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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

    走进窑洞时,张正义正盘腿坐在炕上熬罐罐茶。他家还是老样子,窑被烟熏的像烟囱一样,地上摆放着一个柜子,一个箱子,都看不出颜色了。炕的对面贴着毛主席、周总理、邓小平的画像。毛主席和周总理的画像被烟熏的模糊不清,邓小平的画像油光锃亮,看样子贴上墙不久。

    张正义热情地让坐,给他俩各倒了一杯熬成浓汁的茶水。耿如春给张正义介绍了梁诗锦后,问:“叔,你今天咋没去村部?”

    “在这收割的关键时间,我不能给乡亲们添乱,让他们安心去收庄稼。当家的,当家的,你看谁来了!”张正义梗着脖子向外喊到。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张正义老伴进来说:“唉吆!这是哪里的仙女下凡了!”说完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梁诗锦,回头说:“牛娃,几年不见,越发英俊威武,现在没有一点乡里人的样子,简直比城里人还白净帅气。”

    “婶子,你这不是骂我忘了家乡?忘了本吗?”

    “阿姨是说你这几年变化大,变得越来越出息。牛娃,你咋不给阿姨介绍和你一起来的是谁?”

    “这是我同学梁诗锦。我俩回来要在咱村办个果品加工厂。”

    “啥?你要办厂?”老婆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说:“牛娃,是我听错了吗?你真的要办啥工厂,不要铁饭碗了?”

    耿如春还没来得及回答。张正义呵斥道:“老婆子,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办厂是多好的事,可以提高咱村村民的收入,发展咱村经济,还能解决咱村很多问题。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耿如春说:“婶子,我来找我叔商量办厂的事。”

    老婆子说:“牛娃,你这娃娃真傻,轻松的工作你不干,好吃的饭碗你不端,回到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你想干啥?你能干成啥?你在这里办厂,就像给大海里投针一样困难!”

    耿如春:“婶子,没有那么夸张吧!咱寡妇洼周边最适宜办果品加工厂了!”

    “牛娃,你这娃娃真是异想天开,你以为办个工厂真这么容易?阿姨给你说实心话,你有钱带着这个乖女子到城里过心闲快活的日子去。”

    “废话多得很!快去给俩个娃娃收拾吃的去。我们还有正事说呢。”张正义呵斥道。老伴白了张正义一眼走了。张正义看着妻子的背影,说:“牛娃,别听你婶子的。我代表村委会欢迎你俩回来办厂,并大力支持你们为家乡贡献力量。我们将协力共同把工厂办好,努力增加村民的收入,让村民早日过上好日子。”

    “叔,咱村村民还点的是煤油灯,走的是羊肠小道,喝的是不卫生的水,村民没有来钱路,这些都得改变,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很繁重。”

    “是啊!村委会也有通电通路的计划,但是县乡财政都很困难,没有财力解决这些问题啊!”

    “叔,这些问题正是我们村发展的瓶颈,只要我们协力这些问题终究会解决的。”

    张正义听后,思考了一会,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俩一眼说:“牛娃,说得好。你让我想一想,咱再好好谋划,要能把刚才你说的这四件事都办成,那将是黄沟村彪炳史册的大事。所以这些事我们一定得干,一定要干好!一定会干好!”

    “叔,我就放心了。我们先修路拉电通水,然后再建厂,争取明年春季完成厂房建设,夏初完成机器安装,要赶在水果成熟前完成机器调试,水果成熟了就开机加工,让乡亲们早日享受建厂的红利。”

    “如果能够按计划完成,明年乡亲们的收入可要增长一大截。到时,我让乡亲们给你披红挂花。”

    “叔,我可不图这些虚名。咱先把事做好最为重要。”

    “办厂是咱村的大事,明天你俩到村部,我们村委班子再开会研究研究。”

    说完俩人从张支书家出来往回走。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看见马狗蛋。

    耿如春问道:“狗蛋哥,王大爷咋样了?”

    “如春,我咋劝说他都不同意你回家办厂。不过你放心,过一段时间只要你厂子办起来,他就会同意你的。”

    “狗蛋哥,这么说,你是同意我回家乡办厂的,你说说,你是咋想的?”

    “如春,这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说说看是咋样的好事?”

    “如春,你办厂,哥能不能做工人?”说这话时,马狗蛋脸笑成一朵灿烂的花,好像他已成工人一样。

    “狗蛋哥,当然可以。我办工厂,就是让咱村子及周边的年轻人当工人,过上好日子。”

    “如春,哥没有文化,只有一身蛮力,不懂技术能做工人吗?”马狗蛋终究底气不足。

    “这个不难,只要你肯学习,工厂会专门组织对你进行培训的。”

    “如春,学习难不难?哥肚子里的墨水,倒拎起也滴不了几滴!我怕学不会。”

    “狗蛋哥,你不用怕,工厂都是流水线工作,不需要太多技术,只要你肯学,一学就会。”

    “如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说说,还有啥建议?”

