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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世界的希望

    “所以,在场的各位,你们是世界的希望。”

    “......”

    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听了张长老这番话,场间诸人没了声音。

    千百名男女尽皆凛然,复杂的情绪悄然发酵。

    众人身陷泠雨已久,对诸多真相早有猜测,也从未忽略过一个事实,即在跃迁而来的凶兽背后,很可能存在更恐怖的侵略者。只是对失踪者们来说,这样的威胁太过遥远,所以他们猜测归猜测,平时却也很少真正担心这些。毕竟就连传说中的守护者,恐怕都对侵略者忌惮三分,而他们这些失踪者所能做的,无非只是尽快找到回家的路,并将相关消息上报给国家机器。

    怀着这样的想法,众人按照自己的节奏,按部就班地探索泠雨。可如今置身玄天圣宫,听了张长老的泠雨揭秘,他们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体味到了更强烈的荒诞感觉------虽然不必直面外星人,可光凭外星人的爪牙,都能让世界彻底沦陷,同时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居然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至于他们这些弱小可怜无助的失踪者,不知为何竟被扶摇大能称作世界的希望。

    在多数人的观念里,无论世界末日这个名词,还是拯救世界这种举动,都只应该出现在艺术作品中。便是真有世界末日,需要有人担此重任,也该是强大且无畏的英雄,而非他们这些自身难保的失踪者。仅仅一番对话的功夫,恐怖的危机感急速飙升,原本好端端的废土寻乡剧情,摇身一变成了凡人救世的故事,这令大家在惊愕之余有种失真的感觉。

    “你们想要活命,就势必要阻止梼杌,不然会被毒烟熏死。”张长老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便耐心开导起来。“你们想离开泠雨,也需要消灭梼杌,把它的角拿来给我。”

    “梼杌的角?”李暮雨闻言眨了眨眼。

    “怎么离开泠雨,那得问我师兄,但我联系不上他。”张长老微微侧身,指向笼罩圣宫的光罩。“他跟圣宫融为一体,除非禁制损毁才有可能苏醒。把梼杌的角拿来,我不用破坏禁制,也有办法叫醒他。”

    “前辈!您别吓我们啊!”肖遥始终旁听,只觉张长老性情随和,并非冰冷无情世外高人,于是便无甚顾忌地大叫起来。“您之前也瞧见了,就我们这点儿本事,收拾些破烂怪物都费劲,您现在让我们去对付什么梼杌......”

    “我听长老的意思,也不是让咱去送死。”夏琼截断了肖遥的话头,朝石台方向盈盈一拜。“晚辈妄自猜测,长老想让我们做的,应该是抓紧一切时间,尽可能清扫那些低级凶兽吧?”

    “小姑娘很聪明,正是如此。”张长老赞许地点点头,便开始解释自己的对策。“梼杌有铠甲保护,身边的凶兽越多,就越不容易死。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尽量清理杂鱼,等到梼杌降临的时候,我们用神罚杀阵一起迎敌。”

    “清理杂鱼的话,倒是我们的老本行。”荀焱枫闻言舒了口气。

    “对了,您刚才说,进入复苏阶段以后,外围禁制的漏洞会消失。”李暮雨忽然想到某个问题,便直视着张长老的眼睛,试探性地开口。“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外面没人能进来了?”

    “直到下次虚弱阶段,泠雨都没法进人了。”张长老面色依旧,声音却不可查觉地微微颤抖。“所以目前为止,身在泠雨的人类,不仅仅是世界的希望,也可以说是世界仅存的希望。”

    “......”

    张长老此言一出,便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场间诸人一时有些彷徨无措。

    “长老,不瞒您说,我现在感觉挺沉重的......”李暮雨不再顾及仪态,直接在张长老面前盘腿坐下。

    “我能理解,毕竟对你们来说,这担子确实太重了。”张长老微微颔首,并没有盲目鼓劲。

    “可如果不这么做,不光我们全要完蛋,连整个世界也都危了?”

