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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风起秋塘

    起风了,发白的芦苇萧萧起舞,哗哗作响,月下的污水河塘掀开了一层层的银鳞波光,连河里漂浮的那些垃圾也悠哉悠哉的,生出些诗情画意来。

    他们并排走着,燕秋还在赌气,不说话,三宝瞄了她一眼,正想开口,却见她蹑手蹑脚猫到一户矮草棚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里面传来一个奶声奶气带点哭腔的声音:“哥,我饿了。”

    大点的男孩似乎还没全醒,嘟囔着:“快睡觉,睡着就不饿了。”

    “我睡不着,呜呜……”小孩窝在草席上像一只饥饿的小羊,没啥气力的小声哭着。

    大男孩叹了口气,悉悉索索翻出什么东西:“就剩块馒头都留不到明天,唉,吃吧吃吧。”

    “哥,这一半给你。”

    大男孩吸了吸鼻涕说:“哥撑得难受,吃不下。”

    听这话燕秋笑了,小时候三宝常这么骗她。

    三宝放了几个钱在这家门里,他算是明白了,租界里三不五时的举办慈善晚会是为什么,为了让那些靠吸血发财的人觉得,我可是有人心的。包括他自己。

    驱车离开时,他从车窗里回头望,那里黑暗一片,宛如荒坟冢。他想着得叫七贵把那个棚子拆了,这鬼地方出来了谁还想回去,除了小四儿。

    “三哥,我饿了。”

    “忍着。”

    “我晚饭都没吃。”燕秋带着恼火嘀咕道。

    车停在一处馄饨面摊前,小炉子上一口白铁锅冒着热气,窄窄的桌子,两边胳膊都搁不下。

    “先生太太想吃点什么?”

    “两碗馄饨。”先生太太?三宝或是没听真切,或是懒得去更正,燕秋倒是别过头抿嘴无声笑了。

    馄饨一上来,燕秋急吼吼的吃了一大口,却不想被烫得直吐舌头,“哈哈哈,饿死鬼投胎,哈哈哈哈……”三宝笑得前仰后合,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止住笑不自在的说:“你瞅我干什么,不认识啊?”

    “三哥,我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她的三哥笑起来最是好看,标致硬朗的脸上竟还会生出两个酒窝。

    “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妹妹,搁谁也笑不出来,为了个物件就六亲不认了。”

    三宝伸出手掌摊开,掌心卧着一条红彤彤的玛瑙手串。

    燕秋目瞪口呆:“你不是说当了吗!”横竖他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当了不到两个月我就拿到钱赎回来了。可是你那时候老嚷嚷着要杀了偷手串的人,我可不就不敢拿出来了吗。”

    “还给我!”燕秋没好气的抓过手串,一面忍住笑意,一面借着月光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

    “你放心,顾奎山那狗日的,三哥早晚帮你宰了他。”三宝冷冷的说,顾奎山一面同意合作,转个脸就对燕秋下手,这人毫无情义,不能做长久的靠山。

    “啥时候能动手,你告诉我一声,我亲自来,不劳别人。”

    燕秋吃饱了,一蹦一跳跑在青石小路上,像随时插上翅膀就要飞到云里去了。

    “啧啧,这口气可够大的……杀过几个人啊?”

    “就凭我十岁开张,这点你们都比不上我!”她在前面喊,声音里透着得意,清亮的笑声打破了夜的寂寥。

    十岁那年,街上卖烧饼的老头把她拖进黑洞洞的铺子,她被按在后院厨房的台子上,慌乱间她抓起菜刀,想一刀劈在老头的后背上,可是力气太小,只划破了皮,老头夺过刀扔到地上,连抽了她好几个嘴巴,又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狠狠撞击……她不觉得疼只觉得困,她想着这就是要死了,要是尸首被扔到河里,不知道会飘到哪去,她得托个梦给三哥,别让她做孤魂野鬼,她害怕。

    醒来时,老头倒在血泊里,身前站着一个衣襟被鲜血溅湿的少年,喘着粗气,赤红着眼,如同地狱罗刹,见她醒来,他才缓过神,跑过来,脱下自己的破布衫给她裹上,说:“别怕,三哥来了。”她还记得他说,人的皮肉没有猪的皮肉厚,刀切进去的声响不一样。

    “你说当时你怎么能听到我的声音啊,那后院可离门有一段,你隔那么远怎么能听到我喊你啊?”

    “我没听到。”

    “啊?”

