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 第二十三章 晦明

第二十三章 晦明

    在李暮雨的印象里,郁歆总是笑脸相迎。

    可在刚刚的须臾间,那笑容却凭空蒸发。

    呈现于他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张脸依旧美丽标致,只是不再有丝毫情绪。

    原本精光闪闪的瞳眸,也变得莫名深邃晦暗。

    天空飘过一朵浮云,遮蔽了午后明亮的阳光,也令那火红瀑布瞬间黯淡。

    仿佛突然切换了某条线路,又或是被放逐到别个位面。

    总之郁歆就这样突然僵住,无言无语地再也不动弹了。

    发现郁歆行为反常,李暮雨一时没敢出声,随后见对方俯下身子,将玩具和衣物小心抱到床上。李暮雨这时才看清,那些衣物似是有些老旧,尺码和版型也更适合稍胖的女士。

    郁歆伫立床边,捡出一件红色广袖连衣裙,伸出双手缓慢地摩挲起来,呼吸频率也随之逐渐加快。过得片刻功夫,她似是想起某些事情,便从旮旯里摸出一把钥匙,随即走到不远处的钢琴前,信手掀开覆在表面的绒布。

    琴顶放有一个铁盒,表面已经锈迹斑斑,盒盖处装着一把铁锁。郁歆将盒子捧回床边,用那精巧的钥匙插入锁眼,缕缕灰尘便随咔嚓声轻舞飞扬,也让盒中的物件暴露于视线之下。

    那是一只笔筒,还有一张照片。

    笔筒由玉石打造,散发着剔透的光泽,中空的筒身宛如修长玉笛,表面镌刻着“郁汉珍”三个古体字。照片上是名年轻妇人,身穿红色广袖连衣裙,脸上挂着甜美的酒窝,饱满的体态略显丰腴,脑后的蓬松卷发被染得火红,另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她腿上。小姑娘生得粉嫩可爱,一头黑发披散于肩头,手中抱着一匹玩具小马,正自笑容满面地盯着镜头。

    浮云悬于半空,午后艳阳被持续过滤,落于窗棂则化作昏暗浮光。

    郁歆将笔筒举过头顶,就着残光仔细端详,仿佛在读取温度计。

    旋即又将笔筒归位,拿了块手帕擦拭照片,直至表面浮土被尽数清除。

    最后则把笔筒与照片锁好,将床上的物件尽数抱于怀中。

    郁歆目光呆滞,双臂交叉着抱于胸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时钟滴答作响,她的眼皮加速眨动,起先身体微微颤抖,到后来逐渐难以抑制,继而化作令人惊悚的战栗。

    娇躯哆嗦不止。

    指甲陷入皮肉。

    明明痛苦到极致。

    却依旧无泪无言。

    打开抽屉的那一刻起,郁歆便陷入封闭状态,而李暮雨则像个规矩的观众,任由郁歆独自演绎一出哑剧。可望着濒临崩溃的女孩,李暮雨却渐觉如鲠在喉,心头仿佛被刺入了钢针,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安坐观众席。

    李暮雨坐到郁歆身旁,伸手将对方搂进怀里。

    感受着不断加剧的战栗,唯有将那娇躯箍得更紧。

    多云的午后,卧室的床边。

    李暮雨用力抱着郁歆,郁歆则搂着怀中铁盒。

    任凭时间缓缓流逝,始终没有半句对话。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喘息逐渐放缓,怀中战栗终于止歇。

    李暮雨调整了姿势,左臂搂住郁歆的肩膀,将女孩的前额顶在自己心口。郁歆顺从地配合,待感受到对方的抚摸后,整个人便彻底放松下来,旋即伸手揽住青年的躯干。

    一阵清风拂过,浮云倏忽散去。

    午后艳阳再临,火红瀑布涅槃。

    温暖款款辐映,令人心神宁谧。

    某时某刻,鼾声响起,仿若呢喃。

    李暮雨这才发现,郁歆竟是睡着了。

    “呼......”

