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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下称圣者,只一人耳

    姑侄二人从丰乐楼离开,打算寻一处客栈歇下。

    宁长逸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发簪,一支黑玉簪子,光泽温润,黑色中带着剔透之感,在灯火映照下反射出一种奇异的色彩,簪头则是金子做成的一只蝴蝶,匠人手法十分高妙,那蝴蝶端的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要扑翅而起,蝶翼之下几条流苏垂落,随着手上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对这簪子十分满意,将其递给无心,道:

    “姑姑,送你的。”

    无心看着宁长逸手中精巧的发簪,眨了眨眼。

    “拿着呀。”宁长逸道。

    无心犹豫了一会,才从他手中接过。

    见姑姑收下,宁长逸满意地收回手,哪知无心只将这黑玉簪子放在手心端详了下,又把它还给了回来。

    “姑姑不喜欢?”

    无心摇了摇头,道:“喜欢。”

    “那为何不要?”

    她想了想,道:“既为佳人相与之物,便不可再转赠他人。”

    宁长逸没想到姑姑居然会不要,这发簪一看便极为名贵,若是用买的,不知得花多少银子,自己肯定是买不起了。

    他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看着手中的木剑道:“姑姑给我做了木剑,我见姑姑一直用麻绳束发,就想送支簪子,没想到是我自作主张了。”

    宁长逸的表情十分惋惜,仿佛是受了很大打击,还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已渐渐摸清了对付无心的套路,首先要做出很乖、对姑姑很尊敬的姿态,然后再表现得伤心很难过,姑姑就有一半左右的概率会迁就自己。

    你看,之前他在山中假装自己很无聊,只能孤独地和水中的小鱼玩,姑姑不就给他做了木剑?

    果然,无心见宁长逸这副模样,似也略有不忍,她四下张望,旋即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

    “你若想赠我发簪,”无心对他说道,“便去那边买一个罢。”

    她指着路边,宁长逸转头看去,就见一个摊位,摆着的尽是女子饰物,摆摊的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

    宁长逸立刻小跑过去,这小摊自然也有卖发簪,他粗略一看,都不如他手中的黑玉簪。

    “小贤郎,买簪子吗?”摆摊的大娘见生意上门,笑着问道。

    对于大娘的称呼,他还有些不适应,在虞朝“贤郎”这称呼还是颇为肉麻的,和你去路边摊买东西,摊主张嘴便叫你大帅男差不多。

    宁长逸点点头,这时无心也走了过来。

    大娘见这美丽女子,便夸赞道:“贤郎与这位娘子真是郎才女貌。”

    她似乎误会了,以为二人是中秋出来幽会的恋人。

    无心沉默,并未解释,面上的表情也不见任何异样。

    宁长逸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这是我的姑姑。”

    大娘才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当即向二人赔罪,随即她倒有些诧异这位姑姑竟这般年轻。

    宁长逸摆摆手,低头仔细挑起发簪。

    这些簪子大多为木质,平民女子哪有机会带什么金银珠玉。

    他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个和那黑玉簪外型差不多的,但它不论是摸起来的质感,还是雕花的精细程度,都远不如黑玉簪子。

    老板娘见他选好发簪,笑着道:“贤郎可真有眼光,这簪子可是乌木的呢!”

    宁长逸笑笑,自然不会将大娘的话当真。

    付过钱,他将这木簪子送给姑姑,无心这次没有推辞。

    随后,姑侄又在附近寻了家客栈,宁长逸对店伙计说道:“两间客房。”

    但姑姑却道:“只需一间。”

    之前在山中的时候,二人的确是每晚都在同一个山洞,但那毕竟是深山之中,如今在郡城中住店,若还是一起,似乎有些不合适。

    随即,无心解释道:

    “不可离开我的视线。”

    两人最终只要了一间客房。宁长逸进入房间后,里外无事,而且在山中那么多天他已养成早睡的习惯,便直接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这时,他却见姑姑手拿木簪,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眉头稍皱,略一思索,道:

    “姑姑,莫非你不会用簪子束发?”

    无心羞愧地低下了头——在宁长逸的眼中是这样的。

    宁长逸是会帮女子盘发的,他不仅会,甚至很熟练,因为谢珉书小时候就是个长发萝莉,那时候小萝莉总让宁长逸帮她盘头发,有的时候丫鬟给她弄好,她还会生气地弄乱,然后再让宁长逸给重新束好。直到成婚以后,她才渐渐不再这么做了。

