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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多如故,天道多无常。

    垂拱二年,距离高宗皇帝驾崩,武明空垂帘听政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这七年里,朝政清明,民生富庶,此外,武明空还广招天下贤士,只问才干不问出身·····连太子都上书求其登基。如今通天浮屠即将完工,武帝登基之日,也正式被定在了通天浮屠完工之日。

    然而李唐宗室、元老重臣难容女子篡夺大位,暗中集结,意图颠覆洛阳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情势一触即发。

    ————“案子都看过了?”大理寺内,薛勇和裴东来一众骑马准备出发。一日前,通天浮屠发生了一起焚尸案,死者是朝廷重臣、工部侍郎贾颐。死状是在那未建成的通天浮屠里,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全身燃起烈火,无故自焚,片刻间便化为灰烬,整个人都化为焦灰,仅余指骨三节、右耳一枚。

    “这次是天后直接下令,事态紧急,大家都提点精神。”薛勇再次叮嘱,“小厦和阿里巴巴就别去了,涉案外使已经让礼部派人去安抚了,小厦帮忙整理下最近其他的案子的文书吧。阴雨绵绵的,就别跑出去受这个罪了。”

    他转头悄悄问张训,朝裴东来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他俩还吵着呢?”

    张训苦不堪言地点点头,“从推事院那事儿一直冷战到现在了。”

    “你们啰嗦什么呢。”裴东来从他俩身边路过,“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正主听到的薛勇和张训对视一眼,无奈地闭上了嘴。走之前薛勇悄悄又挤到天下身边,“小厦啊,你瞧你和东来一直这么吵着也不是个事儿,叔之前不是和你聊过吗,要不咱…”

    “我没做错,凭什么要我道歉?”天下打断支支吾吾的薛勇,薛姨实在把她惯的有些没大没小了,她没好气地瞪了薛勇一眼,“这事儿没商量!”

    “唉…”薛勇两头讨不到好,心说你们两个吵架,怎么搞得我两头不是人。他自知是劝不动这个犟丫头的,只能叹口气暂且先放下。

    大约是吼完了薛勇,才觉得自己不该把气撒在别人身上的天下瘪瘪嘴,瞧着已经骑马远去的薛勇,有些犹豫。

    给裴东来道歉是不可能的,但是等薛叔回来之后,就给他道个歉吧。

    —————孩子,不要对自己想做的事情犹豫,因为人一旦犹豫,就会错过太多太多的东西。

    通天浮屠,高三十三丈,取三十三重天之意,直入云霄天庭。周身黄铜镀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甚是壮观。就好像真的是一尊神佛从天而降,屹立在洛阳城内,永保大唐昌盛。而这尊神佛的模样,正是以武则天的容貌雕建而成。

    通天浮屠正中,有一根通心柱,是大佛最重要的机关,犹如人的脊骨。通心柱总长八十二丈,是一体浇铸成型的,周围连有八十一根钢索,遇到强风地动,便逆向摆荡,稳定屠浮。柱子上刻有国师御赐的平安符,以保平安。大佛的最顶端刚好是佛像头部的位置,眼睛做成了镂空的宛如窗子一般的设计。天气晴朗时,若是登上最高处,可以从大佛眼睛那里看到太后登基的明堂。

    据传贾颐在身死之前,曾经检查过通心柱,揭下左边几道平安符后没放回去。所以一直有传言说是因为贾大人动了平安符,才遭到天谴。一时间谣言四起,底下的人心神不宁。

    众人走进屠浮内部,张训出声喊薛勇,“薛大人。”

    “嗯?”

    “薛大人,尸体全都烧成灰烬了,一点皮肉都没留下。”张训将他引到贾颐尸体处,那里自从事发之后就被拦了起来。

    “那从尸体上查出什么疑点没有。”

    “这是从尸体上验出来的。”庞柏将一个小碟子递给薛勇。

    “黄磷。”薛勇凑近闻了闻,眉头一皱,“尸体上有大量的黄磷。”

    “为烧熔铸浆,大佛内存放了大量黄磷,正好给凶手可趁之机。”薛勇做出推论,“凶手当是就地取材,贾大人是被人用黄磷焚烧致死。”

    远处的裴东来用佩刀挑起一块灰烬,那块灰烬并没有散去,原来是一片官靴的残骸,应当是尸体焚烧从高处坠落时掉到此地。

    “不。”裴东来飞身从高脚架上跳下来,走到薛勇的面前,将挑起的衣物用剑挑给他看,“这火是从体内烧出来的。”

    “裴东来,火怎么可能从体内烧出来。”

    “薛叔,你瞧。”裴东来将贾颐的靴子放地上,“骨骼都烧成灰烬了,官靴里面虽然有烧余的尸灰,可靴外却完好无损,如果不是从体内烧出,怎么会烧成这个样子?”

