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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账单作假那些事

    中午十二点一过,上门取快递的依旧只有寥寥几人。

    吴青春仰躺在她的凉椅上,只消用手指一指货架,那些人便很主动地上前去把货找出来,然后拿给她签字核实。

    这样的操作看上去固然省时也省力,但学校快递要想照搬,当然还需比这更大的店面,否则势必会搅成一锅粥。

    吴青春说她早有想把快递搬出校外来做的想法,那时却担怕影响收件,因为一旦搬出校外,寄件的学生无疑会在校内寄。

    到头来只会便宜了她的同行,使那些令她可憎的人坐享渔翁之利。

    “要是学校的店子能稍大一些,”吴青春跟我比划说,一边用她那双干细的手在我面前很空洞地划了个半圆,把货架背后的一点空间也包含了进去。

    “我可能都要像超市一样的施行自助式服务了,那看起来很高大上,我是说若用在快递上面的话。

    据我所知,目前为止全国还没这种模式哩!那所有一切只需一个足够大的场地,只要能有我现在这间店子的三分之二大。”

    总之,后来她那个伟大计划便不了了之。

    我微微点头。

    对她奇幻的想法和伟大的创意感到钦佩,同时恍惚间又觉得不切实际,感到她所说的一切均属天方夜谭。

    于是,后来我们都略显尴尬的相视一笑,笑得都勉勉强强的,比谈论宣白不拔时的亢奋少了几许热忱。

    有一会儿她竟在我面前表现得客气起来,那确实很鲜见,仿佛在向我表示她的某种谦恭的美德,一经无声‘警告’,接下去自然就要毫不客气了。

    “你看起来很年轻。”吴青春突然恭维似地说,仿佛一时间没想好要说的话——

    我想大概是还没想好。

    “可我都二十四了。”我说。

    没错,这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也是一个很坏的年纪,我是较于我那农村老家的旧习俗来说的。

    二十四岁已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二十四岁也正值成家立业的时候,而这两样中我恰巧一样不沾。

    “呃......”吴青春考虑了一会,然后,她很吃惊地重复道,“那你真的很年轻啊!”

    仿佛是我那尴尬的年纪配不上我现实中年轻的面貌。于是我愣着觑她,同时也感到了一阵不小的吃惊。

    “你不知道,我还比你小一岁哩!”她紧接着又说,一边把她那双干细的手展览似地晾在我眼前:

    “你看看这手,这还是人手吗?这皮肤皱巴巴的,又干又糙,简直就像八十岁老太婆的。

    你再看这里,还有这里,都不知道怎么的就晒黑了,脸上,脖子上,还有......”

    她很快从头到脚,几乎把全身目力所及的地方指指点点一遍,并自嘲说她就像从煤矿里出来的,像非洲人一样了。

    “这点倒没看出来,”我忙解释,尽量避重就轻,“我是说你比我还小一岁,不,你说你的皮肤被太阳晒黑了,我倒没看出来,你的脸,你的脖子......”

    说到最后,我干脆就说她一点也不黑,同时尽量使自己保持严肃和镇定。

    “你是在恭维我?”吴青春下意识立起身,断然离开了她那催人欲睡的凉椅。

    我为难起来。“没有的,绝对......你一点也不黑,尽管算不上什么肤如凝脂,晶莹剔透之类,却看起来恰到好处......”

    吴青春犹豫了一会,终于煞有介事起来,“我说我瘦了三十多斤,你相信吗?”