    “你们自己看吧,天外力量入侵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一副光景。”

    张长老挥了挥手,头顶便再度浮现影像,几乎覆盖了整个圣宫地界。巨大的穹顶之上,投映出浓雾弥漫的天空,有墨点如雨般倾斜而下,赫然是成百万上千万异世猛兽,形成了字面意义上的铺天盖地。

    漫天墨点纷繁坠落,将大地轰得尘沙肆虐,仿佛绵延不断的流火陨星,令宏伟的城市霎时间千疮百孔。至于地面上的人类,则仿佛黑雨之下的蚂蚁,被豆大的雨滴砸得四处乱窜。

    烟尘消散之际,异世兽海激流勇进,朝城市的废墟发起冲锋,所过之处地动山摇丘峦崩摧。无数人类被开膛破肚、被切碎成凌乱的肉块、被碾成烙饼般的薄片,此情此景宛如神话中的末世天罚。

    近千丈的半空之中,有氤氲附在乌云表面,细看之下则有黑影若隐若现。那轮廓应是两足生物,却又与人类不尽相同,待其劈云斩雾地开始俯冲,便有骇人的能量波动涌起,眨眼间凝成直径百丈的飞腾气旋。

    这一刻,气旋从天而降,如天火峰压顶,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

    下一刻,光影倏忽崩裂,浴火夕阳重现,是旧日影像无端溃散。

    圣宫地界恢复了平静,唯剩一脸惊恐的众人。

    “卧槽......”荀焱枫看得瞠目结舌,额前背后冷汗狂冒。

    “这他娘的......”饶是胆识过人的唐威,也不禁看得浑身发毛。

    “比电影特效刺激多了......”童奕聪瘫坐在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别怕,过去的事儿......”聂宸渊搂着吓呆的柳琴,自己却也忍不住发颤。

    “字面意义上的末日......”夏琼戏谑之情不再,凤眼弯成了危险的弧度。

    场间千余名男女,胆子大的尚能闲谈,至于杨小暖苗倩倩之辈,则被这段影像吓得说不出话。只因他们非常清楚,张长老放的这段影像,绝非是什么电影特效,想必应该是泠雨的往事。

    众人心里非常清楚,凭他们这些失踪者,就算人数翻个百倍千倍,碰上影像中的场景也是瞬间白给。基于往日的冰山一角,大家在唏嘘感慨之余,也对传说中的守护者组织更添一抹崇敬。

    “换成我这种废柴,就算忍着没投降,最多也就莽一波直接送死。”李暮雨心悦诚服,朝张长老行了个晚辈礼。“守护者愣是能逆风翻盘,以少打多堵上了空间深渊,你们可真了不起。”

    “了不起倒谈不上,被逼到那份儿上了而已。”面对李暮雨的称赞,张长老看着却没有多高兴。“说不容易倒是真的,因为我们最后的岁月,基本就是在泥沼里挣扎,顶着注定会吞噬我们的黑暗,在无尽的绝望之中沉默坚守。”

    老者说完这些,再度挥挥衣袖。

    穹顶之上璀璨流溢,万千光屑倏忽浮现。

    张长老斟酌着点向半空中的某处,便有几枚光屑延展成宏大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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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三!”

    “四百零五!四百零六!四百零七!”

    “当年!二百五十四!我就晚了一个时辰!”兽海狂潮之中,有矮小男子执剑斜斩,将面前的螳螂妖劈成两半,又信手朝头顶的飞龙甩了道灵能冲击。“要没晚那一个时辰!我才是师兄!二百五十五!”

    “四百零八!长幼有序!四百零九!入门有先后!”几十米开外,有高壮男子钢槊横扫,瞬间便让一只狰身首分离,招式余威则将一只狞开膛破肚。“莫说一个时辰!就是晚一分钟!你也是我师弟!四百一十!”