    “如春,我建议工厂招工时要多招些女工,女工心细,讲卫生,能做出好食品。”

    “狗蛋哥,男人就做不出好食品吗?你就做不出好食品?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还有其他想法?”

    “如春,哥已经二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哥能不心急吗?”

    耿如春和梁诗锦听到这里,都开心地笑了。马狗蛋看了一眼梁诗锦,有些不好意地说,“如春,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哥,你说了,我一定照办!”

    “你打算把工厂建哪里?”

    “我想建在寡妇洼。”

    “在寡妇洼好!将来我上班的同时,还能兼顾种家里的几亩地。这样我能早点攒够娶媳妇的钱。如春,你准备把厂址选在寡妇洼哪里?”马狗蛋显得十分兴奋。

    耿如春用手一指,说:“就是山脚下靠水库近的那块平地。将来在水库旁的山峁上建个净化池,工厂用水可以自流,能够节省一笔费用。新修路线是从驴扭腰那里过来,正好从工厂旁边穿过。交通也非常便利。”

    “其他我不管,只要离家近就行。”说着马狗蛋高兴地拥抱耿如春。

    这让耿如春和梁诗锦受到了鼓舞,看来不是所有人反对他们办厂。

    回家的路上,两人看天色尚早,便向张怀忠家走去。

    张怀忠是个赌徒,前几年每次回来就把家中的东西拿出去卖掉,得到钱又去赌博,输完又回家拿东西。因此张怀忠每回家一次,妻子王秋英便要经受一次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苦难。有一次傍晚时分,王秋英回家正好碰上张怀忠肩上扛着一袋粮食快步往外走。那是家中仅剩的一点口粮,要是把这些粮食拿出去卖了,王秋英和儿子虎娃就要喝西北风。她立刻上前拦张怀忠。张怀忠在家里跋扈惯了,二话不说一脚就把王秋英踢倒在地。幸好,童翠花当时正好路过,义愤填膺地说:“张怀忠,你也太不像话。”“我家的事,不用你娃娃管。”说着,扛起粮食夺门就走。他们在吵闹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穿着制服骑自行车的人向张怀忠家骑来,张怀忠丢下粮食撒腿就跑。原来张怀忠在夜色中把邮递员老周当做警察,才撇下粮食跑了。张怀忠跑出去,手里没有赌资,他便去抢劫,被公安机关抓去判了刑,现在还在监狱里。家里边只有妻子王秋英和五六岁的儿子虎娃。

    梁诗锦推开院门,看到王秋英站在中窑门口,手里拿着筷子,口中念念有词。耿如春拉了一下梁诗锦,便停步不前。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这是给虎娃送病呢。”

    梁诗锦更为不解,问道:“你说啥?”

    “寡妇洼的村民称用这种方式可以送走疾病,生病的人会很快好起来。”

    梁诗锦看到,中窑门口放着一口碗,王秋英用筷子在碗中蘸一下,再在虎娃头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接着再在碗中蘸一下,又在虎娃头上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如此反复了三次,然后反复将筷子在碗中试图竖起,直到最后成功的将筷子竖起,王秋英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耿如春拉着梁诗锦走出了院子,他告诉她,这时不宜进去,王秋英会认为他们冲撞了神灵,导致她的祈求失灵。他说:“王秋英如果成功地把手中的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竖起,接着用一把菜刀把竖起的筷子砍倒,碗中的水泼到门外,就表明把疾病送走了。然后把筷子放在门口的门轴旁边,碗扣在筷子上边,表示疾病不再反复。有时还会在灶台上向灶神爷祈求一副黄表纸——灶台爷的神符,烧掉让病人把纸灰喝掉,据说可以包治百病。我小时候也经过这样的事,吃过黄表纸灰。”

    梁诗锦说:“有病为啥不去医院?”

    “这与寡妇洼离医院远,乡亲们穷有关,主要还是因为闭塞落后。”

    “你为啥不让我打断王秋英的祈祷。”

    “她不会相信我们的。”

    “我们可以给她钱,让她带儿子去医院。”

    “她是不会要你的钱,只要不是病入膏肓,危及生命的村民一般都是拖。往往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无可救药的地步,他们才会去医院。”

    “我必须去劝王秋英,要不会耽误虎娃的。”

    当天耿如春和梁诗锦又去了王秋英的家,虎娃躺在炕上。梁诗锦提议送虎娃去医院,王秋英不同意。梁诗锦说:“嫂子,你要是钱不够,我这里有钱,你拿着,要不会拖成重病的。”

    王秋英说:“我们这里人老祖辈都是这样治头痛脑热的病的。你不用担心,要是还不好,我请程神仙再做个法,求两道咒符就会好的。”

    梁诗锦觉得她嘴皮快要磨破了,王秋英都不同意。

    耿如春对她说:“其实根源还是寡妇洼太偏僻,太穷,每一次去医院用的时间多,还要花钱,他们手中几乎没有零花钱。”

    过了几天,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梁诗锦听见持续的铃铛声,她问耿寡妇这附近是不是有寺庙。耿寡妇:“今晚你秋英嫂子请程神仙给虎娃治病。”

    “要是求神问卦能治病,那医院都关门了。”

    耿寡妇说:“诗锦,你不知道程神仙有多厉害,他能请神捉鬼,他知道过去,也能预测未来。”

    “阿姨,这个程神仙一定很富有?”

