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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茵陈女·百草霜(3)

    (三)齐

    秦艽屋里本来只有一口锅,煮饭弄粥烧水都用这口。但在诸葛雨搬到镇上,常与她来往之后,她便多备了一个茶炉,一口小壶,几个杯子,专门烧水泡茶招待朋友,甚至她还自己做了两个小椅子——其实她本来打算只做一把,另外一把则是墨隐跳脚表示他来的时候她没有多做椅子后,她特别给他做的,为了表示特别看重,还在椅背后写了“墨隐”两个字。

    诸葛雨自然不会自找晦气地去坐墨隐的椅子,只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了,接了秦艽的茶来喝;墨隐也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只拿了几块云糕啃着。诸葛雨喝了茶,突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沉吟许久,才笑道:“罢了,我早上便请了二位去,也不知道如何启齿,只随便聊聊,也蒙秦兄指教,但竟不能开悟,不若我直言了罢。”

    说完,却又踟蹰半日,秦艽心下了然,笑道:“我也不过一介凡人,那些大道理什么的一般的也是嘴上胡诌,你只说我能帮忙的事情,我尽力罢了。”

    诸葛雨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话了。秦兄自是知道,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且邻县去岁有灾,来了不少逃难的流民。虽我亦是一介白衣,亦不忍见百姓之苦。所幸者,家中尚有些许余粮……”

    秦艽只是静静地笑着听着,墨隐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云糕,一双金色的圆眼死死地盯着他:“你认真的?不想当妖怪,要进入红尘做人了吗?”

    诸葛雨似乎被问住了,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呢,或者这才是我该问的——人和妖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秦兄,你觉得如何?”

    秦艽闻言,目光闪动,似有所思,沉吟片刻之后,道:“这种事其实你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当下世界,人和妖魔鬼怪、仙灵神佛之间,区别并不大。你看着我是人,别人看我又何尝不是如同妖魔鬼怪一般?”

    诸葛雨强笑道:“秦兄说笑了,别人看秦兄都说是忠厚君子,我看秦兄却是大贤大能。”

    语毕,自是感觉自己绕开秦艽的真意绕得太明显了,便叹了一口气,干脆直言道:“许多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自是要在做决定的时候,便心有余虑罢了。正如墨隐问的,为何不继续在深山里苦修,而是要步入红尘。我想,若是我真心回答,便是我知道,这乱世,在深山苦修也已经是奢望了。”

    “……你是说,好多流民都逃难进山,妖魔鬼怪的地盘都被人占了吧。”墨隐不知为何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乱世把人逼成妖魔鬼怪、野人山兽,妖魔鬼怪反而被逼成人啦!”

    诸葛雨这回才真心笑了,道:“这话说得妙,有慧根者莫不如是。”

    秦艽望着墨隐的目光带着赞叹,似乎有些痴意,缓缓道:“确实如此。”

    墨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有点红了,只好偏过头,撇嘴道:“看什么看!以后你上那蜘蛛窝帮忙给灾民施粥去,再见了什么好看的姑娘,你再这样看去,只别看我!”

    秦艽被这么一说,顿时又气又笑道:“你好端端的,只要喝醋,赶明儿我做酸菜鱼给你,看你还酸!”

    诸葛雨亦笑道:“好了好了,既然如此,等我预备齐全,还请秦兄和墨隐一块来帮忙,我就有醋鱼给墨隐吃,可好了?”

    墨隐却是不依不饶,冷笑道:“你们俩一伙的呢,你去了就去了,我再和这小子算账。”

    秦艽却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墨隐,别生气了,我实话与你说吧,那位名叫茵陈的姑娘,确实与我有些渊源,只不过,事情关键不在我,而在于另外一个人。”说完,又对诸葛雨道:“你若真要给灾民施粥,依我看,还要找另外一个人帮忙,以防被县令勒索。”

    诸葛雨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是秦兄的意思,那位茵陈姑娘,和刘县尉……”

    秦艽却摇摇头,道:“刘县尉固然是仁人君子,只可惜茵陈姑娘和他并没有关系。”顿了顿,他低声道:“茵陈姑娘,本姓齐。”

    诸葛雨刚端起茶杯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这个县的县令,正姓齐。

    许久,诸葛雨才恍恍惚惚。如坠云雾般道:“那,你?”