    “二百五十六!我哪点不如你了!二百五十七!”矮小男子长剑劈风,将远处的两只变色猪肢解,又提剑捅向一只狍鸮的腋下独眼。“就因为你先到的!师父处处偏心!处处都向着你!二百五十八!”

    “师父哪儿......四百一十一!哪儿偏心了!四百一十二!”

    “师父要不偏心!能让你先练那秘术!二百五十九!”

    “那是你跟这秘术天性不和!”高壮男子左闪右避,灵活绕开剧毒水泽,提槊指向面前的柳相,斩向一串巨大蛇头的根部。“师父那是在保护你啊!没看他后来倾囊相授!把看家本事都教你了!四百一十三!”

    “扯淡!借口!”矮小男子眼眶欲裂,纵身跳上一头夔的脊背,骑着狂奔的怪牛在兽群里驰骋。“要不是你提前学了几招!当年同门比武的时候!你还能赢得了我么!师妹还能看上你么!二百六十!二百六十一!二百六十二!”

    “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高壮汉子一跃腾空,将一条应龙拽向大地,霎时间激起一阵飞沙走石。“大敌当前!人类前途未卜!不好好修道练功!成天惦记儿女情长!四百一十四!”

    “是!你伟大!你高尚!”矮小男子从夔身上跳下来,落在一群大鬼马的中间,手中长剑舞成飞旋风暴。“为了让你活下来!师妹拼着命不要!也要给你争取时间!让你踏马能临阵突破!二百六十三!二百六十四!二百六十五!”

    “......”

    “我都听说了!她自己一个人!牵制了那些怪物!二百六十六!”

    “......”

    “她天赋比你高!再给她百八十年!未必不能扶摇!二百六十七!”

    “......”

    “可她为了你!留在灭兽塔下面!跟怪物同归于尽!二百六十八!”

    “......”

    “她用她的儿女情长!成就你的伟大!成就你的高......”

    “小心!”

    忽然之间,异芒乍现。

    高壮男子正自激战,见状不禁瞳仁骤缩,一个飞身冲向矮小男子。

    修长钢槊直指正东,伟岸的脊背朝向南面,将师弟护在自己身前。

    他的眉心璀璨闪耀,凝出扇盾形的修罗印,周身灵纹主脉蔚蓝大作。

    辉煌光罩凭空浮现,覆盖了周围的空间,下一刻则有两道炫光来袭!

    “砰!”

    伴随着轰隆巨响,光罩顷刻间破碎,高壮男子四分五裂。

    头颅飙血飞旋,笔直冲向半空,又重重落在泥泞之中。

    至于那矮小男子,虽然浑身都是外伤,却没有被炫光蒸发。

    望着幸免于难的师弟,那颗头颅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发出两声浊音,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睛犹自圆睁。

    “......”

    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兽群同样被炫光所慑,没敢立刻就发起进攻。

    窒息的寂静之中,矮小男子双膝跪地,捧着那颗头颅端详起来。被血沾满的肮脏黑发,一缕一缕地打成了结,贴在那张不算好看的脸上,让人看不清此时的他是何表情。

    没有咆哮,没有哭泣,没有颤抖。

    就只是端详着,平静地喘着气。

    过得片刻功夫,矮小男子站起身来,用粗布打了个包裹,把高壮男子的脑袋装了进去。将师兄的头颅捆在背上,再提起那柄沉重的钢槊,他深深吸了口血腥的空气,义无反顾地冲向无尽兽海。

    “你后来怎么不数了啊......二百六十九!”

    “你到底杀多少个了呀......二百七十!”

    “我知道......你没有一丁点儿坏心眼儿......二百七十一!”

    “比我聪明......比我努力......比我对人更实在......二百七十二!”

    “我样样都不如你......但我就是不想承认......二百七十三!”

    “我处处跟你比......处处跟你较劲......二百七十四!”

    “你每次都让着我......把我当亲弟弟一样......二百七十五!”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护着我......二百七十六......”

