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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偷儿(1)

    二十年前......

    五月的阳光如水洒在赤水河谷,让翠竹在和风中摇曳,如懒洋洋的仙子一般。然而,河谷公路却荒芜不堪,杂草顽强地生长,碎石像无情的尖刺一样钉在路面上。

    白国伦,这位马滩村里的老人,年迈但仍坚韧,头上裹着一圈白色的棉帕,勉强束住稀疏的银白发丝。他穿着一件白色汗衫,下身则是一条灰色的料子裤,脚下踏着一双黄草鞋。红润的面颊表明才喝过烈酒,但步伐依然坚定,仿佛他走的不是河谷公路,而是生命的坦途。

    白国伦与中年妇女白凡英一前一后,边走边聊。老人的声音充满慷慨激昂,他抱怨着刘三,愤怒地说:“今天要不是众人拉着我,刘三就得挨我一顿好打。彪点酒就敢和我胡搅蛮缠,一幅可恨的偷儿模样。”

    白凡英跟在白国伦的身后,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背篼的绳子,如同紧握住自己的内心。她关切地说:“三公,你别太生气了。那种人,早已名声扫地,不值得你如此激动。”

    白国伦停下脚步,将口中的痰吐向路边,随后揩了嘴巴,他的脸上充满了怒火,他咬牙切齿地说:“都说酒醉心明白,我看他是做贼心虚。拿红岩那条牛来说吧!在母牛走草的时候,我就和那主人家办了交涉。如今小牛已长出劳力,我们却在价钱上一直没谈妥。没想到的是,那可恨的刘三得知我们的出价后,抬价将牛买去,又倒卖给外地的屠夫,真他娘的可恨。”

    白凡英闻言,满腔愤怒涌上心头,她怒不可遏地说:“真是丧尽天良!买去犁田就算了,居然还买来杀了!这挨千刀的!”

    白国伦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心中一丝理智浮现,他说:“我今天真会动手?我也就是嘴上功夫。论这张嘴巴,我还不输他刘三。一把年纪,手脚还这般不干净,非得把这些行为带进棺材才罢休吗?世上还有什么比做小偷更可耻的事情呢?”

    提到小偷时,白国伦陷入沉思,一股忧郁涌上他的心头,仿佛是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错误。

    白凡英闻言,想起了自家的两个侄子,他们在村里以不良名声著称。她叹息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那刘三也是个老光棍,他肯定没有好下场。”

    白国伦回忆往昔,想起和他年纪相仿的刘三。却常年被人们拿来取笑,供众人开心。随后,他又想起一件苦恼的事,便无奈地说:“他都这个年纪了,还教育得改吗?我也是大言不惭,万一自家出个偷儿,那才是笑话呢。”

    白凡英听出白国伦话中的弦外之音,天生的嗅觉告诉她,有什么新闻将要发生。她好奇地望着白国伦的背影,心想:“三公性子虽烈,却不会乱发脾气。估计是那里不顺。”

    快到一户人家时,白国伦停了下来,笑眯眯地对着白凡英说:“凡英!麻烦你把我的酒桶背回去了!”

    白凡英哈哈一笑,说:“三公!你对一个小辈还这么客气?还要去办事吗?”

    白国伦双手背在身后,哈哈笑道:“发祥还欠我一杯酒,我得去把它吃了。”

    白凡英闻到白国伦身上的酒气,连忙劝道:“三公!您可别喝太多了!”

    白国伦转过身,大声说道:“醉不倒!帮我捎句话给南山,让他办一根黄荆棍放在堂屋。”

    白凡英应声点头,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感叹道:“一点都不像六十多岁的人,酒量好,田土也做得漂亮。三公最后那句话,难道是说南山兄弟犯了错误?”

    白凡英整理着仅有的一点线索,像一名苦行僧一样沿着河谷公路向前走去,她的内心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南山兄弟是否陷入了麻烦之中。

    白凡英的归途炎热而漫长,太阳像是愈发炽热地烤着大地。她来到一棵百年黄桷树下,小心地拐入了一条蜿蜒的小径。沿途的村庄一幕幕地在她面前闪现,每一处景色都勾勒出了她熟悉的乡土味道。路过一户村民家,她偶然发现一位苍老的妇人正在坝子上扫地。她停下脚步,与老妇人聊起村庄的变化和家常事。

    然后,她攀上了一段笔直的石阶,看似永无尽头。每一级台阶都考验着她的体力,但她坚定地迈着步伐,不曾停歇。四五十级石阶后,她终于登顶,接着沿着小径穿越了一片竹林。竹林边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当地村民称之为“马滩沟”。她来到小溪边,放下背篼,弯下身子,捧起溪水,凉意沁入她口中,让她感到一丝舒爽。她坐在溪边休息片刻,然后站起身,继续走上山路。

