城去。

    这全副武装的五百将士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人们纷纷让开路来,于是盘戈领着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处简易搭起的木台下,他们抬头便看见了张扬飘摇的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降魔殿”三字,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旗帜之下,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看见了盘戈等人,冀央走下木台问过风尘仆仆的众人来自西境之后,便和身边人交代几句继续召开大会商议泗阳城重建事宜,这才带着众盘戈一行人来到一旁小院中。盘戈让五百甲士都候在外头,自己领着几个心腹和几位儒士随着冀央走进小院。盘戈看着小院内外来往的许多人,想来是那所谓“降魔殿”的临时议事所在,思索一番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打败了鬼门关的恶鬼?”

    冀央笑着沏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来的英雄斩杀了南境所有的鬼门关恶鬼,我们只不过是张扬旗帜追随其后罢了,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怀武艺或曾参军入伍的有志之士,我们今日便打算离开南境前往其他地方,汇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随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宫。”

    盘戈有些疑惑问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的,英雄。只知名姓,不知来历。我们称他‘地藏顾枝’。”

    “地藏?”

    “镇守地狱尽头的地藏,执掌伏诛天下鬼恶的权柄。”

    盘戈沉默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说道:“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聚拢南境势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宫,如今既然南境鬼门关尽皆被破,倒不如就此举起奇星岛大军旗帜,广纳天下有志男子为国而战。不知冀央少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虽然经过了这两月有余的时间,他也慢慢适应了统帅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领着南境的同道之士参军入伍,他不免有些犹疑起来,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盘戈,目光坚定说道:“盘戈将军,冀央不过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难以担当统领军队的职责,不过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为天下挣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虽然做不来冲锋陷阵的大事,但在大军后方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却是义不容辞。不如这样,就由我降魔殿帮着将军在南境收拢军队,集齐所有力量追随皇帝陛下反攻魔宫。”

    盘戈转过头看向身后几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盘戈也难以自作决断,几位儒士起身向着冀央拱手行礼,斟酌着说道:“此事重大,还请容我等商议片刻。”说完,几人便和盘戈走到院外。

    盘戈问道:“几位先生有什么打算?”

    儒士中年纪较大的一人沉吟许久之后说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拢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让百姓们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归来,重夺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够组建军队支援前线那就是最好了。现在南境鬼门关尽破已无阻隔,不若我们就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来他们一路走过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们招募军队、稳定人心;二来他们都是有着不俗武艺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军队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护卫后方扫除隐患却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们便不如与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举踏破魔宫。”

    众人都不由得点点头,明白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又在商讨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走回院中,在盘戈的率领下正式与冀央达成了合作。

    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中,降魔殿带领盘戈的手下分成三只队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着陛下重返奇星岛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张榜告示征兵事宜。备受鬼门关压迫的百姓们看见了太平的曙光,于是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前来报名参军之人数不胜数。

    数月之后,日后战无不胜的十万南军在大将军盘戈的率领下前往了北境主战场,壮大了奇星岛大军的熊熊烈火,燃烧着北境魔君的大军。当初从西境随行而来的几位儒士却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与降魔殿一同重新组织起南境的管辖,慢慢地修养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盘戈全面统辖南境不久后便带领降魔殿中的几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随“地藏顾枝”扫除天下魑魅魍魉的道路。

    少年离开岑方城后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间,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他好像突然之间失却了所有的气力和本事,只是麻木地赶着路往东境而去。

    终于在不知不觉走了一天一夜后,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边抬头望天,睁着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闪烁在少年的眸子里,斑驳着折射出纷乱的光。少年坐起身来,专注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有过地开始疯狂的思念,这几个月以来,他虽然时常想起赋阳村里那恬淡舒适的日子,可却没有过如此刻骨的挣扎和难以忍耐。

    他无比地想念起赋阳村青潋山下那座竹屋来,往日岁月里的种种涌上心头,仿佛一瞬间抽离了他所有的知觉,他只觉着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睁开眼来什么都记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后打量着世界,可是现在身边没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谁的身后,慢慢忘了害怕和踌躇呢?

    少年的眼里抹不开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门关的恶鬼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但他却实在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他在岑方城里走了许多天,他见着城里那好似只要一晃眼就随处可见往日熙攘和繁华的街巷,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座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最后只变作模糊不清的尸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头,拢起双手覆在头顶,他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极了,仿佛心里有盏灯在慢慢熄灭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会不会也难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里,躲在先生身后,就可以装作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世上的一切。

    不知为何,少年几乎就要转身离开,再不管世上的苦难了。可是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站着,四周都是燃烧的熊熊烈火,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鲜血,那身影就那么站着,隐隐约约地伸出了手,然后,少年便清醒了过来。

    少年扑到溪边,月光下,他看着披散长发下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细细解开脑子里繁杂的思绪,只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为何就慢慢心神宁静下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见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莹白如雪的纤细双手,少年突然就无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为何来。