    “......”

    “就当你杀了五百个吧......”

    “至少这一次......我不能比你差......”

    左手持剑,右手执槊。

    黑压压的兽海中心,矮小男子横冲直撞。

    周身灵纹主脉湛蓝盛放,眉心的修罗印双剑闪耀。

    凝成实质的杀气四散飞舞,将低级怪物切成漫天肉屑。

    众多高阶凶兽也难逃一劫,纷纷被长剑钢槊割喉穿心。

    然兽潮无边无际,而人力终有穷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矮小男子逐渐不支,而伤势也迅速加重。

    灵纹主脉愈发黯淡,肌肉筋骨寸寸龟裂,连长剑也损毁崩坏。

    “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

    “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

    “五百......”

    在捅死一只彘后,矮小男子终于力竭,仰面摔倒在泥泞里。

    周遭凶兽丝毫不减,跨过满地残尸碎肉,贪婪地围了上来。

    “还不够......”

    矮小男子周身脱力,再也没法挥舞兵器,就只把钢槊竖在身上。

    一只朱厌扑过来,在砸碎他胸骨的同时,也被钢槊刺穿了喉咙。

    “五百零一......呵......”

    矮小男子口鼻喷血,双眼霎时被猩红笼罩,脑袋无力地垂到旁边。

    模糊的视线中,他见那颗头颅掉在身边,两只眼睛犹自盯着自己。

    “师兄......你看见了吧......”

    “这一回......我比你强了......”

    矮小男子咧开嘴角,露出灿烂过头的笑容。

    下一刻,兽海汹涌来袭,将他瞬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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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闺女长大了以后,肯定跟你一样漂亮。”

    男人星眉剑目,生得很是英俊。

    他的脑袋枕在一双腿上,耳朵贴着刚隆起的小腹。

    “为啥不能是儿子呢?”

    女人金发碧眼,说话有些口音。

    她的面色温暖且柔和,手指轻抚着男人的脸。

    “我直觉一向很准,你又不是不知道。”

    “德性......”

    外面兽嚎漫天,应是危机四伏。

    然这破庙的狭小空间,却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等过会儿,我去......”

    “别再说了,我不会走的。”

    “城里面还是安全的......”

    “还能安全多久呢?”

    “......”

    男人不再说话,开始无声地流泪。

    女人恍若无觉,默默擦拭男人的眼角。

    “其实你也明白,无非早几天,或者晚几天。”

    “......”

    “现在你也在这儿,我还能跟你在一起。”

    “可至少......可至少......至少再等些日子啊......”男人愈发哽咽,哭得越来越厉害,明明想竭力控制情绪,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码......起码让她看看这个世界啊......”

    “......”

    女人原本表情淡然,闻言却也一时语塞,过得片刻同样开始流泪。

    随着夫妇二人的收声,周围兽嚎愈发响亮,连大地都微微颤抖。

    “......夫君,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嗯?”

    男人不明所以,于是重新直起身子,便对上那双婆娑的瞳眸。

    “现在这个世界,可一点儿都不美好。”

    “......”

    “大地满目疮痍,异类横行肆虐,人类受苦受难。”

    “......”

    “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也许没到断奶的年纪,就也没有母亲了。”

    “......”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就要面对不可阻挡的灾难。”女人抬起手掌,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能才刚懂点儿事儿,刚明白何为快乐何为希望,就要坠入无穷无尽的绝望里。夫君,这样一个世界,就是你想给她看的么?”

    女人脸上满是泪痕,眼中却有异芒闪烁,目光于苦涩中透着清明。

    凝视着那对澄澈的瞳仁,男人逐渐镇静下来,周身渐有战意蓬勃。

    “我小的时候就有个志向,要让我的后代过上好日子。”男人掏了掏兜,拎出一支灵绘笔,蘸着廉价的普通墨汁,开始在旧墙上写写画画。

    “嗯,安定的环境,无忧无虑的人生,充满梦想的未来。我都记得。”望着那些潦草却生动的涂鸦,女人短暂地出了神,露出向往的表情。

    “可现在这个世道,所有所有的一切,我都给不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

    “我能做的,就是为她,为千千万万的孩子,争取一个这样的世界。”

    “夫君......”

