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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为伊人憔悴

    关于本王童年的许多事,本王仍然记忆犹新。所有美好的,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是本王一生追念的,可它们毕竟是数段过往,欲望无边了。那段天真和谐的岁月里,本王与梦题携手度过全部的酷暑严寒,感情与日俱增。

    过去的我虽说身体羸弱,却不畏惧寒冬冰雪,本王喜欢雪后府上孤寂寥落的氛围,那单调的颜色再怎么单调于我也无什么滋味,毕竟我久坐于书案前无法逃开。有时梦题会好心供我一天假,可这冰天雪地的又无事可做,本王会去找乳娘讨点东西吃又或是与我的两个姊姊一起塑塑雪人,戏戏梅。若是三位兄长在家,我便会跟他们练习骑射等令我振奋的,男人该学的东西。

    景福二年春,算起来梦题做我的私人幼师已有一年的时间。春分之后,本王实在受不了一连坐着好几个时辰,在经过思想争斗后,我决定逃课。可实在没什么去处,想去找四姊姊吧,她提醒道:“你刘姐姐是知道姐姐待你极好的,你不在书房定会来我这儿寻你,所以你还是到别处躲吧。”本王没有办法,只得离开不知不觉走到府上的后花园,想起之前从未跟梦题提过这里,所以暂时躲进去。

    恰为春季,后花园正呈现最美的乐趣。看,四方的高墙围成一片,我在这里,与万物一起。欣赏着姹紫嫣红占领后院的肆意妄为,聆听着子规与喜鹊久久回荡的低吟浅唱,闻嗅着春风中夹杂的桃李芬芳,似乎一切的不期望都抛掷脑后。忽然,一阵轰然的开门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打断了我沉淀的思路……是她,是梦题,她竟找着了这里,冲我说道:“好啊!南周,你又逃课,看我怎么收拾你。”本王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利用自己对后院的熟悉与梦题周旋,再借机从大门逃离。

    除了后院,本王一路埋头向前跑,就听见后边的梦题说:“南周乖乖,你不要跑了……”我不会听她的,直奔姊姊的院子。姊姊此时恰在中院,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说道:“南周怎么这样慌乱?快来姐姐这儿。”我躲到她的身后说:“四姐,快救我……梦题她要吃了我……”恰好梦题亦闯进来,撑着腰背,喘着粗气,缓缓向我们走来,说:“南周乖乖,这下没处跑了吧……看我怎么教训你。”本王一听,更加揪紧姐姐的衣边,见她上前伸手抓我,我连忙闪开,以姊姊为屏障同她绕圈子。

    ……

    景福三年,夏天开始我正式进入换牙的阶段。八月既望,我掉下我的门牙,我反复地照铜镜,向姊姊抱怨道:“姐姐,这掉牙之后好难看呀。”她说:“南周,你这门牙还会长出来的,只不过在你牙长出来只见要少吃糖,不然牙会长歪的,到时候更难看了。”我太听她的话,害得我不敢再吃糖了。只是一向爱吃甜食的我,很长时间不碰糖类,让我百爪挠心的。

    半月后本王早早来到书斋念书,梦题她过一会儿才来。她来时,我老远就闻到了熟悉的糖香,只见她一手持着我最爱吃的糖果,另一只手神秘地别在身后。我一时间看馋了,噎下口中不断生成的唾液,真的好想吃。梦题她又非要在我面前吃,好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硬生生将我的心思从书中抽离出来,时不时瞟瞟她手中的美味。她开口说:“南周,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一款糖,你要吃吗?”我说:“刘姐姐,我现在正是换牙的时候,不能吃糖的。”她说:“啊!这么好吃,南周竟吃不得,本来还想和你一块享用呢。”她吃糖的样子显然是在我面前显摆,一边吃着,一边叨叨地说:“甚是美味,可惜南周吃不了。”我听着,思绪全被打乱,忍不住地流口水,一把擦去,低声说道:“刘姐,你可不可以别在我面前吃?吃得我好难受。”她说:“难受?!那我就……偏要在你面前吃。”我说不出的恼怒,说:“你现在怎么欺负我的,我以后就要怎么还回去。”“好弟弟,我怕了还不行”她从身后拿出另一根糖,递给我,我说:“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敢吃,我怕坏了牙会变丑的。”她说:“少吃一点根本没问题的,就算你变丑我也会一辈子跟你的。”我仔细想想,决定还是吃罢,道:“这么多天没吃,现在一试真有别样的味道。”她送给我一支笔,一支我用来写这篇回忆记的笔。在这上面刻着我和她的合名,是对我们未来的期盼。