    他要为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涤荡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动人的清澈始终如初,先生教会自己学着找到内心所在,魏先生教会自己学着看这世间,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会自己变得坚定。少年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慢笑得十分嚣张肆意,昂起头,在深夜的山林中放声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着自己与先生的约定,想着临行前少女的那双眼,他无比坚定地低声说着:“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后远处枝头的青衣男子收回挡住傅庆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而傅庆安也从男子拦着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些非同寻常之处,似乎在那一刻始终面色沉静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荡的心绪再难抑制。

    第二日,少年又开始了赶路,他走了一个月才穿过了这横亘东南两境的山脉,走进了东境祈业城中。

    在接近城门时,一只苍鹰掠过天边,为少年带来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来,仔细地看着其上对于祈业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门关恶鬼的介绍。末了,少年看着落款处熟悉的“醉春楼”字样浅浅笑了,然后将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风里,衣摆摇曳着潇洒肆意走进了城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压迫和邪恶的城,百姓们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时一般安居乐业,与外界那些备受鬼门关恶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着眼前一切,视线深处却没有丝毫宽慰和放松,反而有着深深的怜悯和悲哀。

    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为那座高耸立在城池中央的楼阁供奉着上天委派的神灵,他们每一日都在黄昏时虔诚地跪伏在楼阁下,歌颂着神灵的英明和对于生命的恩赐。

    少年来到看着犹如一柄指天利剑的楼阁下,看着日光西斜时百姓们渐渐汇聚而来,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取下背后的长枪立在地上,第一次将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头看向打开了窗的楼阁中某处,一声喊,响在所有人的心底:“下来!”

    于是楼阁摇摇欲坠地摇晃起来,震落无数烟尘,恶鬼的脚步声在楼里慢慢传出,一步一步带着沉闷的声势,百姓们跪伏在地俯首虔诚,恭迎着神明的降临。

    少年走到楼阁前的高台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轻轻抵住了并排放着的刀剑,然后指尖落在了剑柄上。他看着一声素净长衫的恶鬼从楼里走出来,握着剑,仙风道骨。

    少年冷笑一声,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缓缓地拔出剑来,如水的光华绕着少年流淌,在红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少年剑指恶鬼,朗声道:“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话音落下,天地间便亮起了光来,一点一点连成线,仿佛有雨落下,丝丝缕缕,缠绕着蔓延向恶鬼,而那恶鬼也早出了剑,他清楚地感知到对面少年骤然攀升的气势和剑意,那是几乎难以直视的锋芒。

    剑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恶鬼揽剑若提笔,在半空里泼洒出声势浩大的“封”字,竟是轻而易举地停住铺天盖地的剑雨,而后恶鬼一步踏出,提剑前掠,刹那间无数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恶鬼的真实所在。

    少年没有丝毫慌乱地握着剑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却就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斩而来的剑芒,而后少年持剑凌空而立,一剑动风云,搅着漫天云霞滚做一团,骤然压下,然后瞬间变作了遮遮掩掩的无边雾气,笼罩住整座高台,恶鬼却无所遁形地清晰显现在少年眼中,于是两柄锋芒毕露的长剑终于实实在在地碰撞在一处。

    少年腾挪闪烁的身影带着剑划出眼花缭乱的深刻痕迹,而那恶鬼就化作风雨不动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剑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间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种剑法来,若不是恶鬼以不变应万变,恐怕此时早已乱了阵脚战败身死,可是此时恶鬼也不过神色沉重些许,却没有分毫慌乱。

    少年知道再如此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所以他慢慢抽出身来,竟是收剑回鞘。

    长剑入鞘,清澈的剑鸣声回荡不息,恶鬼看着少年手中那彻底没入鞘中的长剑却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退缩,他突然觉着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厉的野兽盯住了身形,他没有犹豫地便抛出剑去,双掌相合,眨眼间,无数的剑影就布满了半边的天,点点寒芒犹如星光闪烁,落在眼中扎在身上,通体生寒,痛苦难耐。

    少年只是置若罔闻,他知道恶鬼也终于拿出了最终的本事来,于是彻底放松了心神,只是出剑。他缓缓拔出长剑,剑鸣声愈加清澈悠长,随着这声响,少年身后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个虚影来,同样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剑。三尺青锋全然出鞘,划破了天光,穿过千山万水。虚影抬手,面对着漫天剑影,只是一剑斩下,世间一切支离破碎,锋芒占据了天地。

    神隐一剑,不见神明,可见众生。

    恶鬼支离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雾,少年收剑入鞘,看着高耸楼阁裂做碎片砸落,然后转身穿过目光逐渐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来到言封城外,于城外便见着了那手握长刀神色冷峻的恶鬼。少年抽出竹鞘内的刀来,然后在骤起的风和纷扬的雨里,奔着与恶鬼撞在一处。

    雷电在那一刻划破了天,勾勒着半空中那两道身影。

    然后,少年便败了。

    一抹青衣带着少年远去,只留下恶鬼在一杆长枪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抱着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迷茫地开口问着:“我,为何败了?”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该问你自己。”

    少年听着这话,彻底昏了过去,只在隐约间听见了先生那温和的声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梦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