    “夫人,我们入轮回吧。”

    “嗯。”

    “咱们一起,带上闺女,不分开。”

    “那必须的。”

    “等下次生而为人,天下肯定早就太平了。”画完最后一抹涂鸦,男人用清水涮了涮笔尖,掏出仅剩的一瓶灵墨汁。“安定的环境,无忧无虑的人生,充满梦想的未来......等这些不再是奢望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好啊。”

    闲言碎语之间,两人走出庙门。

    只见不远处兽群如山似海,正自蠢蠢欲动地盯着破庙。

    夫妻俩四目相对,下一刻相顾一笑。

    男人大袖一甩泼墨挥毫,灵绘笔尖似游龙般飞舞。

    落在破庙褪色的大门上,须臾间点亮了一抹殷红。

    血潮涌动,侵染大地。

    宛若一条护城河,将破庙重重包围。

    喷薄猩霖的彼方,是蠢动的怪物们。

    无边无际的黑潮中,一男一女手挽着手,背后庙堂光芒大作。

    犹如孤岛上的灯塔,于暗夜之中煜煜生辉,哪怕它骇浪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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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下!”

    “噗通!”

    “哐啷!”

    有年轻人被五花大绑,低着头站在广场边缘。

    右腿腘窝挨了一脚,便踉跄着一头栽倒。

    叼在嘴里的闪亮圣契,也在脆响中掉落地面。

    宛如长夜的阴沉天空之下,千百余名修行者肃穆旁观。

    有执法队长身穿黑衣,对着年轻人厉声咆哮。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

    “传送通道就那么大!多一个都不行!”

    “......”

    “信使都已经定好人选了!可丁可卯的!”

    “......”

    “你私藏信物!想偷着往外跑!你考虑过后果......”

    “我只是想回家!”

    “我回尼玛嘞格哔!”执法队长横眉竖目,抡起球拍大小的手掌,狠狠给了年轻人一个嘴巴。“大敌当前!世界危在旦夕!别人都在誓死坚守!搁你这儿来个想回家?!”

    “想回家有什么错!我想回家有啥错!”年轻人隐忍良久,此刻终于彻底爆发。“为了家国天下!我卖了多少年命!打过多少场恶仗!合着我就不能停!只要活着就得打!一直打到死为止吗?!”

    “就你战功赫赫啊!就你劳苦功高啊!”执法队长怒不可遏,对着年轻人左右开弓,又是几个响亮的耳光。“为了这个世界!多少人舍生忘死!眼看就这一哆嗦了!你个懦夫当逃兵不说!还特么舔着碧莲理直气壮!”

    “我家三代独苗儿!我连老婆都没有!我死了我家就绝后了!”年轻人的目光瞬间凶戾,恶狠狠地掠过四周。“说得跟你们不想回家似的!多少人背地里争信使名额!头都踏马快抢破了!跟我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此言一出,空气于瞬间凝固。

    原本还有窃窃私语,此时却也戛然而止。

    场间千百名修行者,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疲惫,不知各自参与过多少场恶战,砍掉过多少颗天外邪魔的头颅。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英勇绝伦的翘楚,却僵硬地盯着脚下的地面,竭力不与身旁的同伴目光对视。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历经常年殊死鏖战,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士气所剩无几,意志力消磨殆尽,身体也接近崩溃边缘。

    此时听了少年一席话,他们更似如芒在背,内心仿佛地动山摇。

    “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跟这儿妖言惑众!”感受着周围的异状,执法队长怒不可遏,将一众部署叫到身边,又一脚踢翻了年轻人。“临阵脱逃!扰乱军心!其罪当诛!就地正法!”

