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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渡船碾坊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周霸眼睛里血丝密布,他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画卷,步履蹒跚地将画卷细致封存放回原处。

    待到思绪回到现实,周霸看向东出的朝阳心想:今天天气很不错,世事无常,不好说往年的种子如今能否顺利开花,姑且就先把这朝阳当做一个好兆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天在恶梦中惊醒过来,也许是太把去邬家提亲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夜里时睡时醒、辗转反侧,明显没休息好,现在脸上气色极差。

    周天还做了个噩梦,这梦的内容自然是他和周霸前去邬家提亲,不过结果是遭到了邬家人一致的强烈拒绝。

    这件事情情理上其实很好理解,谁会愿意把貌美如花的闺女嫁给周天这样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呢?但周天还是为这场梦感到深深的辛酸和不甘。

    这个世界还要准备怎样伤害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一个人呢?

    周天感到骨子里的害怕,他害怕今日之后她和邬明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再也不能相见。提亲这事儿,一旦遭到回拒,两边的孩子真的还能是朋友吗?

    周天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如今的邬明已是他为数不多的希望,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避免那样的结局发生,因此只得在心中暗暗立下死志。

    如果不能陪伴邬明走向她的未来,那就化身成她记忆里最耀眼的一道烟火!

    不求世人心可怜,只为向至爱之人证明这世界我来过,我奋斗过,我爱过!

    我以我死,以明我志!

    虽是成王败寇,亦可人杰鬼雄!

    充满死志的周天就这么气力十足地把自己推到大门前等待,看见管家赵虎忙进忙出将一些礼品都备好、人员都安排好后,一行人便向邬府出发。

    周霸感觉周天有些不对劲,甚至为此内心恓惶,但他还是安慰自己周天只是太紧张太期待。这件事儿说起来是不是太匆忙?但已经答应了邬明,又怎么能食言呢?

    归州的颜色还是那么淡,归州城的风景也是一如既往,这车马辚辚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有周天和邬明形影相随的痕迹。

    这块青石板邬明摔过跤,那条小道周天和她一起奔跑,转角的饼摊从小吃到大,孩子已经接班老人,这儿时的记忆总是那么温暖,令人神往。

    周天在这份时光里渐渐冷静、淡定了下来,但内心的死志却更为之清晰,嘴角里也哼唱起了归州一首久久相传的民歌: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

    如果贵为青梅竹马又相知相爱最后都不能在一起,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真情可言?那不如一切都在末日中焚烧尽毁,不如死在这惨淡淋漓的末日里。

    邬家这边,邬明昨晚回去就和族里通知说周家今天要来拜访,但她没敢说周家为什么来。

    邬明也在害怕,这种害怕强烈到她已经开始犹豫甚至后悔昨天在周霸面前的冲动,这在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身上来说是很正常的现象。

    邬明打算先看看情况再随机应变,反正她绝对不会让害怕的事情真正发生。

    邬家一家人便这样早早做好了准备在家等待,族人们还都有些好奇,这周家是有什么事儿呢?如此仓促来拜访,之前一点口信都没有。

    家主邬腾从昨天女儿邬明回来就觉得不对劲,又从邬明的点点滴滴中细细揣摩,心里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邬明在周府一定是忍不住说了什么想说的。

    其实对邬腾来说,老友周霸来访无论如何都是很高兴的。儿女情长就更无可厚非,他也绝不会背弃当初的誓言,离周天加冠成人也只有一年多,这事儿也确实该再和族里说说。

    邬家众亲族都在正厅里好奇地等待着,邬腾仍然和以往一样抄他的《圣帝觉世真经》,那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今日无事。

    也许是年轻时干过的糊涂事太多,这邬腾人到中年偏向自守,对一些宗教玄学也是十分迷信,因此也就养成了每天抄经的习惯,认为能清心寡欲。

    近年来周家的式微任谁都能看出来,所以虽然邬腾对周家的心没有变化,但邬家族人可没几个像他一样,如今也是看在邬腾的面子上才不好表现。

    邬腾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但他认为,这个邬家,他还是能做主的,其余的也就没多想。