    ……

    重熙元年十月晦,今天是本王的十岁生辰,府上的人似乎早早起来忙作,我是辰时才起的。漫步在热闹的府道长廊,每个侍女、仆役都会向我行礼问好,心里甚觉安逸。刚走过一个拐口,就遭人拉到一边的隐蔽处,挣扎出来方认出是梦题,她看上去很是紧张,凑到我的脸前,说:“南周乖乖,你知道吗?后院着了妖怪,个个面带微笑,不知疲倦。你与我一块将那些妖怪抓住,会受万众瞩目的。”辽国的人很迷信,包括年少时的本王。我听了她的话,先是大惊,后靠到她的耳边,说:“刘姐姐和我都不是法师,不会些降魔的术,如何能抓住妖怪。”她说:“我先前听云游的道士说这是一只夜莺变的妖怪,唯懂得飞翔唱歌,不会伤人,所以就算是我俩也能轻松擒住它。”就是这样,我和梦题开始了荒诞的捉妖,她带我来到府上的后花园,我们到那儿,院门突然就敞开了,一阵急烈的风突兀袭来,我开始哆嗦,拉着梦题的手,说:“姐姐,今天的后院好阴森,好可怕,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还是带我往里走,说:“南周乖乖不要怕,姐姐走在前面,姐姐保护你,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本王躲在梦题的身后,紧紧攥住她的手,在这幽静的落叶上,风儿吹过灌木沙沙作响。本王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安静非常,这是我第一次惧怕这曾经的乐土。我轻轻劝道梦题回头是岸,可她根本不听,反而嘲笑我身为一个男人单子不如女子的大。突然,一声清脆的莺啼在树后回响,我更加贴紧梦题,说道:“姐姐,妖怪来了,我们快逃吧!”抬头就看到一只小巧的夜莺朝我们飞来,我害怕地将脸埋到她怀里,瑟瑟发抖。梦题只是一边大笑,一边安抚担惊受怕的我,我胆悸地看去,只见夜莺乖巧地停在梦题的手背上,她坦白道:“南周乖乖,别怕,这世上没有什么妖魔。今日是你十岁生辰,姐姐将这只小夜莺送给你……”

    那是只乖巧的,有灵性的夜莺,我喜欢它,只是后来它独自飞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再看到它。

    ……

    重熙二年十二月初,正值百年难遇的大寒,屋外下着鹅毛大雪,可我还是准时来到书斋。我等了她一个时辰也不见她来,这时乳娘到访,说:“少爷不用等刘小姐了,小姐她今日受了风寒,怕是不能来了。”初闻此言,我有点诧异,回想起这么些年她对我的私教都不曾缺席,怎么今日被一场风寒拖了去。又想起她对我的好,当即决定到刘府看望她。乳娘为我换上大氅,带着我来到刘府。我来到梦题的闺房,见着在这儿的人还真不少:莫要说梦题的家人,还有我的父母以及三两个大夫,个个脸上悲哀结霜。其实我应该注意到阿娘脸上的泪痕,和她被刘叔搀下去的失神落魄……旁人散去,梦题的床前只剩下我一个,我牵住她的手,说:“怎么受了一场风寒这么难堪。”她是笑着说的,“许久不生病,一时间着了还真不适应。”我看见她的眼里积满泪水,璀璨得很,问道:“姐姐怎么哭了?莫不是风寒很严重?”她说:“是啊,过去老是嘲笑你体弱多病,现在自己这般真是受不了。”我摸着她的手,说:“姐姐你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好看,怎么这双手摸起来没以后有感觉了,竟是嶙峋的?”她悢然一笑,说:“还不是为你操碎了心,变瘦了。”我说:“我还是以前白白胖胖的你,你以后可得好好吃饭。”“是……”我看着她的眼,她说:“南周,你已经长大了,姐姐不能时刻陪着你。姐姐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了吗?”我能听见她的气咽声丝,说:“放心吧,在你病好了之前我一定会顾好自己的。”

    ……

    以上所记叙的,都是本王不懂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有个幸福的人生,只是不曾想过梦题会背我而去。