    白凡英路过一片翠绿的梯田,眼前忽然显现出密集的村舍。一群田园犬欢腾地迎接她,摇着尾巴,发出嘤嘤的欢呼声,仿佛欢迎着她的归来。

    白国伦的家是村庄中最宏伟、最长的建筑,黑瓦黄泥,坐西南朝东北,一字排列。门前的大池塘盛满了夏水,池塘边种植着五棵高大的喜树,那是白国伦五个儿子亲手栽培的。坝子与喜树之间,延伸着一块细长的稻田。整座房屋容纳了两个家族,东边是四川搬来的涂家,西边依次住着老二白国清、老七白国荣和老三白国伦三户人家。虽然家庭背景各异,但两家相互和谐相处,宛如一家人。

    走到屋檐下,白凡英终于感受到一丝凉意。她留意到涂家的大门紧闭,于是顺着屋檐,走向白国伦家。

    树根上坐着的顾世珍正在打盹,手里拿着一支三二五香烟,白烟自顾自地在她指尖缭绕。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看见白凡英后,微笑着说:“难得赶一次场,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白凡英走到木柱旁,轻轻放下背篼,长叹一口气:“三婆!这个天赶场,简直是一场苦楚。人又多,街又窄。本来我都不想去了,可我家那位一赶场就得喝点酒,赶了两次场,两次都忘了买盐巴。”

    顾世珍接连抽了几口烟,将半截烟放在树根上。她拍了拍身旁的树根,说:“你幺姐过来坐!盐巴涨价了吗?”

    白凡英坐到顾世珍身旁,靠着墙,感受着清凉的墙壁。她说:“没涨价!我看便宜就多买了几包。等到收谷子的时候,就不好说了。”

    顾世珍笑着站起身,说:“你先坐着!”

    不多时,顾世珍从屋内端来一杯茶,并拿来一把蒲扇。她将茶杯和蒲扇递给白凡英,说:“你喝点昨天煮的茶,消消暑。”

    白凡英接过茶杯和蒲扇,喝了两口苦涩的凉茶,感受到凉意逐渐蔓延开来,舒缓了身上的酷暑。白凡英摇动着蒲扇,说:“这个天气,正适合喝苦丁茶。”

    顾世珍坐回树根,问道:“在街上有没有见到你三公呢?”

    闻言,白凡英走到背篼前,取出一个酒桶。瞬间,整个屋檐下都充满了酒香,诱人陶醉其中。白凡英将酒桶递给顾世珍,说:“半路上,他去了发祥家,说有要事要办。”

    顾世珍接过酒桶,感受到酒香的诱惑,用手帕擦了擦总是雾蒙蒙的眼睛,说:“他老人家赶场就两件事,打酒和喝酒。估计在街上的没喝好,又跑到发祥那儿去了。”

    白凡英看了一眼顾世珍,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做女人的无奈。她苦笑一声:“我看他的样子倒是挺清醒的。他和刘三在街上讲了几句嘴,喝得并不多。”

    白凡英的声音渐渐停顿,她环顾四周,眯着眼睛注视着坝子上玩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发出一声笑:“这些小家伙真是不怕热!”

    坝子上的阳光酷热无情,白南山和白翠翠正沉浸在他们创造的游戏世界中。他们的肌肤被汗水浸湿,闪烁着微光,仿佛正是他们的热情点亮了这个酷热的夏日。

    白南山手中排布着一排装过猪药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似乎象征着某种特殊意义,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仪式。瓶子周围的小石子和泥巴堆在一起,仿佛成围困之势,大战一触即发。

    白翠翠眼睛紧盯着白南山,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游戏之中。她禁不住伸手去碰一个盖子白色的瓶子,然后急切地问:“可以冲出去吗?为什么每次的坏人都是小日本?我都不认识小日本啊。还不如让涂波和涂飞当坏人,他们看起来更坏。”

    白南山忍不住一巴掌拍在白翠翠的手背上,不满地说:“你来?还想不想看呢?”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童年的坚定。

    白翠翠嘟起嘴巴,乖巧地蹲在一旁。她满怀期待地凝视着那些小瓶子,像是在等待一个神秘的仪式即将开始。

    白南山细心地将玻璃瓶分成两排,一排三个,另一排八个。他拿起一个盖子白色的小瓶子,手指轻轻摩挲着,仿佛瓶子在训话:“我会率领小黄和小青前去探路,你们躲在树林里。如果遇到敌人,你们就从背后偷袭,把坏人都击败。”

    白南山的语气突然一变,他大声喊道:“不好!有埋伏。”

    白翠翠的心跳加快,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白南山移动那三个小瓶子,倾听着他嘴里的指令。突然,白南山用泥巴移动了一些小石子,将三个小瓶子围在了一起,然后大声喊道:“糟了!敌人来袭!冲上去!”