    “我草你们马!”

    “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劳资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年轻人被灵能拘束绳捆着,让执法队员们连推带搡,一步步走向广场中心。他的表情狰狞可怖,色厉内荏地嘶吼喝骂,眼角却已如洪流决堤,恐惧的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在千百人的注视之下,年轻人被推到空地上,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便在这个当口,一名老者如惊鸿掠空,自远方降落在广场中心。

    那老者一袭青布长袍,仙风道骨器宇不凡,赫然便是张长老。

    “你说你家是三代独苗?”张长老不怒自威,声音平缓地开口。

    “长老,是真的,我没骗您......”年轻人瞬间委顿,嘶吼眨眼化作呜咽,唯有泪水流淌不止。“爸妈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就盼着我这辈子平平安安。我来金宫之前,爷爷重病去世,他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抱上重孙子......”

    “嗯,我信你。另外你说得没错,之前确实有人找过我。”张长老朝人群扫了一眼,目光拂过某些脸孔。“有人希望争取名额,我觉得这无可厚非。因为世界也好国家也罢,一切‘大家’的基础,正是一个个‘小家’。”

    被张长老目光一扫,不少人顿觉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颔首。

    老者却似全不在意,迈开步伐缓缓向前,来到执法队长身旁。

    “你们大概不知道,他的高祖父,跟我是同乡。”张长老抬起手掌,拍了拍执法队长的肩膀。“他的情况我知道,他家也是独苗,五代独苗。他上面有个姐姐,十多岁得病死了。他父亲老来得子有了他,结果他母亲生完他没扛住。”

    听了张长老这番话,场间诸人相顾无言。

    被缚的年轻人咽了口吐沫,而那执法队长则一声不吭。

    “他父亲身体不好,泠雨没出乱子以前,咱的俗家弟子还能去关照。”张长老目光挪移,落在年轻人身上。“可是最近这些年,恐怕只能靠乡亲们了。他的情况比你更困难,却从来没提过要回家,可你觉得他是不想回去么?”

    “......”年轻人无言以对,垂着脑袋闭口不答。

    “就在昨天,还有人找我,希望争取个名额。”张长老再度环顾四周,不着痕迹地瞥向一名少年。“听说名额不够以后,他一秒钟都没磨叽,说反正没机会回去了,不如干脆在泠雨玩儿个大的,然后就去找萧长老报名敢死队了。”

    “了不起。”执法队长攥了攥拳头,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不如他......”年轻人理屈词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嗨,其实也没那么邪乎。”先前被张长老瞥了一眼,那少年便有些欲言又止,此时则终于慢悠悠开口。“谁不知道活着好啊,但凡有别的选择,没人乐意去送死。”

    少年容貌俊俏,身形颀长且挺拔,穿着一袭轻薄白袍,明明是师门的制式袍服,却在细节上做了不少调整,同时添加了许多俗家配饰,皆为国内上世纪的豪华品牌,于仙风道骨之中融入了时尚,纵是沾了血污也难掩那份华美。腰间蹀躞剪除了冗余垂坠,翡翠带钩雕琢着惊艳的镂空,就连那随身携带的华贵玉佩,其上也并非寻常的龙凤祥云,而是刻了个卡通版牛鼻子老道。

    显然在加入组织以前,少年应是位豪门阔少。

    在坐享优渥生活的同时,还拥有一颗不羁的心灵。

    如今的他依旧风流倜傥,也多了一抹内敛的苍劲。

    此时迎着千百道目光,则四平八稳走出队列。

    “原先跟家里,每年这会儿,我都要去山里的庄园住一段儿。院子里摆个躺椅,弄杯头茬儿的红岩果汁,一边儿欣赏满山的白羽蔷薇,一边儿看我那青梅竹马跳舞。只要有风吹过来,那花儿就呼啦啦地抖,就跟海上的波浪似的......衬着我那跳舞的姑娘,哎呀......”