    “也对。”薛勇低头沉思,“可死者体内黄磷浓度这么高,难道是有人下毒,害他误食?”

    “黄磷恶臭,一闻便知。”裴东来厉声否定,丝毫没给薛勇留面子,“就算是误食的话,症状应是呼吸困难,全身疼痛。不会骤然起火!”

    这臭小子,铁定是听到了之前他和张训编排他和小厦的话,语气冲的能飞上天去,薛勇心里火气也一下子窜起来,大佛内部本来就热,他拿汗巾抹脖子上如暴雨般的汗,骂了裴东来一句,“啰嗦!”

    案子到这里似乎变得离奇了起来,天后自从推事院出事后,就一直明里暗里对大理寺施压。如今登基在即,薛勇身上担起的压力,实在不是一星半点。他大手一挥,指着那群建造大佛的农工,“凶手肯定在你们当中。先全都抓起来,带回去审问!!”

    底下的人很是慌张,跪下一片,“大人、大人”之类的苦苦哀求声不绝于耳。

    裴东来安静地站在一旁,审视着躁乱的人群,突然一声大喝,“你,那个监工!”他粗暴的扒拉开人群,走到一个畏畏缩缩的胡人模样的监工面前,那人低着头,不敢看他。

    裴东来擒住他,将他半揪起,厉声喝道,“左手藏得什么!”

    那人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怎么敌得过裴东来?他被强压在地上,左手被裴东来提起来。原来他的左手被人砍了去,那里装的是一个木头做的义肢,最前端装着一个铁钩子,方便钩取东西。

    “这是什么?”而裴东来显然没有要可怜这个残疾人的怜悯,他依旧抓着那个监工有伤的左手逼问着。

    “大人,我叫沙陀忠,曾经在刑部受过刑。因为牵连到狄仁杰的谋逆案,八年前被打入大牢。”那人仍旧不敢看裴东来,他扎着的低马尾也因为这个姿势落在地上,沾了尘土,可他仍旧只是低声下气地解释。

    “逆反?”裴东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大笑数声,讽刺道,“就你这副德行还逆反?”

    他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他大概不是一个硬气的人,也不是一个武功高强地人,但他为人处世很圆滑,所以他没有回答裴东来的问题,反而转移了话题,“大人,你抓我回去,延误工期,我们必死无疑,可是大佛盖不完,大人怪罪下来你们大理寺也不好交代啊。”

    “你敢用天后来压大理寺?!!”裴东来却仿佛被点了火星子的炸药,一下子就火了,他一声冷笑,用脚踩住沙陀的背,抓住了他还完好的右手,让其成了一个九十度弯曲的姿势,“好,本座就成全你!我让你右手也没有。”

    正说着,他就从腰间抽出大理寺的莲纹环首刀,准备朝沙陀的右手砍下去。

    “他是遭天谴的!!”沙陀被裴东来胁迫着,有些困难地说出着句话,“贾大人是遭天谴的。”

    “闪开。”,但一边的薛勇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裴东来,揪起沙陀将他推到墙上,掐住他的脖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天谴!”

    沙陀忠被掐的面色紫红,他颤颤巍巍地想要扒开薛勇卡着他脖子的手,断断续续很艰难地说,“贾大人…前几天检…查大佛…擅动了平安符…”

    薛勇稍微松开了一点他,“平安符?”