    白南山开始忙碌起来,一手拿着小瓶子,一手拿着泥巴。每一次碰撞都是一场小小的战斗,他迅速捏碎泥巴并扔掉,仿佛在奋力搏命。

    白翠翠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她的眼睛充满了担忧:“哥哥,快把小白救出来!”

    “好,你帮我!”白南山将剩下的八个小瓶子都卷入战斗,然后继续喊道:“冲啊,我们要去救小白!”

    他们的游戏进一步升级,泥巴扔得越远表明战斗越激烈。显然,白南山要扔得更远,他甚至将泥巴扔进了远处的水田里,从而追求着某种胜利。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突然划破了宁静的村庄,顾世珍与白凡英的交谈被打断。顾世珍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满,她高声责备:“谁允许你们往田里乱扔东西的?”

    白南山听到吼声后,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手上的石子悬浮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直到顾世珍与白凡英继续聊天,他才缓缓蹲下身子,不安地将手中的石子轻轻地扔在地上,石子落地时发出微弱的声音,如同他心中的沉重。

    白翠翠吐了吐舌头,小声问道:“小白被救出来了吗?”

    她的眼中充满了担忧和焦虑。

    白南山紧紧捏住白色盖子的玻璃瓶,将它横卧在泥地上,满脸痛苦地说:“啊……我要死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话音刚落,白南山又一把捏住青色盖子的玻璃瓶,焦急地说:“不好!小白死了!”

    白翠翠哭丧着脸,她站了起来,跺了跺脚,不满地说:“小白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会死呢?”

    白翠翠说完,转身便走,她的步伐快而急促,仿佛要摆脱内心的失落。

    白南山急忙喝问道:“你怎么不帮我收拾一下?下次不让你看了!”

    白翠翠犹豫了一下,权衡利弊一番后,转身捡起几个玻璃瓶,匆匆往阶沿坎跑去。

    白南山用衣服兜着五个玻璃瓶,他取出白色盖子的玻璃瓶,用指尖扣掉瓶身的泥垢,慢悠悠地走向阶沿坎。

    白凡英手中的蒲扇丝毫不能驱散这股闷热。她望着山顶的云层,猜测道:“今天要下雨哦!”

    顾世珍不仅听到了白凡英的声音,也感受到了午后闷热的困意。她努力睁开眼睛说:“要下!”

    白凡英望着满脸困意的顾世珍,打了个哈欠说:“三婆!你去床上睡一下嘛!”

    顾世珍伸了一个懒腰,歉意地说:“这人就不能坐,刚坐下就打瞌睡!”

    白南山刚要跑过两人的身旁,却听见顾世珍训斥道:“跑啥子?好好走路!人也不晓得喊!”

    白南山放慢脚步,看向白凡英说:“幺姐!你赶场回来啦?”

    “嗯!”白凡英摇着手中的蒲扇,托着下巴,继续说:“这两个孩子还算懂事。看看涂六那两个报应儿。一提起他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凡英拿白南山兄妹和涂波兄弟相提并论,顾世珍自然不高兴。她慢条斯理地说:“要乖自己乖!那两兄弟也是造孽,老妈死得早。不过,我们家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两岁的时候就跟着我们。让爷爷奶奶照顾孩子,哪有自己的父母照顾得好。”

    涂六的媳妇死于癌症是涂家的不幸。白凡英身为涂家的媳妇,听到别人提及此事,自然是不痛快的。但是,自从白凡英和涂三分居涂家后,她很少过问涂家的事。白凡英也懒得计较下去。白南山经过她身边时,让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淡淡地说:“南山兄弟!你公让你办一根黄荆棍,放在堂屋。”

    从白南山和顾世珍的神情变化来看,此次消息无疑是有影响力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她的猜测那样,会得到证实。

    顾世珍瞥了一眼白凡英,看着她那张嘴上难以掩饰的大龅牙,心里生出几分厌恶的情绪。在村子里,此人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白凡英不但消息灵通,而且非常准确。顾世珍想换个话题,于是说道:“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还没吃饭。锅里有箜饭,你将就吃点吧!”

    白凡英笑着将蒲扇递还顾世珍,起身说道:“不吃了!估计快要下雨了!我得抓紧时间回去,整两背篼猪草才是。”

    顾世珍接过蒲扇,提起白凡英的背篼说:“那就这样吧!我也去割点猪草!”

    白凡英背起背篼,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她把杯子递给顾世珍,呵呵笑道:“谢谢三婆的茶!”

    目送白凡英离开。白南山步履缓慢,疲惫地踏入了小屋。白翠翠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她的声音如同一泓清泉般轻柔:“哥哥,交给我吧。”

    白南山内心矛盾交织,似乎被刀割,却也不愿表露。他只是把白翠翠轻轻推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刚才白凡英离开时的话语,需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