    少年望着昏暗的南天,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

    深邃的瞳眸逐渐怔然,回忆也随之飘向深处。

    “等跟乡下玩儿够了,扭头儿回城里边了,好些渔船也差不多返航了。每年限量的神王蟹,我家第一时间就能拿到,我爸妈特爱吃那玩意儿。我就不好神王蟹这口儿,我更喜欢新鲜的白绒海参......搁水里焯一下,稍微蘸点儿酱油,或者干脆啥都不放白嘴儿吃。那滋味儿,啧啧......”

    少年说到这里,逐渐收敛了情绪,迈步走向广场中心。

    来到年轻人身旁,他取出一把折扇,给对方扇了扇风。

    “父母健康家庭和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不用操劳,我也想每天都过这种日子,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啊......如果不把窟窿堵上,等那些东西冲出泠雨,横跨整个大洋的时候,恐怕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吃上那鲜得滋水儿的白绒海参了。”

    少年说到这里,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骨挑起年轻人的下巴。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逐渐变得锋利,声音却平添一丝颤抖。

    “按说我们修行者吧,比普通人实力更强,道心应该也比一般人坚定。不过现在没外人,咱也关起门来实话实说,意志力这东西终归是有极限的......那帮王八犊子怪物,说心里话还挺猛的,谁碰上了谁都得犯怵,普通人打个照面儿就吓尿了,咱倒能跟它们打得有来有回,可架不住时间长了耗不住了。”

    少年余光微斜,望向那些疲惫的脸,随后又将视线摆正。

    他自顾自般娓娓道来,明明像是在示弱,却不见丝毫气馁。

    “如果是同宗同源的同类,我没准儿都打算投降了,可是它们不行。咱尊重秩序跟文明,它们只知道见啥毁啥,到时候会踏平我家庄园,会踩烂那满山的蔷薇花,还会把我爸妈跟我未婚妻吃进肚子里......老哥你也一样啊,如果不阻止它们,躲回国内照样遭殃,全家老小一起变野味儿。”

    少年目光如炬,抬起脑袋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每一名同僚。

    那声音不再颤抖,亦无悲壮的决然,只有念头通达后的释然。

    “天外威胁不除,我们的亲朋好友,我们喜爱的热爱的,我们所珍视的一切的一切,还有这世界上的所有美好,在不久以后的将来都会消失。所以我就在想啊,既然早晚都得掐,现在好歹还有个泠雨,还能圈着怪物不让往外跑......咱就别干那窝囊事儿了,躲一天算一天也没啥用,直接抄家伙削它们丫就完了!”

    少年于谐谑中透着认真,一顿掏心挖肺插科打诨。

    如同一阵带着热气的邪风,将刚冒头的阴霾吹个干净。

    “反正现在也回不去家,反正也需要人顶上去,反正咱正好有这本事!老哥老姐们!老叔老婶儿们!老弟老妹儿们!横竖也没更好的辙,气氛也已经到这儿了,为了咱家里能过得顺当,咱就豁出去跟它们丫干一回呗!死磕到底!看谁拧得过谁!”

    翩翩少年语毕,场间窸窣渐起。

    场间千百名修行者,起初或怅然或嗟叹,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瞳眸深处却重新焕发出光彩。此时的他们伤势依在,疲惫也没有丝毫缓释,可被消磨得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却再度化作近乎实质的滚滚战意。

    张长老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朝跪地的年轻人挥了挥手。

    伴随着柔顺的摩擦声,灵能拘束绳瞬间松绑,年轻人重获自由。

    苍劲的声音随之响起,落入场间诸人的耳中,宛如暮鼓晨钟。

    “孩子们,人类的进化史,就是一部苦难史。”辽阔广场中心,张长老负手而立,仰望着阴沉的天穹,瞳眸仿佛囊括了斗转星移。“一切进步与发展,一切文明的薪火相传,无不伴随着艰难险阻......我们的祖先筚路蓝缕,用鲜血与白骨铸就了无上基石,将人类这个种群托向世界之巅。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享受着先贤留下的遗泽,按理说应该是很享福的......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纵观我们族群的历史长河,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能像现在这个时代这一样,让我们如此接近生死存亡!”