    邬明却是很明显地感觉气氛很诡异,好多人都在不时看着她,尤其是奶奶田婉和大伯邬遂,两个人盯着她都快盯出花儿来了。

    这大伯邬遂素来私下里看邬明的眼神就不太正常,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奶奶田婉倒是一如既往地从容平和,事实上还是家主的她才是真的镇定自若。

    邬明本来就紧张,如今更是局促地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心无旁骛地抄那几本破经书,简直心急如焚。

    邬明此时更加觉得这件事儿只要她和周天心里同意就行,至于其他人,应该慢慢春风化雨、细细滋润。

    昨天因为太用情,居然直接给周霸喊了爸爸,而且周霸也讲情义,直接说要来拜访求亲。

    这彼此之间的热情当然珍贵,但要是出什么意外了呢?会不会伤害到周霸乃至周天?如果真的是做了不利于她和周天之间感情的事情,她可真是肠子都要悔青。

    就在这邬腾内心试图一片空明,邬明内心一团乱麻的情况下,家丁们传来周家父子到来的消息。

    只见周霸闲庭信步走入正厅,昂首挺胸一身正气,这几年周家头顶的风风雨雨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周天则是由管家赵虎慢慢推着,尽管周天表现得也很自然,但和他光辉灿烂的过往比起来,众人心里都很明白这是一个天才的陨落。

    “老夫人好,您老真是越来越年轻。”

    “邬腾贤弟好,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进山寻宝打野呀?”

    “……”

    周霸走进正厅中央后,一一向邬家几十口人行礼致敬,周天也跟着周霸一一敬手礼,邬家人一一回礼。

    “哎呀,周霸兄长,真是好久不见啊,你我之间不用客气,我家就是你家,快请入座!”

    邬腾的亲哥哥也就是邬明的大伯邬遂听见此语当即嘴角一歪,满是不屑一顾的神情:这邬家可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还没这资格!

    周霸哪能看不出来邬家除了邬腾对他的到来真心相迎外,其他人更多的都是一种打量的目光,当即回复邬腾说:

    “贤弟,你我乃刎颈之交,彼此以性命相交,但越是如此,越要讲礼。”

    “更何况如今令堂在上,至亲在旁,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我先前让管家赵虎准备了一点薄礼,现在已经堆放在门口,不成敬意,还望贤弟不要推脱。”

    “令堂在上,至亲在旁”其实是周霸给邬腾的暗示,周霸意思今天来很严肃,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别嘻嘻哈哈的,这老夫人和其他至亲是躲不掉的一关。

    邬腾与周霸相交多年,怎么能听不懂这暗示呢?心里自忖他果然猜对了,还真是那个情况。求亲这事他很愿意帮忙,不过这主力还是得周霸自己来打,他只能在旁边辅助推动。

    “母亲,还是先让周兄入座吧。”

    邬腾恭敬说道,但坐在主座上的老夫人并不回话,这让邬腾甚是尴尬,于是他只好自己发令。

    “来人,给周兄上座,周兄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慢慢聊。”

    家主邬腾在邬家确实是说得上话的,至少搬来把椅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周霸缓慢入座,赵虎见状也赶紧将周天推向周霸身旁,周霸正在思考着如何起头,这时老夫人却放下手里的茶杯开口了:

    “周霸,我邬家向来不接受无缘无故的礼物。你专门来访,定是有什么事要说。”

    “这样吧,你和邬腾乃是结拜兄弟,又都是大男人,彼此之间大可不必掩掩藏藏,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与他说,我们就在一旁听听。”