    没错,她细高个儿,身量看起来又单薄又轻弱,似乎一袭微风即可将她轻而易举吹倒在地。

    她的两颊略有些凹陷,嘴巴一说起话来就更显空洞了,那凹陷进去的部分仿佛素描画里的暗影,极尽饱经风霜之感。

    我双唇紧锁,以为她有段什么难言之隐,抑或什么灾难的事降临到她身上了,因此那一瞬间险些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刚干快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我的脸上、腿上、还有胳膊上都还有点肉的呢。”

    吴青春开始倾诉衷曲,我开始平静了一些。

    “不是开玩笑的,那时我的体重有一百二十斤,现在称了下,却不到一百斤。

    当然有一段时间竟还九十斤不到,我吓了一跳,以为生病了,结果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只是营养不良而已。

    现在你看,这脸上、腿上、胳膊上都没肉了,一把干骨头......所有这些变化都是在这短短五年间发生的。”

    “哦。”

    我现在才认识到,吴青春前几天饿了点外卖来吃的狼吞虎咽的可怜场景。

    那大概是饿了三天三夜的,惟其如此,我想再没有比那一幕更使人感到凄惨的了。

    这一切显然多半是因吃不及时,营养没跟上导致的,如果事实真是那样,我想吴青春当初也许不会那么吊儿郎当,拿自己的健康作为筹码换取金钱,换取宣白不拔的一句狗屁话——把客户的服务质量提上去。

    在大多时候,她无需过分在意她的客户如何如何,而且必要时只需对那些‘无理取闹者’竖起小拇指,态度尽可能的坚决一些。

    “你一定是饥饱不均导致的。”我很肯定地说了一句。

    她接过话茬,毫不犹豫地反问我说,“你说,一个眼睛一睁,大早上五点就起床跑去公司拉货的人哪有时间吃饭?”

    显然她也包括了剩下的两餐。

    我无意辩驳,只好看她解释。她说原因有二,一来时间不允许是主要因素,二来起的过早,胃口未开,难以下饭又是问题所在。

    坎坎绊绊到了公司,匆匆忙忙一会,眨眼几个小时就没了,等把货装上车,半个小时没了。

    再摇摇晃晃拉回店子,卸车,撕单子,写编号,发短信,直到拾货上架,终于稍事喘息,这时几乎一上午时间就又没了

    再到学生下课,终于上来一些食欲,却来不及吃了,于是干脆不吃,兀自忙去找货,货终于被取退了,却又紧跟来一屁股的异常件要处理......

    如此如此,感到饥肠辘辘了,随即便点份外卖就地解决,完了后很快的,就到了下午……

    下午时间又短,眨眼又到了晚上……晚上又到了深夜……最终便只能是几时饿了几时解决。

    “我感觉我从没年轻过。”吴青春最后表情哀怨地总结道: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到现在人竟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说罢往电脑桌旁挪了挪身,顺势把屁股垫靠在桌沿上,把两只手斜撑在桌面上。

    我照例缄默不语,感到店子里的空气静的可怕,连蚊蝇细微的振翅声也敏感起来。

    “我二十三岁,你看我是不是感觉像是三十二岁的人一样?”

    吴青春戏谑似地问我,口气却似乎不怀好意。

    “呃......没那么严重!”我勉强说道。

    “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是人已经看起来很老了!连学校一些大学生都叫我阿姨了。”

    吴青春说罢开始笑了起来,很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无言以对,只好相视一笑。于是在那一瞬间,我竟恍惚察觉出她未老先衰的印记来。

    没错,她笑起来时嘴巴周围仿佛有一圈纹路,即是说老年人称之为法令纹的纹路——预示人已半百。

    现在又在她脸上隐约可见,也许要不多久便将凸现出来。

    于是也在那么一瞬间,我竟好奇,试图将她身上瘦弱的部位,想象着填补回去,从头到脚,直到她整个人形象饱满起来,最后像一名身材姣好的游泳健将,再给她那完整的躯壳输入青春的元气。

    “干快递就是这样的,”吴青春笑了笑,又说,“哪有什么一日三餐准时准点的,客户一来取包裹,哪管你是不是在吃饭,即使你嘴里嚼着饭,都要跑去先把货给找出来,而且动作还不能太慢,以至客户以为你是在亵慢他。”

    “那样的话,胃能受得了?”我说。

    “胃当然受不了!”吴青春款款而谈,“吴国现在就因吃不及时得上了胃病,从去年开始的,他的胃给他亮起了红灯,他太忙没注意,因此没多久整个人就‘蹭蹭蹭’地瘦了起来,直到瘦了一圈多,看起来变了个人似的,他这才一直吃药,吃中药、西药、中西药统统吃遍了,却依旧不见好转。”

    “这就得不偿失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在嘴里关心地问她现在是否痊愈。

    “反反复复的,”吴青春说,“先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浅表性胃炎,小病,只需吃饭及时,生活中切忌生冷硬,油腻和辛辣刺激等食物,不出一周时间即可痊愈。

    于是开药吃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却没见效果,反倒又加重了。”

    这怎么回事呢?

