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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向死而生

    卫起攥着妹妹卫巧的手,走在未央宫内廷的青石小路上,此刻已是正月初一午时,时近立春的时节,冬日的正午阳光正渐渐驱散去岁的严寒,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他心中的寒冷。

    他多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可以一直牵着妹妹走下去,这样就可以不必面对已经冰冷的父亲,也不必面对妹妹对于父亲去向的追问。

    他脑海中不禁泛起昔日,他和妹妹在这条青石小路上互相追逐时的场景,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前面跑,妹妹在后面时走时停、亦步亦趋的追着他,父亲和母亲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玩闹,每次妹妹追不到他快要哭出来时,父亲便教他跑慢点,等妹妹追上来再跑,而母亲只是站在父亲身旁微笑不语,静静地看着他和妹妹。

    如今斯人已去,物是人非,卫起看着这些熟悉的地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他觉得人太聪明太智慧不好,过目不忘更不好,有许多想忘掉的人和事忘不掉,有许多想见到的人和事见不到。

    “冬去春来寒已尽,日暖冷眉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风住云停花未至,泪下上心头。事过时迁世世别,勿道恨离愁。”

    “兄长,您说得什么呀?”卫巧抬头看着兄长,水灵灵的双眸之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啥也不是,瞎说的……”卫起随口回应道,牵着妹妹走进乾安殿外的长廊,他的手不自觉地有些微微颤抖,手心被汗水渐渐浸润,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他暗自嘲笑自己胆小如此,明明都已经坦然接受,敢于面对了,可事到临头还是心生恐惧。

    “兄长,今日元旦,我们是要给阿父拜年吗?”卫巧并没有纠结于卫起的随口敷衍,想起今日是新年旦日,又长了一岁,遂开心地叫了起来。

    “自今已后,此去经年,我们便不再过年了,忘记除夕和元旦吧……”卫起声音显得格外低沉,还伴着些微的沙哑,听上去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忧郁。

    “为什么呀?我不!我就过年,你管不着!”卫巧嘴角轻轻撅起,赌气地说道。

    卫起并未再反驳,也没有解释什么,牵着妹妹来到乾安殿的门外,停步看向守卫在此的数十名宫城禁卫,开口说道:“除却朕仲父,任何人不得进入此殿,无论何人,擅闯者杀无赦!”

    “诺!”两名负责值守乾安殿的禁卫统领同时向卫起抱拳行礼,恭敬应命道。

    “兄长,你要干嘛呀?为什么不许别人来给阿父拜年呀?”卫巧心里还有气,语气也不是很恭敬,恪守多年的礼节暂时被她遗忘了。

    “阿父今日不喜人多吵闹,他在休息,所以只有我们两个能进去。”卫起看向有些公主脾气的妹妹,认真地回道。

    “哦……”卫巧看着数十名甲胄森严手扶长剑的宫城禁卫,有些莫名的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兄长身后缩了缩。

    卫起见此,便牵着妹妹步入乾安殿中,进入前殿内,依然看见数名腰悬长剑的宫城禁卫守卫在此,遂径直走过前殿,向后殿,也就是乾安殿的寝殿走去。

    卫起松开攥着妹妹的手,伸手轻轻拉开寝殿的朱红殿门,迈入其内,卫巧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他丝毫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家,这个家太大,太空旷,太冷清,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后他和妹妹在哪里,哪里便是家。

    卫起缓步走近寝殿内的床榻,双手和双腿俱是微微发颤,他看着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的身影,手脚顿时变得酸软无力,勉力强撑着走到床榻边,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悄然滴落。

    “阿父,新年大吉!快快给巧儿压岁喜钱,巧儿还要吃糖人儿!”卫巧蹦跳着来到床榻边,径自扑在床榻上的父亲身上,一手小手轻轻摇晃着父亲,神情显得开心至极。

    “巧儿……别晃了,阿父近来身体有恙,如今好不容易安然入睡,你别再吵醒他了,听话。到为兄这里来……”卫起发觉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双腿好似完全不听使唤,只得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出言劝阻妹妹。

    卫巧看看床榻上安详地睡着的父亲,再回头看看跪在床榻前的兄长,点了点头,跳下床榻,来到兄长身边,也学着兄长的样子,跪在地上。

    “你跪下做甚?”卫起疑惑问道。

    “兄长不是在给阿父拜年吗?小妹也要给阿父拜年,不然等阿父睡醒了,看见就你一个人给他拜年,他会不高兴的。”卫巧跪坐在床榻前,转头看着兄长,认真地解释道。

    卫起顿时哑口无言,只得任由妹妹跪在床榻前。早晨在前往妹妹的寝殿之时,他便已想好,要如实将父亲故去之事亲口告诉妹妹。他觉得对一个不满八岁的女孩而言,虽然有些残忍,可是如果一直瞒着她,那样更残忍。而且他很怕,他怕妹妹长大后,知道实情后会怪他,怨他,恨他。