    感觉到老夫人田婉此时的态度冷淡而抵触,周霸不得不以谦恭软弱的方式表达心里的想法。

    “回禀老夫人,周霸确实有求于在座各位。是这样,我与邬腾贤弟早年一起游山走水,浪迹江湖,在漫长的岁月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即便各自成家立业这份情感也没有丝毫减退。”

    “想当年有一次我们喝醉了酒,在酒后曾立下过几句誓言。既是誓言,那定当生死不渝。只是时间太久,我有点忘了这誓言是什么,所以特地来请腾弟回忆一下,也希望在座各位能助我和腾弟一起将这个誓言履行。”

    周霸此言一出,邬家人顿时沸然,这周霸仓促到来,所求所为还真是不简单。

    这指腹为婚的“元神誓言”早就传遍归州,此时周霸却在这里装糊涂,在邬腾这里看来是用心良苦,在邬家有些人看来却是苦心孤诣、用心不轨。

    “诸位,诸位安静。母亲,儿子早年确和周兄立有一誓,我也曾与母亲说过,试问母亲可还记得?”

    邬腾见状赶紧继续配合周霸出演,邬家人一看邬腾这情真意切的样子更是呆滞:我邬家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傻蛋。不过一想起他年轻时乱来的那些事也就不再奇怪。

    老夫人此时依旧脸色淡然,令人看不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周霸和邬腾两人一唱一和她看得门清,他们俩说的事她也当然记得。

    若是当初的周天老夫人当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周天已经沦为废人,他真的还配得上这个誓言吗?

    无论放眼归州内外,邬明都是那么耀眼的存在,她的未来难道真的要交付到一个体内毫无元气的废人手中吗?

    不过既然已经是元神誓言,怎能轻易反悔,即便反悔,也不能由她们来说,还是让周家自己知难而退为好。

    老夫人假装风寒咳嗽了几声,这是示意邬腾赶紧调整立场,此事应该再好好商议。然而邬腾却像是没听见这暗示,站在那里像根木桩,倒是一旁的邬遂赶紧回话。

    “不好,母亲是着凉了吧,要不先下去休息休息,大家想不起来的也各自下去休息吧,让腾弟和周弟先在这里好好想想。”

    “哎哟,想来我年纪是有些大了,该是老糊涂了,让我下去先想想。”

    老夫人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老夫人和邬遂的回答也是借坡下驴,你俩不是装糊涂吗?你们就先装下去吧。她俩在用这种方式很委婉地告诉周霸,邬家不愿意再讨论这个事情,这件事就这样翻过去。

    眼看邬遂将要拉着老夫人回房,其余邬家人也是蠢蠢欲动,周霸和邬腾心里着急了。

    周霸和邬腾兄弟两人本来想软攻,让整件事平稳地进行下去,没想到迎来的是如此敷衍的回击,因此也就对视一眼打算硬闯了。想当年他们俩就是这样多少次天衣无缝的配合走过了无数山路和水湾。

    邬腾为了不再让兄弟周霸为难,竟也直接跳出辅助位开始主力输出。

    “母亲!母亲你不记得,孩儿却不敢忘,这个誓言是指腹为婚,也就是我邬家邬明和周家周天将来要拜堂成亲,我邬家和周家从此就是一家人!”

    “大丈夫立于世间,无信不立。无论世事如何发展,我乃至邬家都应履行当年承诺,给周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邬腾说完就伏地不起,这是在用五体投地恳求他的母亲。并且他说这段话甚至是用元气振音,那气力雄浑的声音回荡着整个大厅,久久不能消散。

    邬明听见成亲二字当即脸红心跳,又感到深深的震撼,她没想到记忆里一向安静沉稳不敢忤逆的父亲此时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

    周天更是为之震动,为了一个酒后的胡言做到这种地步,这邬叔可当真是重情重义,父亲真是有一个好朋友,他俩无愧于刎颈之交的美誉。

    此时老夫人脸色铁青,手里面拿的拐杖也跟着发抖。

    这邬腾如此心向周霸,这还是我生下来的吗?邬家世代积累,光归州首富之位就坐了有三代,这周家只不过是一代暴起而又后继乏力,有什么未来可言?