    吴青春说吴国该忌的忌顾到了,生冷硬,油腻和辛辣刺激的食物一概未碰,也在那段时间特意及时进餐,几乎一丝不苟达到了遵照医嘱的基本要求。

    于是后来又去找那医生,又换一药方,以同样的方式坚持数周,但后来效果依然式微

    吴国每一进食就腹部饱胀,就嗳气,甚至还隐隐作痛。

    如此循环往复,终于辗转去了市医院,还二次作了胃镜检查,得出结果依旧是浅表性胃炎。

    不同的则只是在原基础上稍事加重,不过并非什么顽疾之类,仍如医生所说,只需忌顾到位,吃药及时,要不多久便好。

    “然后呢?好了没?”我好奇问她。

    “老样子,”吴青春说,“医嘱只针对常人而言的,但并不知道吴国是干什么的,所以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病人的心理状态。”

    没错,有些病有时并非药物所能左右的了。熟话说‘心病难医’,便是这道理。

    于是有一次,吴国的主治医生根据多次医诊经验,终于开口问了吴国的职业,吴国老实交代了,又问他心情如何,心情如何?这一问竟问出因由了。

    “心情每天都不好,”吴青春说,“每天都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的,担怕客户恶意投诉。

    担怕总部不分青红皂白滥罚款。

    担怕宣白不拔在月账单里乱做手脚。

    担怕诸如包仓费一类的闲杂费又上涨,还一连多日为一个季度的房租发愁。

    总之,他每天过的都不如意,尽管你看他表面风平浪静的。”

    显然,我想这已足够说明因由了。

    吴国每天的派件量多达七百余票,当然还有上千票的时候,尽管不很多,但已足够他们三人饱受忙碌之苦了。

    总之,所谓的七百票也好,一千票也罢,归根结底都要跟这些客户打交道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每天都会遇到同等数量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而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总少不了一些社会渣子,用吴国的话说,这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喜欢投诉,喜欢找茬,喜欢颠倒黑白和无中生有

    当然还不乏有穷疯了的,想从快递员身上捞金捞银。

    “吴国个性像我,”吴青春直言不讳,“是个很要强的人,总想着把所有事情干好,把他的客户招待周到,像他心里想的那样。

    这一来,难免不跟那些爱挑刺的人,故意找茬的人杠上,于是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甚至有时打打杀杀的,而到头来呢,那些人个个完好无损,却是他吃了哑巴亏,忍气吞声不说,还可能被宰一笔。”

    吴青春最后说那医生没再给吴国开一粒药,倒是叮嘱他切忌忧愁、暴躁、恐慌、焦虑等,心情务必放轻松,放平稳,切忌起伏不定。

    当然还需戒酒戒烟,戒掉熬夜等不良习惯,而这所有一切,必须建立在一日三餐及时和适量之上,否则一切白搭。

    但话又说回来,吴国倘若遵照医嘱,那他的快递事业也许早就关门大吉了。

    吴青春说除非他改行,否则一辈子都难好转。

    总之,到此为止,我想我该简单总结一下了。

    这天吴青春滔滔不绝跟我讲了诸多关乎快递的事,当然题外的事也不乏其有

    譬如她有一瞬间,情到深处时向我透露了她跟吴国那段惊艳了时光的姻缘——也许身浴爱河的人并不觉得

    但老实说,至少我感到十分艳羡,在吴国无房无车无固定事业——在多数人眼里简直是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吴青春毅然决然嫁给了他。

