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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耿如春打开母亲为他准备的四大包行李。他不禁热泪盈眶,被母爱深深地融化了。

    他想,除了母亲还有谁会想得这样周到细致呢?衣服分四季的,有单衣、夹衣、棉衣,有外衫、衬衫、内衣,有长衫,也有短裤,还有一件雨衣。被子分薄被和厚被,还有家中唯一的狗皮褥子。有路上吃的干粮,水果,还有一袋油炒面。油炒面是一种用植物油或猪牛羊油炒的麦面粉,可以干吃,也可用开水化成粥状喝。他知道母亲担心他在学校吃不饱,专门为他准备的。还有几包草药,有治疗头痛脑热的、胃胀肚凉的、活血化瘀的。另外,牙刷子,脸盆子,擦脸的,洗脚的,枕套子,被罩子等等这些日常用品应有尽有。这四大包行李几乎就是他们家产的大部。只有母亲才能在细小末节、衣食住行上无微不至的关怀。每一件细小的东西,都包藏了母亲浓浓的情深深的爱。他笑着对母亲说:“妈妈,这不是搬家。拿这么多包干啥!?”

    耿寡妇说:“儿呀,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这些都是你要用的。”

    “妈,我也不能把啥都拿走。”

    “你这娃娃咋这么犟,妈的话都不听。”母亲用命令的口气说。

    吃饭时耿如春坐在母亲的对面。他正想借吃饭时,对母亲说几件事。自记事起,母亲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一个“爱”字,平常说话、做事总是一本正经板着面孔,很少在他面前笑。他多少次想想让母亲找个伴,但是沉重深厚的农村习俗压着,张不开嘴。现在他要走了,母亲将要一个人过活,太孤独了!他决定要劝母亲找一个老伴,陪伴母亲度过晚年。他还没开口呢。母亲说:“牛娃,趁热吃,这是上次乡邻们给你贺喜时拿的肉,我专门留了一小块为你包的饺子。”

    “妈,你也吃。”

    “吃,吃,妈有呢。你明早就走了,妈有几件事要给你说。”耿寡妇郑重其事地说。

    耿如春认真地听。

    母亲微微一笑,说:“也没有啥大事,只是我这些年的一些想法,我们还是边吃边说。”

    母亲先吃了一口说:“第一件事,前段时间妈有点急躁,有些事做得欠妥当。对于咱们借钱的事,你不要怨别人。别人借给你钱,是别人的情分,不借给你钱,是别人的本分。你要怨,就怨你妈没有本事。第二件事,古人说得好: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出门在外,没了照应,凡事都得靠你自己想办法拿主意,要慎重应对。做啥事心里都要有杆秤,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是你的就别推卸,不是你的也别强求。无事了,不要多事、找事。有事了不要怕事、躲事,是人就要有担当,何况你是个大男人。记得要多做少说,多做集经验,少说减事端。多交朋友少结怨,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路。”母亲又吃了一口。

    耿如春说:“妈,我记住了。”

    “第三件事,在外不要怕吃苦,不要怕累,苦难的生活对于意志坚强的人就是磨炼,也是经验,对于意志薄弱的人才是苦难。能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只有经受了大苦大难,才能取得大的成就,享受得了大的福报。每次电闪雷鸣暴风骤雨之后,彩虹才是最美的。”

    “妈,这些道理我都懂,你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子。”

    “妈知道你懂,这些道理谁都懂。但是往往多数人都把它挂在嘴边,喜欢讲给别人听的,又有几个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累。反倒见得多的是:针尖大点好处,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去争夺。”

    “妈,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你也不小了,妈像你这么大时,已和你大结婚了。妈想给你说的第四件事,找对象要投缘,要能说到一起,要是话都说不到一起,那还咋过活。我觉得翠花很好,她脾气乖,模样俊,要说缺点,就是她没有工作。牛娃,现在你考上了大学,也有了铁饭碗,将来你在城里工作,和翠花结婚一定会幸福的。”

    “妈,我对翠花一点感觉都没有,最后这一条就算了吧。我还不知道这四年咋过来呢?哪有心情谈情说爱。正好翠花给我送了双鞋垫和几十块钱,妈你一定要还给翠花。顺便给翠花带个话,她和我的亲妹妹一样。”说着把荷包给了母亲,给母亲说了昨晚上的事,一再嘱咐母亲要还给童翠华。

    只是他没有想到翠花非常执着,虽然到大学后他立刻给童翠华写过一封信,详细地说了他对翠花没有爱的感觉,希望他俩永远都是好兄妹。可是翠花依然给他寄去了鞋垫。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再苦,日子还是要过的,日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过的。我给你提提醒。”

    “我记下了,但是我和翠花绝对不可能。妈。我走了之后,你不要太苦太累,学费的事,你也别太操心了。”

    “嗯,你咋也成我了,婆婆妈妈的。”

    “妈,有一件事这些年一直压在我心里,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耿寡妇惊讶地问:“啥事?你咋不早说?”

    “妈,这些年你太清苦了,你刚说‘日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过的’。你说得很对,你该给你找个伴儿,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苦和累。有个伴儿陪着你说话,聊聊天,有事和你共同分担。”

    耿寡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会说这些,她脸一下子羞红到脖颈子上了。她气急败坏地骂道:“牛娃,你刚一考上大学,就不想要你老妈了,你真,你真,真,真能行!”

