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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问与答(下)

    “我要回家。”

    童奕聪重新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浑浊的长气。

    须臾间的功夫,少年的瞳眸已重新焕发出光彩。

    “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李暮雨不置可否,而是抛出一个可能。

    “如果不去找的话,那就永远也没有路。”童奕聪极为笃定地回答。

    “就算真能回国,可能家门都进不去。”

    “就算进不去门,也总比烂在这里强。”

    “嗯,加入青藤的各位,都是拼命想回家的,所以你和我们目标一致。”李暮雨吐出了一句实情。

    “志同道合。”听了李暮雨的话,童奕聪自以为获得认可,嘴角不可察觉地微微上扬。

    “我们都想回家,这只是志同,还远非道合。”捕捉到童奕聪的情绪,李暮雨随手泼了盆冷水。

    “喔......”童奕聪闻言扁了扁嘴,禁不住露出郁闷的表情。

    “噗......”望着少年幽怨的眼神,李暮雨没忍住乐出声来。

    按李暮雨的经验,大凡刚到泠雨的失踪者,多数都怀有强烈的归家之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依旧不忘初心,另一些人则承受不住打击,被严酷的现实磨去了逃生的勇气。

    其实对于青藤而言,那些初来乍到的落难者,只要不是天生反骨之人,基本上都能算是天然的盟友。只是童奕聪为人机敏,很容易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李暮雨才会亲自来谈话,并准备了一些平时根本用不到的话题。

    “赵霜说你脑子好使,那我就想问问你啊......”气氛再度趋于轻松,李暮雨便聊起了别的事情。“这鬼地方到处是危险,人要想活命就得抱团,以组织的形式一起生活一起找家......那么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组织适合引领大家寻乡?”

    “强大的,团结的,自由的,和谐的,包容的......”童奕聪脱口而出,便看到李暮雨在憋笑,于是尴尬地挠了挠腮帮子。“嘿嘿......好像要求太高了......毕竟这破地方条件有限......”

    “没事儿,说得很好,用不着难为情。”李暮雨恢复正经,拍了拍童奕聪的肩膀以示安慰。“一个健康成熟稳定的组织,就是应该拥有你说的那些特征。可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现在条件太差。”

    “以此为前提,应该优先满足人的基本需求。”童奕聪迅速调整思路。

    “没错,简单来说,先得让大家活下去,尽量不被饿死、不被冻死、不被疾病拖死、不被怪物吃掉。这些都达到了以后,再考虑让大家过得舒服点儿。以此为前提的话,组织里面有限的资源,会向更强大或者更聪明的人倾斜。大家都吃不饱的时候,要先让这些人吃饱。很多人同时生病的时候,要先保证这些人有药吃。分配‘奢侈品’的时候,也要先考虑他们。至于所谓的‘公平原则’,在国内也许会被视为真理,但是在这儿就得往后靠靠了。”

    “出力最多的人,最常面对危险的人,同样也是最该保障的人。”对于李暮雨的说法,童奕聪深以为然。“就算是最差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更何况以目前的条件,这样的分配方式才是最公正的。”

    “没错,活着最重要,其他事情就多克服吧。”李暮雨总结道。

    “能有这么个组织,就已经很安全很享福了。”童奕聪如此评价。

    “其实说安全嘛,倒也真算不上安全。”李暮雨扬起脑袋,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我倒是很理解,你想加入青藤,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避风港。”

    “我不想死在这里。”对这显而易见的事,童奕聪并未否认。

    “人之常情,换我也会这么想,所以我更得跟你说明白。”李暮雨的双手微微攥紧,不知到底想起了什么。“在泠雨这鬼地方,死人实在是太正常了。就算我们抱成团儿,建立了强大的组织,隔三差五也还是会死人......不仅如此,一旦你加入青藤,你们仨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为曾经不相干的人流血牺牲,即便是这样也在你的接受范围内吗?”

    “那也比无依无靠强太多了。”本就是道概率题,童奕聪自然算得分明。

    “理解认同青藤的理念,也能明白潜在的风险,离道合就不算远了。”昏暗之中,李暮雨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更加贴近童奕聪。“那么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嗯,但说无妨。”

    “如果不能被接纳,我们是不是就得连夜卷铺盖走人了?”

    “没必要,先跟我回基地都行,做不成同伴总能当朋友。”

    “既然这样,如果不能被青藤接纳,那我想在走之前换些焱姜。”

    “为什么需要焱姜?”

    “宋芸有冻血症,现在夏天还好,到冬天可就要命了。”

    “明白了,泠雨里面也没正经药,所以你想提前囤些货。”

    “我这儿有些自制灵绘道具,如果李大哥你看得上眼......”

    “那倒不用,焱姜我们也不缺,回头送你点儿就完了。”

    “那就先谢谢了。”

    面对李暮雨的慷慨,童奕聪也不推辞。

    少年当即躬身致谢,并作好了答题准备。

    “我听赵霜说,你之前被一伙人儿追杀。”李暮雨旧事重提。

    “是的。”这问题还在预料范围内,童奕聪闻言平静点头。

    “把你当贼了?”

    “嗯。”

    “第一,你怎么看那些人?第二,如果又碰上了,你准备怎么做?”