    可是,当妹妹满脸喜悦地给父亲拜年,索要压岁喜钱和糖人儿的时候,他却不敢将真相说出口。前年过年时,一家四口人;去年过年时,一家三口人;今年过年时,却……他不敢想,不敢说。

    但是,他要离开这里,无论如何必须带着妹妹一起离开这里。

    虽然妹妹长大之后,可以出宫,出嫁之后更是要住在皇宫外,但是他不愿也不能独留妹妹一人在此,她现在还年幼,什么都不懂,若是以后见不到父母亲和兄长,也许很快就会淡忘了,他决不允许惟一在世的至亲之人将他淡忘甚至遗忘。可若是带妹妹离开这里,即便她还未满八岁,也不是那么好哄骗的,卫起如此想到,顿时暗感头痛。

    卫起决定与妹妹好好谈谈,稍微试探一下她的反应和意愿,于是看向妹妹,开口问道:“巧儿,若是阿母还在,阿父,阿母,为兄,你只能选择一人和他共同生活,你选谁?”

    卫巧闻言,轻轻歪着脑袋,思考了半晌,说道:“谁这么坏呀?胆敢逼迫于本殿下!本殿下可是大晟长公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活腻歪啦?”

    “没谁,就是如果,假如,你选择和谁一起生活?”卫起追问道。

    “问这话的人绝对没安好心,不是想拿本殿下联姻或者和亲,就是看本殿下美貌丽质,国色天香,挖空心思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本殿下,此人太坏,本殿下不喜欢,可斩之。”卫巧顿时来了脾气,虽然受人关注,被人青睐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居然敢教她与家人分开,只能选择一人生活,如此坏人,不要也罢。

    卫起被骂得有些心里发堵,但是偏偏还不信邪,继续问道:“此人着实居心不良,已斩之。为兄问你,若是阿父、阿母和为兄,我们三人各自分开,去往不同的地方生活,你可以选择一人跟随,你选谁?”

    卫巧眼中疑惑之色更甚,看着兄长,认真说道:“兄长,小妹选谁都与您无关,反正不会选您,因为您才比小妹大三岁,小妹还小,还没有活够,和您一起,小妹怕被饿死……”

    卫起闻言,顿时觉得自己浑身好像恢复了些力气,只想逮住一人按在地上痛殴,他轻轻舒口气,柔声道:“巧儿放心,为兄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你吃苦的,即便为兄挨饿,也不会饿着你。”

    卫巧小脑袋左右晃了晃,连忙拒绝道:“不妥,兄长护妹之心可嘉,但是……兄长都到了挨饿的地步了,想必也没啥好吃的东西给小妹,与其您先饿死,小妹再饿死,不如您自己饿死,小妹要好好想想到底和阿父一起,还是和阿母一起……”

    卫起感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有些紊乱,心也跳得有些快,从小到大好像还没有如此生气过,偏偏这个气他的人是自己的妹妹,这种无处宣泄的愤怒令他有些无力。

    兄妹二人相视无言,沉默半晌,卫起又开口问道:“巧儿,阿母已经不在了,所以方才为兄所说之言根本不可能成真。如今只有阿父与为兄二人,你……选谁?”卫起言罢,便闭上双眼,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是他不甘心,他觉得妹妹对自己而言如此重要,自己对妹妹而言也应该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本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事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不用选,这还用选吗?当然是和阿父一起啊!跟着阿父,吃香的,喝辣的……本殿下不能喝辣的,阿母说过,女子忌辣,那本殿下喝甜的,喝甜的!”卫巧设想着与父亲一起的惬意生活,同时也幻想着皇宫外面世界的样子,顿时喜笑颜开。

    卫起毫不意外妹妹的回答,只是听到妹妹毫不犹豫地拒绝和自己一起生活,心里还是难免有些苦涩,但是好在,还有最后的选择,因为除却自己之外,妹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那自己就是最好的选择。

    卫起默默地安慰了自己一番,顿时心情好了许多,看着妹妹童真可爱的面容,状若随意地问道:“巧儿,若是……若是有一日,阿父也不在了,你选谁?”