    “那倒没有。你为啥这么说?”

    “俗话说‘早知三天事,富贵万万年。’他难道不富吗?”

    “大家都有这个疑惑,程神仙说,上至天堂,下到地狱,他没有不知道的事,但是他不敢破了天戒,要是破了天戒,是要受到天谴的,轻者眼瞎耳聋四肢残缺,重则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阿姨,程神仙与常人有啥不同?”

    “他倒与众人没有啥区别,听说他的神通,是因为他祭着一个公鸡头,每到给人看病或捉鬼时,这只鸡头会告诉他一切!”梁诗锦再问耿寡妇关于一个鸡头咋会那么神奇。耿寡妇也说不清楚。

    梁诗锦听到这里,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循着铃声来到了集体的打麦场里,躲在一个麦垛子后面,看见翠花举着火把,马狗蛋端着铁马勺不停地摇晃着。一股浓郁的食用醋味道弥漫了整个打麦场。后来,耿如春告诉她,马勺中盛了一些醋,还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顽石,农村人叫打醋炭石。几个穿着长服的男人一手拿着佛尘,一手摇着铃铛,口中念念有词。王秋英抱着虎娃跪在一个摆着果品的和神像、焚着香、点着蜡烛的小炕桌前。王秋英旁边架着一口大锅,下面是燃烧正旺的木柴,锅里是翻腾的胡麻油。几个人念完经,一直走到打麦场的中间,给白虎(碌碡)和青龙(铡刀)贴上用朱砂写上咒语的黄纸。然后让王秋英抱着虎娃到打麦场中心跪下,其中一个穿汉服的焚香点表后,一会儿上身微曲眼光柔和,一会儿浑身颤抖眼色迷离,一会儿身板刚直眼光如炬。这时只见那人断喝一声:“哪里走!”把手中的一口黑瓷大碗向空中一抛,碗随即在打麦场中滚了起来,那人跟着碗飞快地跑起来。碗在场中划出了一个个弧线,而那人的身体好像被谁拽着一样,跟着碗移动的弧线跑动,动作极其夸张,好像他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做殊死较量。经过几十个来回的艰苦斗争,那口碗最后在打麦场中间点不停地旋转。那人大喝一声:“孽障,你还不服么?”说着用佛尘摁住碗底,口中又念念有词。那人说恶鬼已被捉拿住了,用事先准备好的咒符纸粘贴在碗底,说是封住恶鬼。然后把碗放到油锅里,只听油锅中滋啦声不断,碗在油锅中上下翻腾。那人说:“你看这死鬼,还做垂死挣扎,要不是我早用真言压住他,不知道他还要闹出啥事呢?”过了一会儿,滋啦声没有了,那人说:“恶鬼已经被热油炸死了。”他又画了几道符,分别是厨房、中窑、大门上贴的,还有一道符是用火焚烧后要虎娃用水冲服的。那人安顿完这些,让王秋英抱着虎娃赶紧回家去贴符,给虎娃用开水冲刚才的纸灰。

    接连这两件事让梁诗锦很震惊,他对耿如春说:“这都啥年代了,东部沿海地区人们改革开放进行的如火如荼,而在寡妇洼还盛行着这种我在史书上看到古老的求神治病方式,这在中国流传了几千年的古老的愚昧的治病方式害死了多少人。难怪这里有那么多人壮年就死亡。这真让人心痛。”

    “所以,我们的担子很重,我们不光是办厂这么简单。”

    回到家,耿如春说起童寡妇和翠花的态度,耿寡妇才告诉他。原来耿如春上大学以后,她虽然把鞋垫和钱还给翠花,说明了耿如春的态度。但是她告诉翠花,让翠花放心,她一定会说服他和翠花成婚,将来让翠花跟着他在城里生活。耿寡妇反问他:“你现在带着诗锦回来,翠花能不生气吗?”

    他不解地问:“你这么说,我又不懂那童婶子为啥那么高兴呢?”

    “唉吆,我的瓜儿。你真让书读傻了。有谁愿意让女儿嫁给寡妇洼。你童婶子以为你大学毕业了会在城里工作,翠花跟了你,会成为城里人,过着体面的生活。现在你回到寡妇洼,她担心魔咒,躲你都来不及,看到你带着诗锦,也就不用担心翠花纠缠着你不放。她哪能不高兴呢。”

    耿如春听到这里,埋怨母亲乱点鸳鸯谱,这不是害人吗?

    耿寡妇说:“这是我的错,由我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