    张长老的声音振聋发聩,右脚咋使劲跺了跺地面。

    便有墨玉石碑拔地而起,表面刻满了鎏金的姓名。

    “我们孤立无援,被困在这片废土上,跟天外的侵略者寸土必争。这场旷世鏖战啊,已经打了太久太久了,也死了太多太多人了,甚至有时候我都记不太清楚,和平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老话说得好啊,敌人最了解敌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才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那些怪物到底有多强,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心存畏惧才是正常的......可是啊,我们的父母、我们的伴侣、我们的子女、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些善良而柔弱的芸芸众生......为了让他们别去领教怪物的厉害,我们也得咬牙坚持住啊!”

    张长老双臂高举,有气浪倏忽喷涌,霎时间直刺苍穹。

    乌云訇然中开,日光洒落广场,照得鎏金碑文煜煜生辉。

    “人类这个种群!从来不缺大无畏的英雄!从来不缺舍生取义的勇者!每次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总有逆行者们义无反顾!把黑暗挡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这个时代!这个危机空前的时代!终于轮到我们登场了!这一回!我们不仅要守护我们的族群!还要守护养育我们的这方天地!我们得这方天地庇佑!有幸站到食物链的顶端!才有了如此繁盛的种群!才有了如此辉煌的文明!这一次!轮到我们回馈这个世界!用天地赐予我们的力量!来保护我们的容身之所!来保护这世上的亿万生灵!”

    “战友们!同道们!”

    “纵长夜漫漫!然吾道不孤!

    “能与你们并肩作战!老朽感到无比荣幸!”

    “为了我们所爱的人!也为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大家勠力同心!与侵略者死战到底!”

    “前方道阻且长!吾辈一往无前!”

    “吾心无惧!正道长存!”

    老者一语落定,激起喧哗一片。

    千百修行者热血沸腾,齐齐将手掌按在心口。

    “吾心无惧!正道长存!”

    “吾心无惧!正道长存!”

    轰隆的呐喊声响彻寰宇,令破碎的大地颤抖不止。

    缓慢愈合的乌云裂缝中,春晖倔强地辐映着黄土。

    待到光耀失守,阴霾嚣张复辟。

    视界重归昏暗,犹如隆冬傍晚。

    风萧萧,云微泫,天欲雨。

    然青空之下的人类,却散发着昂扬斗志。

    好似点点星火,照亮长夜漫漫。

    待到某时某刻,有人影冯虚御风乘雾而来,身后的百余男女皆着劲装。少年见状遥遥挥手,如云雀般轻身起跑,眨眼间飘进那支队伍里。望着出征在即的同伴,那年轻人伫立原地沉默不语,低垂的眼中似有波澜起伏涌动。

    过了一段不太长的时间,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先向张长老郑重行了一礼,随后朝执法队长点了点头。

    这才捡起满是缺口的残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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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大画卷合拢,重新聚成光屑。

    光屑倏忽散去,浴火夕阳再临。

    灵雾区内的千百男女,却犹自有些缓不过神。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横跨了百余年的时光。

    坠入来者们的心田,霎时激起阵阵碧波。

    高大石台顶端,李暮雨仰望天空,凝视着画卷消失的地方。

    那双瞳眸深邃如潭,倒影着滴血的余晖,形如黑水万红。

    过得良久,青年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望向只剩虚影的老者。

    “诸位前辈大义,请受晚辈一拜!”

    李暮雨躬身屈膝,拳掌交叠立于身前,朝张长老跪地行礼。

    千百男女心有所感,胸中早已热血翻腾,见状也纷纷效仿。

    迎着即将殒没的夕阳,千百男女尽皆下拜,好似风吹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