    “我帮姑姑盘发?”他问道。

    无心沉默着点点头,将木簪递给了宁长逸。

    无心在梳妆台前坐好,样子甚至有些拘谨,此前她没涂过胭脂水粉,自然也没用过梳妆台,像这样还是第一次。

    宁长逸走到她身后,看见姑姑的长发只用一截麻绳系着,这么随意的造型若放在寻常女子身上,不免会让人觉得普通或者懈惰,但放在无心身上,反倒生了一种清娴淡雅的感觉出来。

    他想了想,觉得姑姑还是适合这种清雅的发式,也与清瘦的瓜子脸相搭。这点与谢珉书刚好相反,后者是鹅蛋脸,发式也总是极尽繁复。

    宁长逸抓起无心的长发,冰冰凉凉的,十分柔顺,手感像是上等的锦缎,梳妆台上有一把木梳,他拿起梳子给姑姑梳头。

    无心的头发很顺滑,只需梳几下即可,但他还是梳了很久,因为手感实在是一级棒。

    梳好头发后,宁长逸将长发拧成一束,在根部扣了一个圈,将剩下的发束从圈里顺了出去,最后再用木簪固定,一个简单的低马尾就大功告成。

    “好了,姑姑。”

    也不知道为何,宁长逸给他束发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地闭上了眼,这时才睁开。

    “我觉得这样的发式比较适合姑姑。”

    无心瞧着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

    木簪上的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

    *

    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上面走下三个人。

    一个老者,一个中年男性,以及一个年轻女子。

    门房见到来者,也不阻拦。

    他们径直进入院中,大门的牌匾上书“宋府”二字,这是余杭郡太守的宅院。

    几人刚进去,便见一中年男性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他蓄着山羊须,穿的是绯色的文官常服,此刻正仰头望天,应是在赏月,石桌上还放着一壶酒。

    他便是余杭太守宋楚壁。

    宋楚壁见几人进来,作揖道:“恭候多时。”

    “我等不过莽夫,叫我几人来,还是郡守看得起我等。”为首的老者笑道。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女子则撇了撇嘴。

    “诸位不必自菲,之后的事,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宋楚壁道。

    “我等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真正出大力的还是宋太守。”老者道。

    “哈哈,都是为陛下分忧。”宋楚壁说道,“来,我们进屋详谈。”

    几人进到屋中,宋楚壁将下人屏退,待众人全部落座,他缓缓道:

    “神霄宫那边,无心长老早前就已下山。”

    老者点点头:“确为天下难见一奇女子也。”

    另外两人依旧没说话,中年男人盯着手中的剑发呆,年轻女子也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与之对敌,诸位胜算如何?”宋楚壁又问道。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宋楚壁与老者又攀谈了会,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者和另外两人起身告辞。

    宋楚壁将三人送到门口,面带微笑地送三人离开。

    门房是个中年汉子,胡子拉碴,一直低着头站在门口。

    三人的马车远去,宋楚壁这才收敛笑意,转头看了看门房,目光似有深意,但他没说话,径直进了院中。

    看门的汉子也没跟郡守行礼,甚至没看他一眼,似是对一切恍若未觉,也或许是睡着了。

    等宋楚壁进到屋中,才有一年轻公子从侧屋走出,他看着十七八岁,身穿一身秀美华袍,目光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有种神采飞扬之感。

    他对宋楚壁行了一礼,道:

    “父亲,那宁长逸到底是何人,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公子哥正是郡守独子,宋旻。

    宋楚壁看了儿子一眼,端起桌上已有些凉了的茶抿了口,而后才淡淡说道:

    “不该问的,别多问。”

    闻言,宋旻还欲开口,却被父亲摆摆手打断。

    “秋闱准备的怎么样了?”

    宋旻道:“准备妥当了。”

    但宋楚壁却冷哼了声,道:

    “温习课业的时间,怕不是都拿去看那本劳什子剑经了吧?”

    宋旻见被父亲拆穿,低下头,也不再言语。前段时间,他偶得一本《驭虚剑经》,虽然他并没有修为在身,很多内容也看不懂,但他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小就羡慕那些修仙得道的侠士,而且自身亦有资质,若非父亲阻拦,宋旻现在应该已经是哪个山门的弟子了。

    但宋楚壁却坚决反对他拜入道门,按父亲的意思,他应走科举做官的路,只有这才是正道。

    “我告诉你,”宋楚壁说道,语气已带上几分严厉,“修仙,得不了大道。”

    “孩儿明白。”宋旻恭敬地说道。

    “你明白个屁!”太守骂道,“从古至今,天下只有一个圣人,那就是孔圣人,咱们大虞朝,也只有一个天,那就是朝廷,就是陛下!”

    见父亲生气,宋旻不敢吱声。

    宋楚壁又道:“在朝廷眼中,修士同匹夫无异,都是待宰猪羊!就算是仙人来了,那也不是杀不得。”

    宋旻静静听着,大气都不敢出。

    宋楚壁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有儒家经典才通大道,你好好准备科举,得了名次,为父再运作一二,何愁官身。”

    “孩儿牢记父亲教诲。”宋旻说道。

    “行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起来温习功课。”

    “是。”宋旻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儿子离开后,宋楚壁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嫌茶水有些凉,他皱了皱眉。

    独坐屋中,门外只有皎洁的月色,宋楚壁有些乏了,他闭上双目,旋即又睁开,像是想起了什么。

    宋楚壁走到案前,点上油灯开始研墨,随后,他端起毛笔悬于纸上。

    皱眉苦思一会后,毛笔重重落下。

    他要上疏君上。

    院子大门口,门房汉子揉了揉眼睛,像是终于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