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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衣服

    去年,佐智子和朋友去镰仓玩的时候,为了掩饰心中真实的想法,她如同吐毒一般的说起了青木的事。可在说着青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杯洒到了叶昭身上的热可可。

    第一次见叶昭,就是和青木在一起。

    骤然相遇,佐智子心里一惊。可想到那时的事,不知为何,立刻心如止水。

    还是叶昭先走近她。

    “佐智子。”叶昭显得有些不自在。

    佐智子没什么反应。既没有拔腿就走,也没有从前擅长的疾言厉色。越是这样,叶昭看在眼里,越觉得不是滋味。

    叶昭是为了公事来到东北地区。以跟坂本冬美的合作为契机,叶昭向演歌界、乃至于传统歌谣界都更加靠拢了一些。

    前几天,他接到NHK的邀请,要做一期关于津轻三味线的节目。NHK有意利用他在大众之间巨大的影响力,来推广这件日渐衰微的传统乐器。叶昭也有心参与到其中来,因此沟通顺利,很快就拍板决定。

    津轻三味线起源于青森,也就是津轻地区。在摄像机的镜头下,叶昭拿起三味线的拨子,接受津轻三味线名家的指点。

    “您本来就有一点三味线的基础。”

    “以前巡演来秋田,还用三味线表演过。不过,只是基本的程度吧。”

    “没那回事,您的手法不错。”

    三味线师傅半是出于在节目上的恭维。

    叶昭的三味线启蒙老师是藤彩子。可藤彩子的三味线技艺实在算不上高超。但要不是她,叶昭大概不会想到要去摸三味线这门乐器,去找专门的老师学习。要不是她,也就没有跟坂本冬美的合作,没有现在这档节目。

    从前靠弹三味线乞讨卖艺的盲眼艺人,从青森到秋田,使得秋田这一带,同样也是个民谣之乡。节目组在青森停留了一天,今天又来到秋田。

    藤彩子去当演歌歌手之前,就在秋田当民谣歌手。那时候她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

    在秋田各处走访的时候,叶昭想起她,有种正在探寻她过去的人生的错觉。他没有见过十八岁的藤彩子,不知道她那时是什么样。

    正因为如此,想象的时候,反而更加自由。

    也正因为如此,想象的时候,才会感到一种微妙的痛苦。

    和藤彩子纠缠不清的时候,叶昭常去想和她分手的事。想要一种温和的方式分开……他在心里期待。没有想到,最终事与愿违,惨烈到这等地步。过去温和分手的念头,如今想起来,更是显得可笑不已。

    离开藤彩子,才意识到她对自己抱有何等的深情厚意。以惨烈的方式分开,才发现从前温和分手的念头是何等的自私虚伪。撕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只露出自己这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来到秋田,就让他想起和藤彩子的相遇,想起她以一种近乎任性的方式带着他从东京逃走,在这里度过的那几天。

    如今两人分手,佐智子离家出走,世人以猎奇的眼光看待他们的关系。再回想秋田之行的一切,在带他从东京离开的时候,藤彩子所背负着的心灵枷锁,以及沉重的爱与悲哀,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他脑海当中,刺激着他。

    人生何至于此。

    不能再见她,叶昭独自走在秋田的街道上,想象藤彩子曾在这里生活的过去,以及曾和她漫步秋田时的点滴。微妙的痛苦同时又唤醒了一种奇妙的亲切与怀念,让叶昭感觉到仿佛正和她面对面站着,两两相望。

    他不知不觉来到藤彩子的房子附近。

    一切的起点能不能算是从这里开始的?要不是跟着她回了家,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站在起点,却遇到了佐智子。叶昭又觉得撞到了墙上,头晕眼花,对面藤彩子的面影也随之消失。

    命运的齿轮是否正是从那一刻开始转动起来的?

    餐厅里,佐智子和叶昭相对而坐,心中还回荡着刚才骤然相遇时萌生的念头。

    是她任性的打翻了青木给她的热可可,才把叶昭带到了她和母亲的面前。和青木一起,在她和妈妈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家外面,同叶昭不期而遇,此情此景,让佐智子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忽略、说不定是刻意忽略的事实。

    那时,在那个家里,母亲把父亲的衣服借给他穿,现在想起来,那样的举动当中,是否就已经存在着了某种温馨呢。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她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是她自己亲手推开了妈妈,打碎了自己的梦想。

    佐智子想到这些,感到一阵从头顶贯穿脚底板的寒意,像是被一根巨大的钉子给钉在那儿,失去了主动,也没有了气势。青木告辞以后,她老实跟着叶昭,一起找了家餐厅。

    “妈妈还好吗?”

