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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袁栎

    靖安十六年六月十二,临阳。

    梅雨霏霏,淅淅沥沥落了已半月有余,空气中幽幽散着尘土味和草木的清香。

    雨水并未冲刷夏日的炎热,持续的燥闷天气使得街上的小摊贩和开张的店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街上贩卖的吆喝声也有气无力地穿梭于人们耳中。

    滴滴答答的雨坠落人间,砸碎于地面,同时也似乎揉碎了人们的思绪。

    同样怀着忧思的还有袁栎,或许现下应说是戚乐罢。

    荟熹院。

    戚乐独自坐在凉亭中,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不远的荷花池,左手撑着侧脸,手肘在石桌上硌出红印也似的毫无知觉,搁在桌上的右手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

    这时的荷花并未完全盛开,大多的只是含苞待放,已经绽开的荷花也皆青涩。

    戚乐盯着其中一枝青里泛白的花苞出神,它被愈来愈大的雨砸弯了腰,反复挣扎欲重新直立却又无可奈何。

    深呼一口浊气,仰起头,拭去了夺眶而出的泪珠。

    好笑的是,确有几分融情于景的滋味了。

    如今她又与这花苞何异?

    她本是兵部尚书之女袁栎,在嘉顺四年元月匆匆结束了她十六年的光景。

    再睁眼时,她仍是十六,但袁栎已成戚乐,重京变成临阳,此刻她身边的家人亦是陌生人。

    十六年光阴竟犹如白驹过隙,于睁眼闭眼间逝去。

    这三月来她不断挣扎又不断自愈,如受伤的小虎舐着自己的伤口。

    “姑娘,是用午食的时候了。”适时背后传来柔声轻唤着她,是戚乐的小丫鬟长喜,举着纸伞站在亭外。

    “好,就来。”戚乐遐远的思绪被拽了回来,按了按睛明穴,缓了一缓,然后站起身来带着小丫头往清风院走去。

    戚乐所在的府邸是建威将军府。

    建威将军戚定坤,皇帝亲立,威震四方。

    前朝,戚定坤自十四岁便跟随骠骑将军庚典行军作战,骠骑将军本是由皇帝掌控和限制,但圩山之乱后,中央集团对军队采用的集权制度改为营部制衡制,若是国家安定,那么军队相互制约,无独一方可擅自调兵、用兵,所以各将领所附权力并不大。

    然而在剥削、徭役、苛捐、特权、穷兵黩武之下,民不聊生,军队死伤惨重。

    水深火热,生灵涂炭。

    最终,各将领合契一心,揭竿而起。谋同政治权力重心——老丞相吴泳昇和济王势力,结合百姓力量,最终推翻了前朝统治集团。

    此时吴相已力不从心,济王无心帝位,又因骠骑将军地位和威望于军中极高,加之庚典本就出身名门,背景深厚,最终被拥立为帝,建立新朝——玟朝,改国号隆泰。

    随后,此次战役中凡有献力者皆有所赏,故而一直跟随庚典的亲信戚定坤也被拔为建威大将军,赐府邸。

    戚定坤有三子,嫡长子戚衡,便是戚乐的父亲,戚衡德才兼备,出类拔萃,自三年前戚定坤以年老为辞自请致仕之后,继承父亲之业,勇冠三军,故而沿袭建威将军之位,于北疆驻守,为驻军统领。

    嫡次子戚砚,人如其名,学富五车,博览群书,温柔敦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官六品,为善赞大夫,于太子宫中掌侍从、讲授。

    庶子戚望,年二十八,是戚定坤和侧室中年得子,虽于文武方面浅尝辄止,不求甚解,放情丘壑,但好在生性纯良,扶善遏过。所以在这嫡庶之分最为严重的朝代,却也被泽蒙庥于老将军和兄长,无忧无虑。

    老将军致仕后,以养老为由,携老夫人和侧室回了淮川老家。

    故如今将军府只有三子居住,然而将军长年在外,将军夫人早逝,荟熹院只居嫡长女戚乐和将军妾室黄颂——菀珠姨娘。

    二房夫人执掌中馈,又因将军府人丁较少,家庭和睦,关系亲密,且嫡庶尊卑之分于府中并不严苛,故用餐也是于二房院中集中完成。

    清风院。

    厅内人已来齐,唯有身体抱恙的菀珠姨娘不出席,在荟熹院中有小厨房单独开灶,大抵也是食些药膳。

    二爷也长居太子宫中,一个礼拜回府次数不过三回,今日二爷便不在府中。

    “阿乐来啦,”二夫人袁沅见戚乐走来,脸上绽出笑容,热情地招呼着戚乐坐下,“近日换了厨子,今日厨房烧了你最爱的鹅,快尝尝味道如何?”

    戚乐微笑应之,象征性地夹了一块鹅肉放在自己的碟中,又夹了些其他的蔬菜,低头吃菜。

    “阿姐,你怎么没吃呀?”戚箬看着戚乐碗里未动的鹅肉,好奇地望着戚乐。

    全府上下谁人不知阿姐爱吃烧鹅?以往可是谁都抢不过她。

    “是味道不好?”袁氏听到自家儿子的话,转头疑惑地看向戚乐,夹过一块鹅肉,尝后觉味道比往日着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乐无理由不喜欢啊。

    顿了顿声,袁氏轻笑出了声,调笑戚乐,“莫不是前些时日阿乐不能进荤腥,用食清淡,现如今你大好,改进些却不适了?”