    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李暮雨用手背撑住下巴,静静等待童奕聪的答案。

    听到这个问题,童奕聪也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眉目低垂地陷入了思考。

    童奕聪的大脑飞速旋转,试图分析李暮雨的用意。

    可他毕竟不是神仙,无法从对方的眼里读出心思。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少年决定使用相对稳妥的说辞。

    “说心里话,怨气还是有的,毕竟差点儿死他们手里......”童奕聪盯着身前的地面,仔细斟酌恰当的言辞。“那些人的想法,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当时只有我们仨在附近。瓜田李下的事儿,根本就说不清楚的......我估摸着他们以前被偷过,所以有先入为主的思想,上来不由分说就动手......我们当时真的害怕,然后就拼命跑拼命跑,结果就撞上赵大哥了......我觉得不知者不罪,反正我们横竖也没受伤。如果又碰上了,就算不成为当朋友,这事儿总归也该翻篇儿了。”

    说完了这些话,童奕聪抬起脑袋,刚好对上李暮雨的眼睛。

    从对方的眼神中,他读出了肯定的意味,心里一颗大石终于落地。

    若是心肠狠辣之人,想必乐于听见“有仇必报”之类的狠话。

    可李暮雨绝非这类人,显然不希望未来的同伴借势寻仇。

    从对方的反应来看,这次显然又赌对了。

    “好了,没什么要问了,先去找你哥哥妹妹吧。”李暮雨站起身来,拍了拍童奕聪的肩膀。

    “嗯,谢谢李大哥。”童奕聪露出礼貌的浅笑,先是恭敬行了一礼,随后缓步退出房间。

    待童奕聪走远后,李暮雨才走到墙角,自某个背包里来回摸索,随后拎出一只沾满污泥的麻囊。将小巧的麻囊放在掌心,李暮雨若有所思地掂了几下,旋即把其中物品尽数倒在地上。

    灵晶五枚,个头不大,形状各异。

    灵墨锭一块,约拇指粗细,不到三寸长。

    影蕨少许,雪片花几株,一捧火岩藤,还有几块焱姜。

    “这孩子很聪明,对义兄义妹极好,同时也非常有心眼儿。”

    先前在屋外时,赵霜递上了这个麻囊,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啧啧啧......”

    李暮雨把玩着姜块,想着赵霜的这番评价,此时只觉得深以为然。

    按赵霜的说法,童奕聪先前曾提及,自己来泠雨不到两周,并在这期间莫名觉醒,同时凑巧习得了灵绘技艺。可李暮雨的认识里,这说法明显站不住脚,毕竟就算是磕了药的他,当初觉醒速度也没这么快。

    在李暮雨看来,童奕聪明显说了谎,要么虚报了被绑时间,要么虚报了自己的能力,而从三兄妹的状态来看,前者造假的可能性较低,那么大概率就是后者的问题了。

    李暮雨据此判断,童奕聪应是“圈内人”,早在被绑之前便已觉醒。他甚至有理由相信,以少年那聪明的脑瓜子,既然会扯这么离谱的谎话,说明根本不在意今后被揭穿。毕竟对于初识的同路者,有所保留才是人之常情,若非如此才更容易令人生疑。

    对于身世上的隐瞒,李暮雨并不太在意。

    可有另外一件事情,却是他必须警惕的。

    按赵霜的说法,童奕聪在发现他的瞬间,便选择掷出障眼的烟爆丸,并借机将偷来的赃物丢进泥沟。由此可以断定,在见面的最初时刻,少年便顶着逃生的巨大压力,用极短的时间构思出了完整的计划。若非赵霜视力极佳,发现对方似有猫腻,事后又捡到了确切的证物,恐怕青藤诸人便要被骗过去了。

    这般缜密且活络的心思,令李暮雨不得不谨慎对待。

    为了让义妹活命,便盗了装焱姜的麻囊,这在泠雨倒算不上大事。

    为了逃避追杀,利用萍水相逢的路人,倒也可以说是逼不得已。

    可倘若成了同伴,便至少要有底线,即是彼此间的珍视与信赖。

    “既是未来的同伴,他会不会珍视这份情谊?”

    “他会不会利用别人的信赖,反过来给信赖他的人带去危险?”

    “还有那些被污蔑成加害人的受害人,他会不会有斩草除根的念头?”

    李暮雨想要知道这些,所以问了最后的问题,他明白这多少有些提示性,可毕竟青藤的氛围即是如此,他没必要刻意考验少年的心性。毕竟在他看来,倘若置身良好的环境,保持良善之心并非难事,可若置身严酷的环境中,人心却往往经不起重压。

    所谓覆巢无完卵,失踪者身陷危情废土,又有几人能够不染淤泥。

    同为烟火凡俗,没必要自诩清高,按圣人标准要求未成年的孩子。

    只要内心尚存底线,便有了同行的基础。

    “我们创立青藤,不就是为了聚拢失踪者,让更多人能生存下去吗?不就是为了搭建避风港,让大家不至于被环境压垮、不至于被折磨得失去智慧和远见,不至于沦落成被恐惧和短浅欲念支配的野兽吗?”

    对于自己的想法,李暮雨本有些犹豫,所以才会留在房间里沉思。

    可在此时此刻,他捋顺了摇摆的念头,内心深处便也再无任何犹豫。

    “行吧,就这样。”

    将那麻囊揣回背包里,李暮雨转身离开房间。

    踏入无边的夜幕之下,便迎上了一道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