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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街

    送别了空止禅师后,鹭雅与司星在溦京城中一个渡口下了船。

    雅集明天才开始,鹭雅想要趁着夜色逛溦京城的夜市,司星自然得留下来陪自己的上司;不喜热闹的禅师则打算前往雅集的举办者为来宾准备的旅舍下榻。

    接受雅集的邀请后获邀者不仅可以得到举办者赠与的盘缠,在溦京的花销更是由举办者负担,这让大夏来客们不禁感慨于东华的富饶和举办者的慷慨。

    东华王国的科举制度使得东华上层官吏都是文人出身,主办一场雅集不仅仅是财力,同时也是影响力和威望的体现。今年主办雅集的是东华当今朝廷中的新贵,工部司郎中丁泊明。由于工部尚书空缺、侍郎过两年即将致仕,他这个司郎中是公认的工部下一任主事人;这场雅集也被视作他即将接过工部侍郎大任前的一场造势。

    司星对于东华官场上的事情毫无兴致,但鹭雅出于一个史官的职业习惯总会对这类事情关心颇多,纵观大夏和东华的历史,比起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反倒是这些台面上的大势才真正推动着历史的大潮。

    他们一个喜欢遥远的历史、一个喜欢遥远的星辰,而身边的灯火是他们共同的热爱。

    溦京像一座不夜城,万家灯火点亮了整座城市的夜色,河两岸更是沿河点满了街灯,就连溦水里也漂浮着荷花样子的河灯。

    若说他们祖国大夏的国都安京城是帝王之城,那溦京就是一座庶民之城,溦水贯穿了城市将溦京划分为了南北两片城区。溦京的王城、朝堂和校场在城的最北面远离城市中心,将以溦水为核心的城中心让给了两岸的商户,原本住在河岸的居民也被商人们用高价买走了地皮建立商馆,各地商会、行会、银号乃至专门设立给异邦人的万国商馆都位于河畔,白天这里是商人们往来穿梭洽谈生意的名利场,而到了夜晚则是行商坐贾、勾栏瓦肆、酒家青楼、赌场钱庄纷纷张灯结彩的销金窝。

    从传统的大夏人看来,明目张胆的放任青楼赌场开业是一种道德堕落和礼崩乐坏的象征,故而大夏严令禁止开设娼馆和赌场。但东华对于这些事情却有着实用的宽容——只要他们能交税,交多多的税,银钱够多总能补偿他们对于良好风气的损害。

    身为女子的鹭雅对此却并不在意,她清楚虽然大夏表面上禁止民间娼馆,但在各大家族的庇护下有不少私下开设的女闾,读了这么多年的史书总让她觉得这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事。

    突然间响起一阵锣声,锣声响起后人流也朝着一个方向开始涌动起来。

    二人虽然不知道人群正走向何处,但对于想要凑热闹的人来说跟着人流走永远是对的。

    人群的终点在勾栏瓦肆,那是在一片空地上搭建起来的戏台。

    白天路过这里的时候,此地是城南的农民进城售卖蔬果的集市,而到了晚上则会由戏班子搬来桌椅戏台,开始这一夜属于庶民的狂欢。

    不同于那些精致的梨园剧场,露天的勾栏瓦肆并不会向观众收取财物,每个路过的游人都可以免费观赏,若是觉得好看便打赏几个钱;唯有想要坐在座位上观看的贵客才需要掏一小笔座位费,期间也会有戏团的孩子带着瓜果茶水、炒货糖人向客人兜售,一晚上挣来的小钱虽然不够盆满钵满,但至少也可以维持戏班子的生计。

    司星注意到有几个杂耍艺人他白天在港口的时候也见过,不过那时候他们并不是在卖艺而是在码头搬运货物。早已听说溦京米贵生活不易,或许戏班子里的许多人都要白天做份工、晚上唱出戏才能多挣些钱,想到这里的他给那几个杂耍艺人丢出了一串钱,又从一旁的小孩手里买了一份盐炒过的葵花子与身边的鹭雅分享起来。

    杂耍人是暖场的,很快化了妆的戏子才走上台前,伴随着他们上台,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

    剧名叫做《李沐入梦复中原》,一出在逻辑上错漏百出,但是东华民众喜闻乐见的幻想剧,讲述了一个叫做李沐的年轻女将在梦中回到了华族与夏族两百多年前争夺中原霸权的古战场,在李沐指挥下,华族将士同仇敌忾改变了战争的结局,带领华族击败夏族最终屹立千年而不倒。

    充满了剧作者的意淫和经不起推敲的逻辑与细节,只是架不住观众喜欢。

    当扮演李沐的女角穿着一身英气凛然的铠甲走上戏台时,观众一阵的欢呼;当涂着骇人油彩、代表着夏族将领的演员走上前台时,观众们脸上表现出了咬牙切齿的厌恶;而当演出到代表夏族的龙旗坠地,李沐高举代表华族的凤凰大旗时,有些观众甚至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场古老的中原之战是华族人心中永远的意难平。