    摘掉郁歆的眼镜,李暮雨把女孩平放于床,先是为其轻轻盖上棉被,后将铁盒与旧衣服一并放在床头。直至做完所有事情,李暮雨才觉有些疲惫,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熟睡的郁歆。

    梦中的郁歆眉头舒展,眼睑上覆着淡淡光晕。

    她的呼吸安静而平稳,看上去未受梦魇困扰。

    那模样让人安心,亦令人心生怜惜。

    几乎整个午后,李暮雨便没挪窝,直至下午四点半钟,他见郁歆未有转醒迹象,便躲进卫生间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李亮今晚不必等自己吃饭。李暮雨自认厨艺不及郁歆,可眼看着夜晚就要来临,便也不得已赶鸭子上架,拎了些食材就往厨房钻,随即发现调料已然用光,而当他准备下楼购物时,忽听卧室方向传来响动。

    “醒啦。”李暮雨回到卧室,见郁歆正坐在床上。

    “嗯。”郁歆自梦中醒来,看上去仍旧有些迷瞪。

    “家里还有调料么?”

    “客厅门口的架子上。”

    “你再歇会儿,饭很快就好。”

    “那我就等着吃现成的啦。”

    郁歆揉揉眉心,重新戴上超大框眼镜,熟悉的笑容也随之回归。黄昏残阳橙芒播撒,照在女孩娇俏的面庞之上,为那笑颜注入了满满的温度,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一毫的阴霾。

    望着郁歆温暖的笑容,李暮雨心里稍感踏实,随后又觉鼻头莫名发酸。强忍着扮了个鬼脸,他扭头钻进洗手间,遂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借着哗哗水声擤了把鼻涕,又将泛潮的眼角擦了个干净。

    犹记得初见的时候,郁歆没追问他父母的事。

    他本以为是情商使然,如今才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然郁歆若不主动提及,他同样不会刨根问底。

    他只会当作无事发生,然后再做一桌美味佳肴。

    -----------------

    “啊~~~太好吃了~~~”

    “喜欢吃就再来点儿!”

    “不行了不行了!快撑死老娘了!”

    “我可头一回见你剩菜。”

    考虑到郁歆的饭量,李暮雨刻意多放了食材,最终把女孩撑得肚皮滚圆。郁歆连连打出饱嗝,一面大肆夸赞厨师的手艺,一面发出心满意足的呻吟,听得李暮雨浑身鸡皮疙瘩。

    “你做饭!我刷碗!”

    “别介!你养肚儿去!”

    将郁歆推回卧室,李暮雨便去刷洗碗筷,待他将厨房收拾干净后,则闻耳畔响起悠扬的琴声,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李暮雨心弦轻颤,不由自主地溜进卧室,只见郁歆刚好弹完前奏,随后则缓缓张开樱桃小口,天籁般的嗓音便与琴声完美交融。

    “你看,海不结冰,潮涨汐落月缺月盈”

    “你听,引擎轰鸣,人来人往步履无定”

    “你抚,墨冰清泠,檐前烟雨何日方停”

    “你品,仲春芳茗,独守孤亭大梦不醒”

    “我在坠火荒原游牧,我于深寒之湖驻足”

    “回首来路风尘仆仆,举目前途飘渺虚无”

    “我闻金乌轻衔新粟,我见世间万柱火烛”

    “回首来路繁星满布,举目前途浮云飘舞”

    “你念,游子远行,路遥日远殷殷叮咛”

    “你望,天涯孤影,漫漫黄沙大漠驼铃”

    “你伴,摇曳烛灵,一世风霜一叶浮萍”

    “你盼,流年宿命,苦去甘来夜尽晨明”

    “我在坠火荒原游牧,我于深寒之湖驻足”

    “回首来路风尘仆仆,举目前途飘渺虚无”

    “我闻金乌轻衔新粟,我见世间万柱火烛”

    “回首来路繁星满布,举目前途浮云飘舞”

    “啊,你的倾诉,我的救赎”

    “啊,你在远目,我在归途”

    “我在坠火荒原游牧,我于深寒之湖驻足”

    “回首来路风尘仆仆,举目前途飘渺虚无”