    “今日不大舒服,”戚乐扯了扯嘴角,牵强地笑道,“吃些青菜便好。”

    其实,她很讨厌吃鹅。

    在她还是袁栎之时,养过一只大白鹅约两年,从惧怕到爱护,已对那只鹅产生了感情。

    每日从女学回来,首要的便是去后院看看她的鹅是不是又长大啦。

    一日被先生留校太晚,回家后径直被唤去用晚食,吃菜时莫名觉得胸口抽痛,但并未多想。

    翌日上学前才想到去看看她的大鹅。

    可后院空空,她焦急地四处寻找都不知其踪,最终问下人方知母亲命人将鹅杀了做菜。

    她吃了她的鹅。

    那是她第一次吃鹅,亦是最后一次。

    自那之后,她没养过任何动物,也再未吃过鹅肉,甚至一见便想吐。

    “阿姐,我总感觉自你摔伤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戚姝撇了撇嘴,对着戚乐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你都不跟我亲了。”

    “我…”戚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话。

    面前这个只六岁的堂妹,着实惹人爱怜,总是小跟班似的跟在她身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献宝似的送给她。

    但终归是她鸠占鹊巢,又如何以戚乐的身份自居,去夺本不该是她袁栎所应得的爱呢?

    见戚乐不语,戚姝正要继续说,袁氏打断了她的话,“姝儿,食不言。”

    戚姝的话被强行咽进喉咙里,努了努嘴,不再说话,专心吃着碗里的饭菜。

    袁氏不着痕迹地重新打量了戚乐几眼,事实上,阿乐确实与之前相比收敛了许多,性格也不像以前那样跳脱,若不是同一张脸,她也以为阿乐是变了个人呢。

    难不成摔一跤性格也能变?

    雨已停。

    饭后,戚箬已回后院房中午休,余下的人坐在清风院凉亭中闲谈。

    所幸亭子足够大,戚姝在一旁空地踢毽子,小孩生命力顽强,似乎总有用不完的力量,玩了许久也不见累。

    “阿乐,叔明日动身去淮川,你想不想去?”戚望挪坐到戚乐身边,低声耳语。

    因着戚望年龄只比戚乐大十二岁,又生性好动,戚乐从小便是被他带着玩,又因是将门之女,就有些被养成个活泼好动的性格。

    总的来说,比起临阳贵女,戚乐是最跳脱的。

    大哥在外,三弟贪玩又无妻,二房便兼起照顾所有孩子的责任,而袁氏持家主内,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不仅有三个小孩子要抚养管教,还有三弟这个大孩子要看管,毕竟老将军不在,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为此,过去一向温婉的袁氏,也逐渐变得有些泼辣了。

    不等戚乐回答,袁氏就先发制人。

    “别以为我没听到,”袁氏瞪了戚望一眼,“阿乐才刚痊愈,你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不怒自威。

    戚望想到小时候自己被二嫂揪着耳朵满院子追,拿戒尺打手心,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二哥一向温文尔雅,家里只有大哥和二嫂能管住他,然而二嫂是比大哥更可怕的存在!

    “哎呀,”戚望满脸谄媚地看着袁氏,拍了拍坐在旁边的戚乐的头,“这不是想带阿乐散散心嘛,在府里躺了这么久都要霉了。”

    “就算要出去,那也由我带着,”袁氏轻哼一声,重重戳了戳戚望的额头,“若是你带着阿乐,怕是只顾着自己逍遥,把阿乐忘到九霄云外了。”

    “怎么会,”戚望揉了揉脑门,笑着对袁氏说:“我打算去淮川玩几个月,正好看望爹娘,好久没见他们了,思念至深哪!”

    “是我把你月银控制住之后没钱花,想回去找爹娘要钱吧。”

    “怎么会?我戚望是那种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吗?大丈夫…”

    “是。”一旁的戚姝冷不丁冒了句话。

    “戚姝!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气急败坏。”戚姝翻了个白眼继续自顾自地踢毽子。

    “好了,”袁氏打断两个“孩子”的“争吵”,瞥了一眼在旁不语的戚乐,轻叹一口气,“阿乐是该出去散散心了,阿乐,你愿意去吗?”

    其实在重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权和财最为重要,千金们更是从小便被培养各种技能,练习仪态和修养。

    千金们从一出生就与父亲绑定了,她们的表现就代表着父亲的脸面。

    虽改朝换代后,女子地位上升许多,上街甚至自己抛头露面做生意也无甚稀奇。

    但临阳是国都,是权贵荟萃的地界,除了一些大型活动,女子常常居于家中,鲜少出门。

    “愿意。”这是戚乐三月以来第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答袁氏的话,戚乐确实想走出这府邸,看看外面的天地。

    就连她作为袁栎的十六年里,除了上学,她极少出门,更别谈外出游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