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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洗墨

    九月初六是雅集最后一日,参加雅集的一众文人本担心直到这一天东道主丁泊明还不露面。

    所幸清晨赶往园林的第一批人远远便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接众人的丁郎中,那满脸堆笑、精神焕发的模样让人觉得此前几日关于他的传闻都只是些没有凭据的流言蜚语罢了。

    “你注意到他脸上的粉了么?”然而与司星同行的鹭雅却凭着女人的常识和直觉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端倪。

    “谁,丁郎中?”司星问道,对于化妆品他很迟钝,“东国似乎就连男人都普遍会化妆吧,或许他们就喜欢这个呢……还好范岳回去了,不然他一定看不顺眼这些。”

    “不止是化妆……那很明显是用来掩盖掉几天没睡的眼圈和憔悴的脸色的,”鹭雅在司星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可能有麻烦了。”

    “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有啊,你先确认一下他提供给我们的食宿这些钱付了没有,要是没付我怕他付不出来那些店家找我们要!”鹭雅说道,溦京城的开销可不是她和司星两个人的俸禄能承受的,若是现银不够还要找家里要那就太丢人了。

    既是最后一日,但凡还留在溦京的参与者都在这一天赶了过来,因而这一天也成了雅集开始以来最为热闹的一天,有不少面孔鹭雅和司星此前未曾见过。两人本想看看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秋离今天有没有来,扫了一圈人群后发现不仅没有她任何御史台的人今天都不在,最终两人好歹是找到了空止禅师一道度过这场盛会的最后一天。

    东道主丁泊明主持最后一日的集会。流程是什么、该说什么他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如今就像照本宣科一样自如。

    若非如此他现在早已失态了。

    给杜阁首发出的邀请被理所当然的婉拒。不仅是他,所有的实权人物都没有出席这最后一日;丁泊明以邀请参加集会的名义让人给参与鸦片贸易的几个官员送去邀请函,借此探听他们现况如何,却没有一个能够联系得上。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家丁那里他探听到他家的主人是昨夜子时被人带走的,知道这个消息的丁泊明越发感到大事不妙。

    看不上光复派的丁郎中并没有去探查自己在光复派的那几个盟友的现状,不然他就会知道他是鸦片案站在台前的人里目前唯一一个还能活着到处蹦跶的。

    对于鸦片案的参与者来说,“唐璧不是官府”既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对丁泊明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唐璧和他的光复派再怎么有能耐也查不到他这个朝廷命官的身上;但对于光复派里参与了这起案子的人来说那无疑是一个坏消息,因为并非官府的唐璧做起事情来可以突破政府的规矩。

    那些最明显的证据和场所被唐璧留给了官府去查办,他知道朝廷不喜欢光复派的存在,如果光复派在这起案子中提供太多的帮助反而会让朝廷怀疑证据的真实性;他适合处理的是那些朝廷不屑于或者不方便处理的人。

    简而言之,便是要清理门户。

    清理掉派系内最为激进少壮的那一批人并不只是他的意思,而是光复派各个元老们形成的共识。虽说外界对于光复派总有些龌龊下作的印象,但光复派内部的元老们将这些归结为“外人的软弱和蒙昧”以及“内部不知轻重的小鬼头”的共同作用。

    光复派对于“罪恶”有着和朝廷律法不一样的理解——根据古老的习俗家法,光复派认可家长与族长有代替国家处置家族内部纠纷的权力,甚至允许私刑处决家族内部成员;而光复派在他们眼中同样是一个家族,各个元老如同派系内的父母官,而唐璧则是刽子手,若是元老们决定惩罚派系内的人员,他们将授权唐璧以派系内的任何力量去执行。

    比起这些元老,唐璧一直自认为是派系内最为温和和理智的人——有几个纯净派元老主张把这些玷污了光复派理想的案犯直接丢进溦河里,这一主张理所当然被唐璧所拒绝。他可不想当杀人犯,地下世界的律法也是律法。

    财富和生意是商人的第二次生命,而唐璧总会把生命和生意放在天平上让罪人和叛徒做出选择,虽然大多数人本能认为生命肯定比生意重要,可九成的人在唐璧面前最后做出了相反的选择——毕竟丢了性命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丢了生意唐璧可以灭了他一门。

    参与鸦片案的茶室主人和几个贸易商如今和他们的血亲来到了溦京远郊的一处庄园内,庄园主是光复派内的一位纯净派元老。纯净派不仅对于华族的血统标准最为严苛,也是光复派内对于道德标准要求最高、内部清理手段最为狠毒的一帮人。这座庄园的中心是一片人工挖掘的水池,池塘有着“洗墨池”这样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细想之下却杀气腾腾的名字——光复派内的每一次大清洗都在此地发生。