    话问出口,不管是叶昭还是佐智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叶昭没想到佐智子会主动提起藤彩子,佐智子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跟这个人打听关于妈妈的事。

    这是双方都坐下来以后的第一个话题,是佐智子在把心中那些毒素暂时抛却以后,最为真实坦诚的想法。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叶昭从佐智子这脱口而出的问题当中,感觉到她对藤彩子的爱,以及她自身的天真与纯洁。

    同时,又从这样的率直当中,看到她和藤彩子,母女两人个性当中相似的天真烂漫。想象着藤彩子的面影,再去看佐智子,叶昭深切感受到“血缘”这种东西的切实存在。

    母亲身上的某一部分,也会延续到女儿的身上。血缘的珍贵,莫非就珍贵在这样的传承与延续当中?

    可是,他不能回答佐智子的问题,只能随便应付过去。要是告诉佐智子,他和藤彩子已经分手,或许她就会回到妈妈身边去……可即使知道了这件事,佐智子心中的裂痕也不会因此就修复。

    要的东西被一样样送了上来。

    以前也有几次,在东京的时候,佐智子无处可去,又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借故赖着他。叶昭从来不嫌麻烦,带她去吃东西,再把她送回家。

    现在这样相对而坐,跟以前很像。或许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对面的叶昭显得比刚遇到的时候,神情自然了一些。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对于过去的习惯,看在佐智子眼里,先是感到某种温馨,随即像是被毒虫子给咬了一下。知道了他和妈妈的关系,再回想那时的事,佐智子心里觉得讽刺。

    是因为妈妈的关系,他才会那么温柔。

    想到这件事,仿佛一直以来珍视的东西遭到了践踏。

    “您怎么来秋田了?”佐智子问。

    “到这边来有工作,录一档跟传统民谣有关的节目。”叶昭没有问佐智子为什么在秋天的事,这让她断定,妈妈和他有联系。

    刚才,还是在她和妈妈共同住过的家的外面遇到了他。佐智子回想那时伫立在房子外面,抬头望着房顶的叶昭,这座房子里,是否也有他和妈妈的回忆?

    佐智子有种自己的过去也被入侵了的感觉。

    不是她造成了这一切,是这个人闯入了她和妈妈的领地……像是为了把被毒虫咬伤后的毒素挤出来,又像是为了自我开脱,佐智子心中某种卑劣的东西稍微抬了个头。

    “我还以为是为了妈妈的事才来呢。”

    叶昭大惊失色,旋即意识到佐智子的想法,盯着她的眼睛,“佐智子,不要把妈妈当成是武器。”

    “……!!”

    佐智子被他一瞬严肃起来的神情吓了一跳,垂下视线。

    叶昭盯视着她,从她这种伤人伤己的做法里,看到和藤彩子相似的行事风格。对母亲的印象,微妙地和眼前的女儿重叠起来。

    这就是血缘吗?

    她到底是妈妈的女儿。

    别府的拍摄结束以后,隔天,藤彩子返回东京。现在正值职业生涯的花期,她的工作安排得很密集,立刻就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录音和演出当中。

    忙碌的时候,使得她无暇去思考别的东西,可每当穿上和服,身上感到不自在的时候,那个萦绕在心中的念头,就一下又一下的剜着她。

    叶昭最喜欢她穿和服,要是真有了,那这个孩子就跟父亲的个性相反了。

    现在的工作这么密集,再怎么自欺欺人,要是不早些确认,早做决定,等到月份一大,就成了大麻烦。不知是不是出于母亲的直觉,虽然没有确认,可她就是觉得有个孩子正怀在腹中。

    要确认这个念头很简单,可是,从感觉到这种不正常再到现在,她迟迟没有动作。平日装作若无其事,感觉到这种反常的时候,就浮想联翩。一种拙劣的自欺欺人。

    带叶昭回秋田的时候,她曾在城下町对他说,想生个他的孩子。如今爱人离去,只留下单方面的爱没有消散。

    有了爱的人的孩子,藤彩子觉得幸福,可是这种可能性,同时也和某种罪恶感相互纠缠。迟迟不去确认,让她一面享受这种幸福,一面又将没有确认当成是挡箭牌,抵消心中的罪恶。

    真想和叶昭见面,把这些事说给他听。藤彩子伸出手去,结果只摸到冷冰冰的墙壁。心中有一双严厉的眼睛盯视着她,是佐智子的眼睛。

    她冷汗淋漓,不敢直视。要是真的有了,或许佐智子永远都不能原谅她。

    难道她就命中注定就只能有一个孩子,所以佐智子离去,这个孩子又到来。或者,是因为这个孩子到来,才使得佐智子远远离开她。

    可是再仔细辨认,那双眼睛,又变作她自己的眼睛。是她自己的眼睛,逼视着自己的心。归根结底,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个不能生下来的孩子。

    藤彩子避人耳目,买来测试装备。

    要是真有了,一次也好。她心想,亲口告诉叶昭,她怀着他的孩子。

    别让她一个人决定这孩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