    “那天走过那墙根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脚就迈不动了,只觉着你肯定在墙里面,冥冥中怕是真有神仙牵引。”三宝一脸虔诚。

    “你也有这种感觉?!真的奇了!我那时一直死死盯着门口,总觉得过一会你就会冲进来。”燕秋为他们的心有灵犀而暗自欣喜,兴奋得眼睛闪烁发光。

    “这种鬼话你也信!”三宝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你那只破布老虎落在烧饼铺门口,那铺子大白天大门紧闭,本就可疑,于是我就跳墙进去看看,就看到那畜牲……。”三宝抿了抿嘴,没说下去,回忆一瞬间清晰得纤毫毕现,如在眼前,他的眼神变得凝重复杂,他只记得那小小的孩子衣服被撕开,一脸的鲜血,那一刻他的呼吸都被扼住,整个人像饿疯的野狼扑向那个畜牲,抓起案板上的抹布塞住那人的嘴,抄起菜刀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他仿佛变成一具麻木的行尸,意识里最清晰的是刀的破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

    燕秋气咻咻的甩头往前小跑几步,“要命的那一刀是我砍的,别忘了。”她扬起头说,娇艳的脸上满是骄傲,天真的口气好像在描述童年时碾死的一只蚂蚁。燕秋醒来时,那老头竟咳了口气,吓得两个人倒退了几步,老头已经发不出声音,双眼充血,像两个血窟窿,一直盯着他们,三宝捂着燕秋的眼睛不让她看,她却拂去他的手,木着脸上前补了一刀。后来他带着小四去河里洗了个澡,又带她去吃了碗热馄饨,他问她:“还怕不怕?”她吃得直吞舌头,满额大汗,嘴里还在逞强:“杀了条老狗,有什么可怕的!”

    那以后,燕秋有一阵把杀人挂嘴边,就算只是个手串弄丢了,燕秋也会哭得浑身颤抖,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哪个杀千刀的偷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好在后来有了钱送去读书,收了性子,但见她整日里埋头书案那一阵,三宝又担心她有点把脑子读傻了。

    “别说啥都信,你这脑子,本来就不大好使,以后啊,凡事先存个疑心,方能自保。”三宝一半玩笑一半忧虑道。

    “除了你我信过谁?”燕秋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宝探身进车后座还没坐定,她就抬脚啪的踹上车门,“臭丫头!下脚轻点!”车里的三宝骂。燕秋偷笑,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跳上驾驶座。

    回到三宝会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他们进门时正碰到采薇挽着戴金凤往外走,采薇一边低头说着什么一边垂泪。戴金凤握着她手臂软言安慰。

    “这是怎么了?”三宝上前关切问道。

    戴金凤白了他和燕秋一眼:“她瞅你们俩那腻歪劲儿,心里堵得慌。”

    “表姑妈,您别胡说……”采薇抹了抹眼泪,柳眉深锁:“三爷,我爹在乡里聚赌,又欠了好几百大洋,不敢跟我说,只告诉了姑妈,这还是借着姑父的面子才摆平了这事。”

    三宝揽过她肩膀,安慰道:“只要你爹人没受罪就好,偶尔赌一赌不算什么大事。”

    他转脸对戴金凤说:“谢谢师傅师娘为我家的事奔波周旋。”扭头吩咐下人封一千大洋,又亲自把戴金凤送回府。

    顺便拜见了师傅王见山,老头子说话都不是很利索了,三宝心想,顶多也就是半年的光景了。

    三宝拿出预先准备的另外一千大洋交给戴金凤:“师娘,家里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自家人,不要客气。”

    戴金凤点头收下:“老头子手底下那么些小崽子,也就你有点良心了。”

    “我岳丈的事,还得烦请师娘多多规劝,毕竟长辈的事,我们晚辈也不好辖制。”三宝捏起茶盖,轻刮几下,小啜一口,赞道:“上好的太平猴魁,师娘得送我一点。”

    “每次来都要顺走我的东西。”戴金凤一面嗔怪一面安排人去包茶叶。

    “那几个总挑唆我岳丈去赌钱的破落户我已经查清楚了,想着直接捆了扔河里了事,又怕岳丈老人家恼火。”三宝轻放下茶碗,看了一眼戴金凤:“要不,请师娘去帮我跟他们说说?为了钱送了命,划不来。”

    戴金凤面色稍变,哈哈笑道:“是呢,那几个赖子真是猪油蒙了心,老虎嘴上拔毛,我去说说,在乡里头,我倒还说得上两句话。”

    “哈,有师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对他岳丈的事,三宝心里透亮,他着人查过了,那些开赌的人是外乡人,跟戴金凤和他弟弟戴金龙暗地里常来往,即使戴金龙和自己已经撕破脸皮,可是师娘毕竟是师娘,为着从前的提拔之恩,这些钱就算孝敬给师傅也没什么,可是一来二去,师娘真把他当冤大头了,拿他那个前清知县老丈人当成了摇钱树了,靠着这一项,戴金凤从自己这套了有七八千大洋了。三宝想着该敲打敲打这个师娘,再这样下去,钱是小事,怕横生出其他什么祸端。

    他师傅王见山自从三年前抽鸦片抽到瘫痪在床,门人散尽,姨太太跑光,家财散尽,东山码头被戴金龙哄了去,只剩下一个小赌档,由戴金凤维持着,听闻前日戴金凤的小赌档里来了个乡巴佬,赢了两百大洋还不走,她此番来就是请三宝出手解决此人。三宝心想,你给我下套,别人给你下套,天理循环,很是公平,倒乐得作壁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