    “我闻金乌轻衔新粟,我见世间万柱火烛”

    “回首来路繁星满布,举目前途浮云飘舞”

    郁歆的声线相当多变。

    时而大大咧咧,时而俏皮可爱,时而一惊一乍。

    然此时引吭高歌,却显得唯美庄重,令闻者尽皆凝目。

    女孩端坐于钢琴前,双手如灵蝶般起舞,脸上满是陶醉之意。

    琴声悦耳,触键的指尖却碰撞出一抹铿锵。

    歌声婉然,华美的辞藻却散逸着一丝悲怆。

    一曲终了,郁歆清了清嗓子,起身将钢琴盖好。

    待她转过身时,才见李暮雨站在门口,犹自怔怔地看着自己。

    “好听吗?我自己写的。”郁歆露出温婉的笑容。

    “好听极了,这歌叫什么名字?”李暮雨由衷地点点头。

    “没有名字,因为从来没想过给别人听。”

    “那我可太荣幸了,能成为第一位听众。”

    -----------------

    已是晚上九点,窗外夜色渐浓。

    李暮雨明天还要上班,便适时向郁歆请辞。

    “台里那个纪念品,等我找到了寄给你。”郁歆歉然地说道。

    “这又不用着急,等下次见面给我就行。”李暮雨扬起笑脸。

    “嗯,路上小心。”

    “嗯,那我走了。”

    郁歆踮起脚尖,一头扎进李暮雨怀里,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对方。李暮雨胸口一阵温暖,内心却有怅然之意涌起,便怜惜地摸了摸郁歆的脑袋,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女孩的公寓。

    直至坐上返程公交,李暮雨才觉有些疲惫,便裹紧略显单薄的外套,倚着冰凉的车窗小憩片刻。待他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其时李亮刚刚洗漱完毕,见孙儿归来则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咋还回来了啊!”李亮连连捶胸顿足。

    “不回来我去哪儿啊......”李暮雨无言以对。

    “都已经这点儿了,你住小郁家不就完了!”李亮恨铁不成钢。

    “我睡觉打呼噜,怕吵到人家姑娘......”李暮雨翻了个白眼。

    狼狈钻回卧室,李暮雨脱去外衣,便有淡雅余香袅袅散逸。

    香气钻入鼻孔,激活了新鲜的记忆,这日的点滴便赫然眼前。

    接受了她的采访,品尝了她的厨艺,看了她演的哑剧。

    与她狠狠拥抱,为她煮饭炒菜,听她弹琴唱歌。

    至于情绪崩溃的原因,两人默契地没有谈起,只因言语本就多余。

    “我到家了。”李暮雨发了条简讯。

    “今天谢谢你。”郁歆很快便回了信。

    “不用跟我客气。”

    “那你早些休息。”

    手机很久都没动静,李暮雨道郁歆已经入睡。

    可当他准备关机时,屏幕却再度亮起白光。

    “我挺小的时候,爸妈就失踪了。”

    读着郁歆的回信,李暮雨怔怔出神好久,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他反复键入又反复修改删除,最终只给对方发了“节哀”二字。

    听说失踪者的亲友们,都会经历相似的心路,即从震惊到拼命寻找,再从拼命寻找到无尽等待,又从无尽等待变为无奈认命。李暮雨清楚失踪代表什么,不想再给郁歆虚假的希望,只因那终会带来更强烈的绝望。

    作为一名烈阳人,李暮雨习惯了失踪案,也接触过不少失踪者亲属,可像这般如鲠在喉的经历,却还是生平头一遭。出离了习惯性的麻木,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那一条条被忽略的寻人启事,实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也必定是某人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恋人、挚友......

    每一名失踪者的背后,都有许多黯然伤神的灵魂。

    被离别之痛刺伤的心,也会留下终生难愈的伤口。

    就像郁歆那样。

    ......

    是夜,万籁俱寂。

    时至凌晨一点,屋内鼾声绵绵不绝。

    李暮雨早已沉溺梦乡,而手机屏幕也再没亮起。

    郁歆没再回信,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独享孤寂的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