    十二岁那年,在我读过乐天先生的《长恨歌》,始才知晓‘情’为何物,抛开儿童的稚嫩,有了真正想追求的东西。而她,我的梦题已是绮罗粉黛,我对她有种别样的感觉,不同于弟弟对姐姐的喜欢。我与她每天相处的时间长于以往,当然都是她在监督我读经研书,每当我有所懈怠,她都苦苦提醒,说:“南周!姐姐不求什么,但愿你攻克文书,换取功名,也不枉我这么多年来的陪同。”我没有办法,只得听从。

    我亲爱的乳娘是在秋后走的,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见她的儿子。想想昨日,她还在那里,替我打理寝室上下,给我房后的桂花树作修缮,一切看起来还像平常那样平和,实在想不到第二天她就不辞而别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回事这样的结果,全家人也吐不出一个字。来日,我亲眼望着装有乳娘遗体的灵柩在火中被烧成灰烬,最后只得到点大的罐子。入土的时候,梦题比我哭得更伤心或是更凄惨,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倒叫我有愧于我的乳娘了。这是本王生平第一次尝试生离死别,真的不好受。

    ……

    重熙四年春分当天,后花园的那株桃树下,梦题说她特别喜欢这里的景光,一时风来,四面微响,落英缤纷,好不浪漫。她主动走到树下,说要跳一支舞给我看。我欣赏着,她娉婷的身段配上那支舞,实哉天仙下凡。本王想着这世上能有几人比得上她。我见她慢慢放下身子,心里快意得很,夸赞道:“实在想不到姐姐还会舞蹈,这天下舞者在南周眼里怕是无一人比得上你。姐姐是什么学的?”她说:“去年开始学的,想给你——我的竹马,演上这一段。”

    ……

    重熙五年下元节,这天是本王人生的转折点,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化成缥缈的浮泡,徒留绝望。黄昏时分,天空是阴沉沉的,我和梦题一起在后院嬉闹。在一场追逐的游戏后,我两到凉亭下休息,我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反观梦题则是咳嗽不断。她咳得满脸通红,整个人虚得直摇晃,我心里不忍,关切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凉风灌进喉咙导致的?”我替她抚背,不见好转,她反而吐了一口血出来,我又痛又急又怕,一只手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直接流下泪来,说:“姐姐,怎么了?别吓我啊!”她已难以说话,凑到我的耳边,弱弱地说:“姐……姐姐,就要……走了,南……南,南周……乖乖,你要……照顾好自己……取个……功名,娶个……好媳——”她没能说完她最后对我的嘱托就倒在我的怀里,没了动静……我只能用手替她擦拭脸上的血渍,哭着喊人……

    凉风袭来,我感觉往昔何等烂漫的后院竟也如此令人战栗,她的蔓延的猩红逐渐染红了我素白的衣裳,就像这角天的红霞,令我猝不及防。

    我突然惊醒,看见屋里已挂满白色的丧幡,两家人全都换上了白色的缟素。四姊姊对我说:“南周,梦题她其实已内脏损伤,我们大家一直没敢告诉你……”我的眼里包含泪水,可就是流不出来。我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凝望她苍白失活的面容,我伸手想摸她的脸,最后是退却了,眼泪也汩汩地往外流。家人试图安慰我,重复着“死者已矣,风景不殊,你要放下”之类的话。但是这要我怎么放下,想到她生前和她的点点滴滴,我不禁又晕倒了……

    梦里几分,她那婀娜的身姿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试着挽留她却不行,害我倏地睁开眼面见现实。我下床见他们个个是悲哀的脸面,我更是如此:暮气沉沉,行尸走肉般。此时安静的她已经被草席全部遮上,我心里更是不好受,我算是想明白了她生前为何厌食以及那样求我读书了……

    我亲手捧着她的骨灰坛,送她最后一程。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奢望再看她一眼……我知道我不配,我愧对她生前对我的好。

    写到这儿,这本《往昔记》也该结束了,毕竟后来的我不过是终日泡在书斋里学习以考得功名。后面我读到一本有关凤凰的书,上面写道凤凰有两仪:雄为凤,雌为凰,无一不成全,难当鸟中王。本王想了想,觉得自己就是失了“凰”的“凤”。她的离去连同我的为人的乐趣也消失了,我觉得不再是曾经那个“南周”。我想改名,取“凤翎”,意为孤零的男人。可自己的姓名毕竟是亲生父母取的,改不得,这可能就是我的现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