    秦艽叹息道:“我的故事,如今还不便说。只是那茵陈姑娘,到底……”

    (四)茵陈

    齐县令突然梦见了自己的女儿,准确地说,他原本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女儿;但今天的这一梦,让他突然回忆起了原本已经忘记的一切:被他虐待至死的女儿,十年的兵荒马乱与饥馑灾荒,还有那一年的叛军屠城。

    梦中,四下都是黑鸦鸦的一片,却又滴雨不落,焦土千里,路边尸骨堆积,街上血流成河。齐府被叛军劫掠一空后,他精神恍惚地在大街上乞讨,但四下除了尸骸,便是秃鹰般的幸存者的眼睛,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要倒下,倒下后,他们大概会吃了他。

    “父亲……你看……你也免不了一死,活该,活该……”

    年幼的女儿怨魂归来,如同附骨之蛆一般跟在他背后,嘲笑着当初犹如暴君一般主掌家中人口生杀大权的他,而他的两个儿子,也早已倒下,成了别人的口粮。

    这是一个噩梦,但齐县令知道,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他马上也要成为那样的怨魂,但,那个老人出现了。

    “大人吃了我这丸药,一路朝北而去,来日荣华富贵,不可计量也。只有一物,大人需应许老朽。”

    那个老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看不清老人的模样,甚至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只是他饿极了,他不想死,有人给他吃的,他自然拿过来就吃了。

    然后,他就再没听到女儿的诅咒、乡民的哀嚎,他遇到了一队军队,被军队的将领收为主簿,后来又被委任为县令。他忘记了之前的一切,但饥饿的感觉依旧留在心底里,他开始不放过任何能获得粮食、财物、力量的机会。横征暴敛、豢养私兵、强抢民女……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是一个乱世,他不去害人,难道等着别人来害他?

    这个乱世,有谁是不害人的,有谁是不想害人的?!

    他是这样如此自然又毫无愧疚廉耻地变成了豺狼虎豹,所以自然也不会回想起那个最早被他害死的弱小生命,他的女儿。

    哪怕是吃人,他也吃过了,又怎么会去想一个被打死的小女儿?

    可是,为什么,如今又梦到了……当时的情景?

    醒来后,他一身冷汗地坐在床边,感到头痛欲裂,他不由得举手扶额,却发现他的管家雷之林正畏畏缩缩地等在门外,才回过神来,怒道:“有事快说,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雷之林才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低声道:“老爷,这几天,刘县尉和山南镇上一户姓诸葛的富户好像来往比较频繁,说是,那诸葛家的公子要在镇上施粥给灾民。”

    齐县令一时愣住了,只冷笑道:“这等小事,也值得亲自来说!”说着,只觉得不仅头疼,还出了些虚汗,便下意识擦了擦汗。雷之林一看,急忙眼神示意门外侍立着的丫鬟去取一条洗过的温热手巾进来,齐县令接过手巾按在额上,却又突然回过神来:“诸葛家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户?我这县里有姓诸葛的?”

    雷之林压低了声音,道:“说是从别地搬来不久的,并不知什么底细,听说也只是寻常人家。家中人口并不多,只有一个年轻公子和一个小姐。”

    “新来的?来了几时了?”

    “年底搬来的。”

    齐县令冷笑道:“难怪我没听说过。是不是年底加征剿匪钱的时候,他家还没来?”

    雷之林却是把头低得更低了:“听说那诸葛公子是身有功名,故而免了这赋税。”

    “功名?”齐县令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又问:“是何功名?”

    “听说……是举人。”

    齐县令似乎彻底气消,但很快又瞬间黑脸了:“他一个举子,为何不曾来拜见本官,倒与那一介武夫来往甚密?你赶紧去找,找那姓诸葛的,看他识相不识相。”说着,却又感觉一阵剧烈的头疼,想了想,终究还是又躺回床上,喘着气道:“罢了,先找大夫来看看。”

    “父亲,是我呀,我回来了。”

    一个细细的,娇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只把齐县令吓得一跃而起,睁大眼睛道:“是谁!!谁在那里!”

    雷之林吓了一跳,忙道:“老爷,什么人?在哪里?这里并无别人啊!”

    齐县令张目欲裂,抬手指向门外,惶惶然道:“茵陈,茵陈,回来了!”

    雷之林大吃一惊,向外望去,却什么也没有。但他不知道的是,齐县令看到自己的女儿,缓缓地走进了门,她脸上却并无怨恨之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无喜无悲地道:

    “我竟不知我是何罪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