    那场大战之前,没有大夏帝国,也没有东华王国,中原唯一的帝国正是东华先祖建立的大华帝国,而大夏国的先祖夏族那时候也不过是臣服于华族天子的一个部落而已。

    没有帝国是永恒的,野心勃勃的华天子东拓夷地、南征越族、北伐戎狄,常年征伐不仅使得帝国民众疲敝,更使得不满被征召的诸侯们背地里签订盟约,以夏族为盟主密谋反对帝国。

    中原之战远没有戏里描绘的那样惊心动魄,老迈的帝国在夏族联盟的步步紧逼之下内外交困、众叛亲离,甚至一部分厌倦了天子的华族人倒戈到了夏族阵营之中。

    最终除了倒戈的那一部分华族留在了中原外,其他华族都被赶过了中央山脉、赶到了东方的万里泽国,如果不是野兽、瘟疫以及流亡者和当地夷族、越族结成临时同盟阻挡了夏族东征的脚步,或许东华王国连存在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后来夏族如何建立大夏帝国、华族如何筚路蓝缕同各异族联合建国,这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失去霸权的伤痛如此沉重,以至于宁可在戏剧的幻想里也想要弥补它,这出戏就连远在大夏的司星和鹭雅都听说过——只不过这部戏在大夏多被冠以烂俗的恶名。

    无论司星还是鹭雅都不理解,两百多年来东华已经建立起一个崭新国度并且从未想过进攻故土,为什么最近这几年来又开始出现要光复故土重建帝国的声音了?

    “秦慕礼——”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念出了这个名字。

    随后念叨着这个名字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有排山倒海之势,这喊声在出演“李沐”的演员谢幕的时候达到顶峰。

    观众们齐声呼唤的并不是李沐,而是秦慕礼这个在戏剧中并未出现过的名字,甚至原本坐在内场的观众们也扬起手中的铜钱与碎银,呼喊着向舞台扔去。

    “李沐……慕礼……原来如此,主角指代了秦慕礼吗?”

    司星注意到身边有人这般呢喃着,他不由带着好奇的目光想看看那是什么人。

    秦慕礼在东华王国皆家喻户晓,东华人不可能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李沐”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拙劣的倒装;而刚才那个呢喃声带着一股大夏北部边境特有的口音。

    映入司星眼中的是一个着黑衣的高大男子,那是在东华很少见的上衣下裳的款式,他总觉得很眼熟,思忖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大夏羽林军的军礼服,他曾经在安京一次阅兵的时候见到过。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东华的国都这么堂而皇之的穿着大夏的军服,更让他觉得不可理喻的是这样打扮严肃的人居然用双臂举着一个穿的精致而又花里胡哨的女孩看戏。

    “岳叔,那是谁?”他怀抱着的女孩问道,这一问让司星更确信了他俩不可能是东华人。

    “东华国的名将……”那男子说着,似乎注意到了一旁司星的目光而警觉起来。

    当他和司星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凶狠的杀气,两人纷纷把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即便没有对话,两人也凭借着猎手本能做出了第一反应。

    只是两人之间的杀气旋即被另一阵嘈杂声所冲淡。

    又是一阵锣鼓声,但这一次声音的来源并非这热闹的夜晚常见的小商小贩而是夜里巡街的金吾。

    围观的人群慌忙给金吾们让路,而金吾们径直走向了戏台,几个人将戏台子围了起来。

    安京城里也有金吾,因为安京到了晚上就要宵禁,金吾是为了把夜晚还在流窜的人赶回去的;但溦京没有宵禁这么一说,金吾只是维持夜晚治安的兵丁——人到了夜晚总会更兴奋,闹事的也更多一些。

    戏班子的老板正一边试图解释,一边拿起几串钱朝金吾兵们的手中送,可这一次的金吾们似乎不吃这一套。

    “早就告诉过你们这出戏不让演了!”金吾兵接下来说的话让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

    这出戏从三年前就开始演,有许多人哪怕看了几十次都不嫌多,又可以抒发民众慷慨爱国之心,为什么会不让演出?

    有几个喝了酒胆大的观众此时站出来同金吾们呛声起来,或许是酒壮人胆,也或许是因为金吾不像其他士兵一样装备精良,两边越是对峙便越上火,不久便推搡起来;观众在看完一出戏之后看到面前又有一场现实的好戏可看,不仅没有劝架的意思甚至纷纷起哄。

    眼见形势逐渐失去控制,金吾们也不愿多做纠缠,正准备把酒后闹事的几个人带回去,就在此时另一拨人从一家酒楼鱼贯而出,奔向了勾栏瓦肆所在之处。

    这一伙人大约有十来个,既没有蒙面也只身着常服,手上拿着木棍之类的钝器。他们并不攻击金吾,只有在金吾挥动手中的棍棒之时才会抵挡,目的只是从金吾们手中抢人。

    随着这一拨人加入,周围的民众越发热情起哄呼喊,似乎巴不得这场骚乱越闹越大。

    拳脚无眼,纷争很快变成了乱斗,呐喊声与尖叫声被围观人群的起哄声所掩盖,只能依稀听到一个金吾喊了一句“光复派给了你们多少钱?”——但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它就被湮没在了人潮的呼喊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