    外面不知多少豪门大族听说邬明后等着求亲,其中有几家甚至是百年世家,那些才是于邬明于邬家最有利的选择。

    如果周天真能保持当初的气势一直走下去,那我邬家倒还真想借一借他的东风,可惜没有如果。

    “邬腾,你还想不想坐这个家主的位置了?你如今行事,我怎么放心把邬家交到你手上?你如果不行,这邬家有的是人行!”

    “有的人”邬遂听到老夫人的气话后在一旁面不改色,内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还想着此时要不要替弟弟说话抬高自己,但感觉意图太过明显就放弃,选择待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老夫人训斥完邬腾后马不停蹄转过身来对周霸说:

    “周霸,我知你和腾儿是刎颈之交,我邬家也会一直把你当客人。但你自己也是一府之主,你应该知道把一个家族带入像邬家这样的境况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就是满盘皆输。”

    “我邬家看似贵为归州首富,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惦记着,你周霸乃至你周家能为我邬家带来什么?”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成亲更讲究门当户对。周天这孩子很不错,我也相信你周霸没有恶意,但是周天重病多年,你周家近年也是一直没有起色,我虽然老了但我眼睛不瞎。”

    “我知道你命途多舛,有个疯了的父亲不说,爱妻也是早逝,我更为周天这孩子感到惋惜,因此我也不愿对你们恶语相加。”

    “那个誓言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很清楚,但我想着大家在沉默之中都互相理解、体谅,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但你如今突然登门拜访,以一个残破的周家要和我邬家联姻,对不起,无论从个人情感还是家族利益来说我都做不到!”

    周霸听完老夫人态度坚决的回话虽然感到心里憋屈,但他知道她说的都是掏心的实话。

    而且这老夫人处事向来冰冷强硬,如此回复已经是对周家相当客气。

    周霸感到此事不能强求,再说下去可真的就触碰邬家底线,心灰意冷间一时竟打起了退堂鼓。

    周天看到父亲神情知道他已没有办法,又看到老夫人身下的邬腾至今不敢起来,知道他俩真的已经尽力,现在得自己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但是事情发展到此已经非常危险,稍有不慎两家关系可能就会跌入深渊,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诉说内心的情绪。

    直到心里重复着父亲昨天告知自己的话,感情这事儿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用真诚可以做到的事情,于是决定放手一搏。

    “老夫人,晚辈心里有话,夫人可愿详听。”

    老夫人估计是想到聊到此处两个孩子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眼睛一闭默认同意了。

    “老夫人,我与邬明自幼相识,情投意合。十余年来,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那样照顾,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这段感情发展到今日,我与明儿之间已经难以割舍,这也是老夫人你所知道的事实啊!”

    “这马路我已经走通了。至于这车路,是的,我已生病多年,我周家现今也是确实残破。但我们来求亲也并不是为了邬家的‘碾坊’,我们不会拖累邬家,我想要的只是那条‘渡船’,我想要的只是我与邬明之间互相的陪伴而已。”

    “单从这份感情本身来说,它弥足珍贵,并且并无关财富的多寡、地位的高低乃至家族的延续。我与明儿从小一起长大,无论如何,都应该继续一起长大下去,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约定,更是我的承诺。”

    “作为一个男人,我想履行我的承诺,还请老夫人三思!”

    老夫人耐心听完了周天的诉说,缓缓地睁开了她的双眼,心里虽然也有百转千回但还是语气平静地说道:

    “周天,你的情感很充沛,你的喜欢很真实,话讲得也很漂亮。若我还是个小姑娘,我会相信你。”

    “但我只问你,姑且不算命运的无理取闹,现在的你,凭什么保护我的孙女?又拿什么给明儿一个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