    耿如春没有想到母亲会生气,还会生这么大的气。他急忙说:“妈。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少受些苦,少受些累。没有其他一点恶意。”

    耿寡妇厉声说:“以后再不许胡说。”

    耿如春应了一声,看到母亲真的生气了,安抚了几句,怕再惹母亲生气,便对母亲说:“妈,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咱们休息吧。”

    耿如春在睡梦中被一阵啪嗒声吵醒了,他听出那是拉风匣的声音,知道那是母亲起来给他做吃的。外面漆黑一片,公鸡正在打鸣,他想大概四五点。他穿上衣服,来到边窑。母亲说:“鸡刚叫头遍,才三点多。你再睡会儿。”他哪能睡得着?他洗漱完,给借来的麻驴添了点草料,又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把狗皮褥子拿出来,放在母亲的箱子上。这里的冬天,干冻干冻的,母亲有腰疼病,没有狗皮褥子母亲冬天不好过。

    他刚收拾完,母亲端来一个花边碗放在土炕边的栏杆上,碗里盛着三个冰清玉洁的荷包蛋。母亲让他吃,他让母亲吃,母亲借口不习惯这么早吃。他知道母亲舍不得吃,坚持要让母亲吃。母亲还是不吃。是啊,这么多年,鸡蛋是她们家零花钱和学费的主要来源。除了他的生日,母亲从来不做一个鸡蛋。这时,母子俩能不谦让吗?最后,母子俩人一人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无论咋说谁都不愿独自吃。

    几番谦让后,耿寡妇笑着说:“不就是一个鸡蛋吗?我们至于吗?”说着她又做了一个荷包蛋。

    耿如春想:是啊!至于吗?这不就是一个鸡蛋?在母子俩心中不仅仅是一个鸡蛋,它也是困苦日子的代名词。他在内心暗暗鼓劲,今后要好好发奋学习,将来报答母亲,报答乡亲们。将来不能让母亲和乡亲们连一个鸡蛋都吃不起。

    天边刚露出鱼肚皮,人们还在睡梦中,母子俩就上路了。耿如春牵着驮行李的麻骟驴,沿着寡妇洼唯一通向外界的羊肠小道疾步赶路。天上繁星眨着眼,注视着漆黑的夜,驴铃有节奏的响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庄,狗叫声此起彼伏,公鸡们也不甘其后的叫了起来。天边的鱼肚白里有一抹红霞,让黎明前的黑夜有了生机。忽然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了歌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母亲吃惊地说:“牛娃,这不是童翠花的声音吗?”母亲转而温情地对他说:“翠花,这个女娃真得很乖巧。”从语言中能听出母亲丰富的含义,他并没有应母亲的话,母子俩各有心事。

    随后母亲又反复的叮嘱这两天说了不下百遍的话:“牛娃呀,在学校要吃饱、穿暖。要是不注意,饿垮了身体,得个感冒啊,或者得个啥病儿迹儿的,你就要独自受罪。要是得了病,你不要心疼钱。你不是给妈说过‘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吗’。”

    他被母亲的幽默惹笑了:“母亲,你放心。我现在是成年人了,我会注意的。”

    耿寡妇把耿如春送到乡政府车站,在等车的时间一直注视着他,好像第一次见似的。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

    他笑着说:“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难道是陌生人?”

    “我希望你这一走再也不要回来。”耿寡妇满脸难以决断的神情。

    “这咋会呢?!”

    “我希望你走后再也不要回来了!”耿寡妇满脸决绝的神情又说。

    “妈妈,你这不是骂我猪狗不如吗?”

    “我说的是实话,你走以后就不要回寡妇洼!这里有魔咒!”耿寡妇用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的口气说。

    “妈,哪来的魔咒!根本就没有啥魔咒!”他坚决认真地说。

    “难道你还想回来?”耿寡妇满脸痛苦的神情。

    “当然!”他说得刚毅决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你难道不知道魔咒,也不怕魔咒?!”耿寡妇惊骇地看着他。

    “有啥魔咒,那根本就是贫穷落后导致的。”

    “寡妇洼现在结过婚的男人只剩秋英男人张怀忠一个独苗,还在监狱里,秋英是守活寡。这难道不是魔咒造成的吗?你回来就娶不上媳妇。就是能娶上媳妇,我担心寡妇洼的魔咒会在你身上应验。这些你是知道的,你还愿意回来吗?”母亲满脸焦虑地说。

    “我会娶不到媳妇?”他满脸疑惑地问。说着,脑中闪出翠花送鞋垫和唱“走西口”的画面。

    “妈妈,我会回来的!”耿如春坚毅地说。

    耿寡妇知道儿子倔强但有主见:“要不这样!你好好学习,我努力攒钱,将来你学业有成时,我们还完债。咱们再搬出寡妇洼给你找媳妇。”母亲满脸的希望和坚定。

    “不!不!妈妈,我毕业了要回寡妇洼,要改变寡妇洼面貌,我要报答寡妇洼乡亲。”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不容反驳。耿寡妇竟然呆若木鸡,她没有想到儿子这么犟,竟不听她的话。

    耿如春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样的话,见母亲面若土色,呆呆的站在那里,也无词可对。这时车要出发,他急忙上车。车渐行渐远,他看着越来越远、渐渐模糊的母亲,还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后悔刚才为啥不用委婉的语气和母亲谈,要不暂时先应承下来,以后再慢慢说服母亲。他极为自责,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五味杂陈。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寡妇洼的。这时东边的太阳从乌云中探出头,又被乌云遮住,前方的路上笼罩着一层迷雾,根本啥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