    出席的除了作为审判者的元老们,还有与几位嫌疑人的利害关系人,有些是他们的债主,也有他们的大客户或是供货商,光复派中大部分商人本就是把这个派系当作方便一起发财的商会,因而许多生意都是同派系内的商人一起做的,这也就增加了派系成员们背叛派系的成本。

    供货商停供、大客户撤回订单、债主抽回借款……手段简单,却也实用,没有任何一个光复派商人在唐璧施展开这一套组合拳的情况下能够撑三个月的。

    两位元老站起身来唾沫横飞的痛斥嫌疑人们的罪状,唐璧只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看着,但众人比起控诉的元老们显然更加畏惧他。唐老板并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他的为人甚至称得上宽厚,但这也就意味着再怎样残忍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种按部就班的流程而已。

    破产是罪人们生意的结束,但或许只是他们悲惨命运的开始——不仅仅是他们,也包括他们的家人。罪人和他们至亲的所有财产都不得不拿去填补窟窿,被拿去抵债的财产往往会被光复派的其他人用三四折的低价买走;而仍旧无法偿还的债务则需要他们用余生去偿还。所幸派系内的成员愿意慷慨的为罪人们提供一条活路:他们开设了不少赌场、青楼或是工作危险的远洋浆手、地下矿工,足以为罪人和他们的亲属提供能用来还债的工作。

    他们会被剥夺财富、名字、家族……除了生命以外的所有东西,在重视家族和社会关系的东华,这样的人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只是一个“活着的肉块”而已。

    在两位元老结束了控诉之后,唐璧站起身来走到了两个元老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放着一盏两尺高的沙漏,他将沙漏翻转过来后,其中的沙子便开始流淌起来,而一众审判官们也开始了量刑——不需要定罪,只需要量刑,这里没有嫌疑人只有罪人,而所谓的“量刑”也只是讨论如何分割他们的财产、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丢到什么地方去干活而已。

    与此同时几个侍从端着数个托盘走到了罪人们的面前,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要么在哭天撼地,要么因为惊愕而愣在原地。每个托盘上都放置了一块浸润了烈酒的布帕和一把短小的匕首,匕首很短以至于很难用来行凶,但无论是抹脖子还是扎肚子都够用了。

    在沙漏流逝完之前罪人们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若是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虽然他们的财产仍旧不免瓜分,但他们的亲属将不再需要偿还未能偿还完的债务,光复派还会在死者的财产中留下一部分必要的资金以满足遗属的生活;若是直到沙漏流尽罪人们仍旧犹豫不决,那他们家庭的财产和往后的余生都将被派系所瓜分。

    “不考虑用回毒酒么?”唐璧询问着这座园林的主人,“一会儿要是血溅得到处都是你还得让人打扫。”

    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很寻常,就好像他如今讨论的并非人的生死、而是宰杀年菜一样理所当然。

    “古老的华族人都是用刀剑自戕的,自我了断是对于仍有勇气的败者的赏赐,连血都不敢见的懦夫可没这资格。”园林主人说道,这回答让唐璧撇了撇嘴,他无法理解这些老古董们的奇怪理由,这些保守的纯净派和眼前那些犯了罪的少壮派一样危险,或许这次危机结束之后他要想办法逐步把光复派内各个太过激进的派系打压一下才行。

    正在二人对话间,已经有一个罪人用匕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他捂着流血的脖颈缓缓倒下的时候,他身后的家族成员们先是爆发出一阵哭天抢地般的呼喊,但随后哭喊声变得平静而有规律,那是为自己的命运得到拯救而感到庆幸和宽慰。

    而仍旧没有动作的罪人们此刻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期待他们赴死的目光并非来自于面前的审判者,而是来自于身后的家人们,那些平日朝夕相处的家人此刻都希望他们用自己的死来挽救整个家。他们固然可以安慰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赴死的,却也改变不了在生命的最后最期待自己死的是家人这个事实。

    杀人不如诛心,这就是对派系内叛徒和罪人最大的惩罚。

    沙漏还没有流到一半,所有的罪人都选择了自我了断;而参加集会的光复派成员们一边看着侍从们收尸,一边讨论着如何瓜分罪人们遗留下来的产业,若是码头的老李看到这一幕或许会庆幸于自己的命运并感谢唐璧的宽厚吧。

    “你这个人坏得很呐。”园林主人对唐璧说道,这个生命和家族二选一的裁决方式正是唐老板想出来的。

    “我只是不想被当作杀人犯而已。”唐璧答道,而“不触犯刑律”确实是他的初衷,“大家都是体面人,如果没办法让他们体面的活,至少可以教他们体面的死。”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一同加入了瓜分罪人家产的讨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