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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家乡的“鬼”(六:叫花子)

    一年前。

    小城的夏天总是冷清的,以往汽车站门口总是聚集着一大片附近村子的村民在此等待招工,凭此赚点外快。可今天这里只有寥寥几人,称得上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而这几人又大致可以分为两拨:一拨只有一个人,他侧身躺在绿荫下的纸箱片子上枕着用编织袋装着的空塑料瓶子。灰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沟壑纵横,褶皱里夹着数条泥虫,上身赤裸皮肤黝黑泛红,光着的脚底板上一道道裂痕触目惊心,脚后面的地上则画着一幅栩栩如生的门神画像。画像中尉迟恭手持一对竹节水墨钢鞭,怒目圆睁;另一拨则是来碰运气的村民们,他们也大都光着膀子,汗水顺着他们的脊柱汩汩地流着,同样黝黑的皮肤却泛着不同的黄土色。体恤衫或在左肩或在右肩上耷拉着,跟随着他们打牌的动作慵懒的摇晃着身子,他们几人兴致高昂,时不时大声呼喊着“对二、炸弹、三带一、顺子”之类的纸牌术语,口渴了就会伸手拿起放在铁皮方桌下面的啤酒仰头大灌。

    正在铁皮方桌上的“战斗”进入白热化之际,一个汉子提着瓶啤酒走向了那个侧躺在对岸的叫花子。

    汉子姓闫,是附近岗村的一个老农民,如今已近花甲。他家里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九岁,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来城里打工了。闫老汉家里有七亩地,其中有四亩是租的同村村民家的,这些人家的年轻人大都离开了农村到城里或市里去了,更有甚者都跑到省外去了,久而久之就在外面安了家,接自家老人进了城。留下自己的地荒着也是荒着,索性就租给了闫老汉。租金不贵,五百一年而已。闫老汉当了一辈子农民,可他也年轻过知道外面赚钱的机会多,可是如今他老眼昏花哪里还走得了远路呀,就是在这儿等零工,那些招工的小混蛋们都不乐意要他,不然他也不会在这大热天里来这儿碰运气了。也正因如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的儿子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能像他爹一样,年轻赚不了大钱,老了觍着脸求比自己年龄小的人拉自己当壮丁别人都不要。记得曾经有个在车站等车的小伙子说这叫:“人老了,卖血别人都嫌臭。”当时他还觉得那小混蛋也忒不会说话了,自己好歹也是个长辈,有这么在长辈面前说话的么?可是私下里一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闫老汉在叫花子的脚边坐下,脸朝路对岸,那边的那几个中年汉子已经开始了新的一轮战斗。也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牌局胶着,他们几人争的那叫一个面红耳赤,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老汉拍了拍面朝汽车站墙根的叫花子,说到:“花子,起来了,再睡你就过去了。”

    叫花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清汉子的脸后就只是痴痴地笑。你很难想象,地上的那幅画竟然是这个看着痴傻异常的叫花子画出来的。

    闫老汉见叫花子醒了过来,于是就把手里的啤酒递了过去,“喝吧,喝了这顿不要想着立马喝到下顿。”老汉见叫花子对自己的动作和言语无动于衷只是痴痴地笑着,也不再停留,只是掏出打火机把瓶盖起开放下后,就站起来走回了路对岸。叫花子看着闫老汉离去,嘴角流着口水,仍是痴痴地笑着。

    “我说闫老头,你管那傻子干啥?有钱烧的?你说你要是不想喝给我多好?”闫老汉刚一来到铁皮桌边就有人说了起来,那人左手拿牌右手抽牌,牙齿咬着烟嘴,吮吸的同时不停的发出吧唧声。他说的的时候正好把烟雾从口鼻中一起吐出,这时的他好似一个沸腾的茶壶,壶嘴和壶盖一起喷着烟。

    “老子乐意,你个小混蛋管的还不少。今天又输了不少吧?”闫老头说着,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掏出了揣在兜里的香烟,“你今晚回家估计你家婆娘又不让你上床啦。”抽出一根烟点燃后,闫老汉继续道,“弄不好,被她发现了你输的比以前还多,估计明天某人就要变老花猫喽。”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甚至有几个三十来岁的已经开始吹口哨了。

    那本就面红耳赤的汉子此时耳根都红了,整个脸活脱脱一猴屁股,“你这老混蛋,说好听点你这叫为老不尊,说难听点你这就是不要逼脸。老子今天就算输个底朝天,回家那婆娘她也不敢吱一声你信不信?”

