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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冬风送寒,薄霜覆盖着枯草碎枝,残荷在清冷的塘水之中静待晚来风疾。一行人徐行掠过水塘边,一双双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土地上,身后撒下零落翻飞的纸钱。冬草低着头,泪水被风横吹过脸颊,发丝胡乱飞舞,她顾不得这些,牢牢举着手中的白幡,走在送灵队伍的最前头。老人紧随其后,手中仔细护着一只干枯的野花。

    虎子哥哥和三两好友在后边抬着棺材,他认得这只花,是潘奶奶临终前,用尽了全部力气交给他的。

    老人麻木地走着,没有哀嚎,也没有眼泪。上官婉儿在队伍的末尾,将一把一把纸钱向后抛洒,有些被风卷的飞向了空中,打成一个旋儿,与白幡搅在一起。

    队伍就这样沉默地行进了许久,来到了一处山坡上。

    坡上有一座破败的庙宇,枯藤爬了满墙。虎子哥哥昨日就提前与几人挖好了坑,众人把棺材抬进坑中,老人站在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野花:“你好好地睡,别挂念我,也别挂念闺女。赶明儿莲儿回家了,我就带她来看你。”老人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妙妙,我们当初就是在这里遇见的,也是你长大的地方。如今这坡荒了,来年春天,我替你种上漫山遍野的花,你也就不孤单了。”老人的声音微小却清晰,一字一句情意真切,他的声音中没有悲伤,温和而安稳。说完了这些,老人招了招手,虎子也念叨了几句感恩的话,带头将土填了。上官婉儿也上前搭了把手。

    一个平凡百姓的丧葬,就是如此朴素平实,芸芸众生好像皆是如此,生下来,活下去,死时也安安静静如同一片悄然落下的枯叶,再无人问津。

    天色不早了,众人准备回程,老人分发了赏钱,说还自己想在这里待上一会,打发其他人先走。年轻人都走了,上官婉儿公务繁重也实在耽误不得,于是携着冬草也先行回了镇上。

    冬草一步三回头,远处高山上的庙宇,荒芜的野坡,和落寞的老人,这真切深刻的哀痛夹杂着莫名的感触与成长,就这样深深地刻印在了她年幼的心中。

    待所有人都走了,老人再也撑不下去,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手中的花牢牢捂在心口,他就这样与发妻共同躺着,两个人的身体这样近,却也这样远。

    就这样躺了许久,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可他仍不愿起身。几日前还言笑晏晏给邻居送去豆糕的她,携手走过五十年的风雨的她,那样爱花的她,就这样永远的阴阳两隔。老人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空,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在这茫茫天地间,面对苦海般的命运,你我又是何其渺小。

    老人努力支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琴谱。望着填埋妻子的新土,嘴角微微颤抖,“烟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就这样一句一句地唱着,曲词逐渐被哽咽淹没,老人深深低着头,泪水滴在枯黄的草地上,“这是你最喜欢的曲子,也是我们第一次幽会时,你弹的曲子。”老人用手背楷了楷泪水,指肚摩挲着琴谱,“现在想来,也是有趣。那时候你才十七岁,我也才刚刚弱冠。自坡上遥遥一见,我就再也放不下你,径直跑去了庙中。求签问卜是假,想再看上你一眼才是真。老天爷对我可真好啊,刚进了庙门,就见到你耷拉着小脸儿在扫地。庙中人多眼杂,我一边敬香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怎样与你传书递简。我见香案上灰尘甚多,便灵机一动,在上面写了约你当晚相会的字样。”老人浅浅笑着,回忆着那些年稚气懵懂的蒹葭岁月,“那时候多么年少轻狂啊,任凭情沾肺腑,意惹肝肠。那夜月色溶溶,花荫寂寥,我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们隔着粉墙,你抚琴,我透袖轻舞,香袅金猊动,竟不知人在蓬莱第几宫。只是这琴声,一声两声,声声含愁闷。更深露重,你我互诉衷肠,少年情意说也说不尽。”老人长吸一口气,吐出长长的白烟:“一转眼,就一辈子了。这些事儿啊,好像还在昨儿个似的。”老人笑着,仔细用手将碎土拢好,“妙妙,你还记得吗?那年你病重,药方中差一味药引。老师傅无奈之下,在庙外贴了榜,求愿者提供心肉作引。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揭了榜,冲进了庙门,身体的疼痛远不抵见你在病中煎熬时我心中的痛苦。老师傅仁慈,让我远远地看上了你一眼,我还记得,你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我看着你那个样子,心里一阵阵的钝痛。我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罪。”老人将两块火石打燃,火舌窈蹿,将雪白的纸钱舔舐成灰黑的灰烬,碎星随风向天上飞舞。“对不起,妙妙。我食言了。你还是遭了这样大的罪,死在又黑又冷的大院里。”老人泪眼婆娑,话语破碎在呜咽中。

    老人的后背突然被人环住,挡住了侵入的冷风。回头一看,冬草的小脸倚在老人的脖颈,泪水从眼角滴下,在鼻梁处形成一弯小水洼。

    “好孩子,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老人说着,就要解下自己的衣服为冬草披上。冬草赶紧摇摇头,帮老人拾起被风吹跑的纸钱往火堆里扔去。

    冬草今日看着老人在爱妻坟前竭力遏制自己的悲痛,心如刀绞。回程刚走了一半,她实在放心不下,便跳下了马独自跑了回来。

    老人搂住冬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空荡的心底感到了一丝慰藉。“妙妙,冬草来看你了。你前几日还说她像咱们的女儿。”老人拍着冬草的后背,闭上眼睛,缓缓道来:“从前我俩幽会,总被老师傅发现,师傅就罚她抄经,抄得手酸背痛,你猜怎么样?”冬草摇摇头,老人依旧闭着眼睛,嘴边浮出笑意:“她就将经卷从粉墙上边递给我,叫我帮她抄。老师傅发现了,胡子都气歪了。”冬草微微笑着,听着这些此去经年的趣事,望着眼前的新坟,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呀,还没等老师傅惩戒她,她就病了。病得是那样重,直到我揭了榜,她得了药引,一月有余才渐渐好起来。我的伤却还没有好。老师傅经了此事,便让她抄经静心,双亲已不在,这样的人生大事还要仔细思量。可是啊,她把那经抄得七扭八歪。”老人和冬草一起笑了,“老师傅看着那些经卷,就知道,彻底留不住她了。便将我叫入庙中,与我彻夜长谈,要我备好三书六礼,在佛前起誓一生不弃。我样样照做,老师傅万般不舍,但还是放她走了。”

    冬草的泪珠默默滚落,老人慈爱地为她拭去眼泪,拥她入怀。原来,老人与妻子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感人至深的往事。人世间真挚的情爱,不关乎名利,金钱,只是两个真挚而火热的灵魂之间至情至性的偏爱。

    或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冬草的心底被深深地触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幼小心灵中不为人所见的地方,悄悄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