    而且,实际上吴国说他老家在偏远的农村,那里穷乡僻壤,人烟稀少,交通也极为不便

    甚至吴青春说那地方连洗澡都很困难——当然在这里我只想说,使我有一阵感到很不镇定的,是较于吴国更令人向往的吴青春的城市的小康生活。

    没错,吴青春生在城里,家境比吴国优越的多,即是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依然选择了为爱结婚。

    老实说,我那时真想让我那重庆的女友也知道吴青春的故事,甚至,还包括我周围所有女孩。

    在这方面,你不得不承认吴青春她是个感性的人,当然我是说她很有人情味——这在我认识的女孩当中并不多见——她们大都非常现实,手高眼低,对物质的东西十分敏感,甚至可以不讳地说,她们眼睛里充满了金钱。

    我相信在我接手快递前,这是吴青春跟我讲话最多的一次了

    因为往后她几乎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包括她私人的联系方式,转眼也不在服务区,显然也都换掉了,尽管我跟她还有一些账务关系(那是在接手前两天,她把所有快递用品打包,当二手货半价处理给我,那时我身无分文,鉴于此,她还给我赊了账,约有一万多)。

    快递的事,我们谈论了‘如何对付投诉客户’,‘签字底单无用论’,‘菜市场口的快递店’,‘新时代快递超市’,以及‘宣白不拔在账单上大做手脚’等等。

    而谈论最多的大概要数‘宣白不拔在账单上做手脚’了,因为从吴青春的口气中我听出来,她始终对她的上级不满,而且抱有极大的仇视情绪,如今已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对了,一说到白不拔,我还想再替吴国正名——他母亲并非白不拔说的生病瘫痪在家,而是一直在帮吴国干快递来着,那不过是白不拔例行的商业伎俩。

    吴青春说从接手快递以来,老人就开始帮她儿子了,到现在满打满算已有五年光景了。

    忙季时老人在店子里充当一个人手,不,还比当初花钱请的人能干和牢靠,几乎一个顶俩。

    但有一个缺点——即是她人太诚实,有着农村人普遍的淳朴和善良,也许这算是一种缺点。

    她干起快递来又拗又倔,责任心还蛮强,喜欢跟那些人事实论事,讲老实话。

    譬如说公司大卡车回来晚了,原因是老板为省钱,请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导致的,而她总会说她眼睛里看到的,说,“车子回来晚了。”

    却不会造个谎,说是因车子‘爆胎’,路上遇堵,或者干脆像吴国常说的‘抛锚’、‘熄火’等经典典故。

    于是,她就跟那些人讲实话,讲道理,最终招来诸多关乎‘服务态度’的投诉,以至吴国曾还专门跟在后面安抚,表演,甚至向那些人垂首认错,而实际上那些人是蛮不讲理的。

    那些人往往只会嫌恶她,说她‘老东西’,说她不专业等等。

    显然这都是丧气话,对她那十分要强的性格来说,无疑是很受打击的。

    吴青春说有一次关于一件什么事,具体没说清楚,只发现她跟一个客人说高了,那人说要投诉她,于是她当场就急的哭了出来。

    吴国父亲呢,当然也并非白不拔所说的腰疼病复发之类,实际上他四肢健全,身体无恙,也帮吴国干了好些年头了。

    他身上唯一的缺点是不识字,包裹上的名字他一概不识,因此只帮忙做些体力活儿,譬如装货,卸货,以及理货时负责拾货上架等。此外便是在大忙时帮忙盯识摊子以防窃贼,还帮忙捡拾快递盒打包之用。

    这一来,实际上吴国店子里已有五个员工了。

    吴青春说她每月把小肖的工资(两千二)刨除后便所剩无几,即是说揽件和派件所收入的,减去公司‘摊罚克扣’的,减去房租水电等日用的,减去她的员工小肖的工资,所剩的便只有七八千元的样子

    最后这些钱是四个人来分的。

    而要分得这些钱,必须每天从早晨五点开始,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多钟才结束,这期间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忙,断断续续,根本停不下来。

    还有,他们没有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