    “啧啧啧,前天是谁大半夜来找我喝酒来着?我咋忘了呢?”这时,坐在汉子对面的那人放下手里的牌,一手搓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一边说道,眉头紧皱像是真的忘记了在很努力的想着。

    汉子闻言顿时吃瘪,一脸悻悻然,也不再接话了。众人吵闹一番后也就不再过多纠缠,再次开始了牌局上的战斗。

    叫花子伸出右手缓缓的探向了已经被起开的啤酒,他的手刚一碰到啤酒瓶子就立马缩了回来,像是被什么扎到了一样。他警惕的摇晃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他们都在对面不知道笑什么呢。叫花子确定自己安全后再次把手伸向了啤酒瓶,这次他没有把手缩回来,而是一把握住了瓶身。因为啤酒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没多久,所以入手很是冰凉、舒服,叫花子连忙把啤酒瓶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同时再次警惕的打量起了四周。

    此时的闫老汉刚刚停下话语,正在独自抽着烟。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叫花子,原本早就如枯井般的内心泛起了一丝酸楚。

    叫花子抱着酒瓶子呆坐了很久,直到啤酒瓶子上再也没有了一丝凉意,他才猛然一抖,连忙低头查看了一番,发现啤酒瓶还在这才又痴痴笑了起来。而这时,闫老汉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闫老汉回家后,看着自己的老伴,先问了一句:“那小子今天又是一天没回来?”

    “他不是在县城里当服务员吗,怎么可能天天往家跑。”老妇人说着话起身走向了厨房。

    “造孽呀,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天天学也不上,跟着一帮二流子瞎胡混。”闫老汉坐在堂屋的木凳子上,不禁悲叹了起来,再想到他这一天不仅一分钱没捞着还倒贴了十几块,更是情难自禁了。

    夕阳西下,一个叫花子左手拖拉着一个编织袋和一片纸壳子,右手提着一个只剩瓶颈的啤酒瓶子在县城的柏油路上飘荡着,他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一个又一个年轻人,不禁又痴痴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拉成了一条长线向后方飘去,并在他自己的影子上与地面相连,所以这时的叫花子就像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在行走。

    年轻人们从叫花子身边走过时都会不由自主的掩住口鼻,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冲了,如同一座行走的茅坑一般。甚至会有一些人拿着扫把驱赶他,但叫花子始终是痴痴地笑着,仿佛是看不懂那一张张厌恶的脸,感受不到那不怀好意的驱赶。

    就这样,叫花子一边自己走着,一遍被驱赶着。直到他来到了一个十分繁华的街区。街区两边停满了小吃摊贩,而街区中间则是无数个家庭和无数对情侣,父母牵着孩子在街上走着,时不时给孩子买一些他们馋了很久的小吃;孩子牵着父母,时不时为父母买一些他们一直舍不得买的小吃;男孩牵着女孩,时不时给身边害羞的女孩买一些好吃的小吃;女孩牵着男孩,时不时偷偷给男孩推荐一些自己经常吃的小吃。叫花子走进街区中央在一个垃圾桶下跪了下来,他从编织袋中扒拉出粉笔,开始了绘画。

    这时有人围了上来,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叫花子了。可是还有一些人他们走来后眼中则满是诧异,看来他们是第一次见会画画的乞丐。街里的人有的在叫花子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毕竟是垃圾桶旁边,味儿太大了;有的则一直站在哪儿饶有兴致的看着,想要看清楚他究竟在画什么;有的则在同伴的要求下走了过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叫花子画完了,这次他画的是一个头戴紫金七星冠,脚踏藕丝步云履,身披黄金锁子甲,手拿如意金箍棒,下驾筋斗云的孙悟空。停笔之后,叫花子背靠垃圾箱看着打量着自己的众人仍旧痴痴地笑着,嘴角依然流着长长的口水。

    “行呀,叫花子。你这画功见长呀!前几天见你画的尉迟恭还没有这么像呢,今天到好,你这是把照片搬过来了吧?”这时站在人群前面的一个中年人夸起了叫花子,叫花子扭过头看向了这人,嘴里第一次发出了声音:“搬过来~搬过来,嘿嘿嘿~”

    “哈哈哈哈~”人群一阵哄笑,有人的声音在笑声中传了出来,“原来这叫花子还会说话呢,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奇了。”

    “谁说不是呢,以往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这家伙子蹦出半个字来,今天是怎么了?一次说这么多,那不成他要开窍了?”