    “当今国师陆离,道法高深,深得天后信赖。他给大佛赐下了平安符。”

    裴东来听闻,便跳上去想要查看那传闻中的平安符。他其实并不懂那些丹法道法,讲实话说不定天下过来看,懂得都比他懂得多一些。那符箓看不出什么名堂,暗红朱砂色的底,金色的字,铁画银钩,看起来倒是很高深的样子。

    可惜裴东来还来不及掀开平安符仔细查看,薛勇就也跳了上来,把裴东来推到一边,刷的一下扯开那两道平安符。底下的人一下惊得跪下来,求着大人将它放回去。而薛勇冷哼一声,对着一旁的裴东来说,“妖言惑众,天谴,你信?”

    他似乎是觉得扯下两道还不够,于是又扯下一道又一道,“如果真有天谴,现在马上就会应验!”他张开双臂,那些平安符就耷拉在他双臂上,大大方方地被展示着,薛勇一锤定音,“把之前去过顶层的人全都锁起来,带回大理寺!”

    裴东来自然也是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之说的,他无意去观察那些哀嚎着的无知农工,只是更加仔细地凝望着平安符上的国师画像。那画像画工很好,让他恍然间突然想起崔倍。

    “东来!”薛勇的声音将裴东来的思绪拉回现实,“即刻随我进宫,此案关系重大。我要亲自面见天后,禀告此事。”

    “是。”

    此时大明宫的练武场内。

    武后正在对军队进行校阅考核,周武将这个称之为“校阅”或者“都试”。这种校阅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小,光是负责保护武后的护卫,就有马军内摘差护圣的马军八百人骑、弓箭、器械,作十六队,于仪卫前后引从,各分八队,队各五十人。

    至于被检阅的军队和项目,什么轻车突骑、劲努长戈、射疏及远、坚甲利刃、游弩往来、下马地斗、剑戈相接…从浩浩荡荡的声势来看,周武的军事力量还是不错的。

    负责通报的礼部官员在一边高声念白,“秉天后,进场的是云麾将军姚易,率领来自陇州的精骑两百,番上勤王————”

    “紧接其后的是左金吾将军丘神绩,率左右街典六百,执禁护主————”

    这时从校场外跑来一位通信兵,“启禀天后,大理寺卿薛勇,率属下裴东来请求面见。”

    武明空点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宣。”

    此时天公作美,原本一直是多云的天气转向晴天,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真容,阳光闪的有些晃人眼睛。

    薛勇抬手档了下阳光,放缓了御马的速度,裴东来倒是没等他,他有些奇怪为何薛勇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命案在前,不好多问,于是先一步策马奔到武明空面前,“大理寺裴东来,参见天后。”

    他继续往下禀报,“有关工部侍郎贾颐焚尸命案,经下官初步调查…”

    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那呼喊声离他们很近,声音很大,却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有些不太真切地传来。裴东来困惑地回头,在洛阳审理过千百件案子身经百战的大理寺少卿生平第一次忘记了自己仍然在向武后行礼,忘记了那些繁复冗杂的宫廷礼节,他有些错愕地慢慢站了起来,呆滞地望着呼喊声传来的地方。

    ————黑色的烟雾从薛勇的七窍冒出来,接着是迸溅的火星子、从内而外被烧焦的血肉、融化的皮肤,最后连同大理寺的官服和他最后徒劳的挣扎,一起在烈阳下燃成一团熊熊大火。被火焰灼烧到的马匹受了惊,不受控制地在武场横冲乱撞。

    嘈杂的人群、呼喊着“护驾、护驾”的武官…在一片混乱的武场上,一个身着军服的女官骑马冲上前去,一剑将已经快要烧的没有人形的薛勇斩了脑袋,那个平日里会总会笑呵呵的胖大叔此刻尸首分家,被挑落下马后滚了两圈,一群武官则哗的一下看热闹似的围上去,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稀罕物件。

    裴东来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一股窒息一般的溺水感盖过那些聒噪的议论声将他包围。

    “呀,太阳出来了啊。”大理寺内,天下刚刚收拾好了自己宿舍的东西,她走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是个好天气啊。”

    “说起来,薛叔去禀报天后案情,怎么还没回来啊。”

    阿里巴巴刚想搭话,门口传来脚步声,孙豹王七一群人抬着两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走了进来。这群人安静又严肃,他们以前也抬过尸体进大理寺验尸,流程是一样的流程,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与往常不一样了。

    “欸,你们回来啦。”女孩儿的声音欢快又明媚,“怎么有两个担架?不是只有贾颐一位死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