    “不会是饿的吧?”

    “哈哈哈哈哈,有可能有可能,哈哈哈哈”

    “叔。你认识这人?”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挤到了人群前面,在最先说话的中年人身边停下后,出声问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这叫花子每年都在老县城这一片画画乞讨,而且都是在夏天。”

    “都是夏天?那他冬天都去哪儿?春天和秋天呢?”年轻人追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只在夏天见过他。”中年人说着转过头看向了身边的年轻人,继续道:“你可别小看这叫花子,他虽然过的潦倒,但是确实是有才呀!就你们这些学生里面不是有学特长的吗?”

    “是,有艺术特长生,不过我不是。”

    “你们还真别看不起他,就你们那些什么特长生拉过来和人家一比,估计就是台湾人来中国——认祖宗!”

    “您这话说的,他不就是画了个孙悟空嘛能有这么厉害?”

    “还不就是?给你小子盒粉笔你画个试试?”中年人再次朝向了叫花子,继续道:“他可不只是会画孙悟空,我前几年还见过他画钟馗、秦琼、尉迟恭、神荼、郁垒,那真是画一个像一个呀。”

    “真的?”年轻人闻言一脸的不可置信,“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算得上是‘大师在民间’了。不过说到底,你不认识他呀?”

    中年人瞥了年轻人一眼,一脸的你小子不会说话,情商忒低的表情。年轻人见状悻悻然走开了,随后他便径直走向了叫花子。年轻人来到了叫花子身前。众人见状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他,这时的他比画了孙悟空的叫花子更加引人注目。

    年轻人蹲在孙悟空的头顶前,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个栩栩如生的齐天大圣。而后年轻人抬起头,问道:“爷爷,你是哪儿的人呀?”

    “花果山~花果山~”

    “哈哈哈哈哈~”

    叫花子的回答惹得众人再度大笑,年轻人也不禁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孙悟空是花果山的。

    “小伙子,别问了,他不可能回答你的。”这时,人群中走来了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中年人面若冠玉如果不是泛白的短发,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中年人。

    “我也觉得没必要了,看他这状态显然是不会回答出我想要的答案的。”年轻人正准备掏出自己仅剩的五元钱塞给叫花子,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中年人眼神中的阻止之意,年轻人想了想随即明白中年人的意思,于是也就没有拿出自己的五元钱,而是起身离开了人群。年轻人走后,中年人走到叫花子身前递给了他一个煎饼果子,轻声说了句:“吃吧,下顿还不知道是啥时候呢。”

    说罢,中年人也离开了。

    叫花子双手紧紧地抓着煎饼果子,下嘴却是极慢,同时他眼珠上翻警惕的看着仍旧围着自己的人群。众人见没了热闹也就渐渐的散了,直到此时叫花子才开始真正的吃了起来,但仍旧时不时的环顾一下四周。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叫花子才把这个并不大的煎饼果子吃完,正当他准备拿起自己的编织袋的时候却发现编织袋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屁股下面的纸片子和手边的瓶颈。叫花子愣愣地看着地面,脸上显得十分无措,他缓缓的站起身,开始在垃圾桶附近一遍又一遍的寻找。直到他在街对面的一辆车下面找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编织袋,他才如释重负的再次痴痴的笑了起来,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

    其实,叫花子的编织袋里本就没几个塑料瓶子,本就痴傻的他哪里知道这些塑料瓶可以换钱买吃的呢?他只是看到别人都在捡这些空瓶子,于是他也有样学样捡起了空瓶子。而且他发现,自己的空瓶子和别人的空瓶子一样,过一段时间就会像现在这样消失,令鼓囊起来的编织袋干瘪下去,这让他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