    卫巧闻听兄长的问话,突然沉默了,不再摇头晃脑了,闲不住的小手也不再玩弄衣角了,半晌,她抬头看着兄长,一双大眼睛中渐渐显得有些湿润,轻声问道:“兄长,您如今年方十一,便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登基做皇帝了吗?您就不能再等等吗?兄长,您别谋反了,不会成功的,您年纪太小,还没有来及培植自己的亲信和心腹,突然起事,没有人会帮您的……一旦失败,东窗事发,兄长您以后也许就不是太子了,多可惜啊……还有,万一您若是谋反篡位成功了,阿父怎么办呀……”卫巧说着说着,便哭出声来,泪珠不停地滴落在身下跪着的石砖上。

    “不是,巧儿乖,不哭了……”卫起觉得妹妹的小脑袋里,好像缺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反正就是不正常,他只得连忙伸手给妹妹拭去眼角和脸上的泪水,又循循善诱道:“为兄不是那个意思,为兄都已经是太子了,又何必谋反篡位呢?这不是等于谋自己的反,篡自己的位吗?为兄是想说,如果有一日,阿父不在了,和阿母一样不在了,也许他去找阿母了……你也知道,阿父这一年多来,每日思念阿母,忧思成疾……如果……如果阿父不在了,你愿意和为兄一起吗?无论去哪里,八方万里,天涯海角……如果这世上有神仙,那为兄便带你去仙境,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玩好玩的,你愿意吗?”

    卫巧止住了眼泪,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兄长,有些难以理解兄长话中之意,不过兄长最后一句话她听明白了,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玩好玩的,于是便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小妹愿意和兄长一起,去哪里都好,但是最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不过,您以后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妹!”

    “你还知道媳妇呢?为何不能?”卫起惊讶道,心里却暗感好笑,这小丫头还真是霸道,啥都想管。

    “我……小妹怎么不知,媳妇就是妻,就是夫人,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比如阿母,就是阿父的媳妇。宫中的宫女经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小妹总能听到她们说等到了多大年纪便要出宫嫁人,做谁家的谁谁谁的媳妇……”卫巧辩驳道,她不想被兄长看轻,更不想被兄长觉得自己笨。

    “不对,什么叫为何不能?不能就是不能,我又不是还在吃奶的小娃娃,我说话你听不清楚吗?我说不能,就是不能,就是不,不可,不必,不须,不应,不该,不准,不许的不能,听懂了没?”卫巧大声地叫道,她小脸通红,不过却并非是害羞所致,而是因为生气,被兄长气得面红耳赤。

    “那为兄长大后总该娶妻的呀?怎么办呢?”卫起笑问道。

    卫巧见兄长并未生气,反而还笑着问她怎么办,她顿时有了底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而后郑重说道:“好办!到时您看上了哪个女子,告诉小妹,小妹同意后,您就可以娶她为妻了!”

    “是吗?为兄都不知道,你何时权力如此之大了?太子正妃,未来的皇后,你也敢做主决定?”卫起被妹妹挥斥方遒的模样惊得一愣,但是他却并未有丝毫生气,他觉得妹妹有点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了,这样很好,比以前要好。

    他不希望妹妹被这座巍峨宏伟、空旷冷清的皇宫,消磨了所有的脾气和任性。更重要的是,妹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不仅会反驳他,还会命令他,指挥他,训斥他,也许以后还会骂他,甚至打他……想到这里,卫起顿时决定要好好教诲妹妹,教她做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也很好。

    “您是不是忘记了,您方才说过的话?”卫巧憨笑地问道。

    “为兄说了什么?这与你干涉为兄娶妻有何关系?”卫起疑惑不解。

    “您说,阿父不在了,然后您诱拐……诱骗……不是,承诺小妹,要带小妹去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玩好玩的,但是这所有的前提便是阿父不在了呀!既然阿父阿母都不在了,那咱家不就是小妹说了算吗?您若娶妻,要娶谁,怎么娶,何时娶,在哪里娶,这些都是归小妹管的,都是小妹说了算,懂了没?”卫巧掰算着几根手指头,细数着她的权力和管辖范围。

    “竟是如此……”卫起闻言,有些呆愣,他感觉不是他要带妹妹走,而是妹妹要带他走,虽然结果都是一样,但是怎么想都有些不正常,可是他却又想不通哪里不正常。

    “兄长……”

    卫起闻听妹妹唤他,回过神来看着妹妹,问道:“巧儿,怎么了?”

    “兄长……”

    “为兄在,巧儿,为兄听得见。”卫起回道。

    “兄长,能不能别离开小妹,别离开我……”

    “巧儿,你……”卫起发现,妹妹又哭了,不过,却和她以往的哭有些不同,她没有委屈,没有啜泣,也没有吵闹,更没有放肆的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两侧不停地滑落。

    “兄长,阿父走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卫巧挪动着身子,钻进了兄长的怀抱,她抬头注视着兄长的眼眸,轻声地呢喃道。

    “阿父走了,但是他是去找阿母了,阿母等了他一年有余……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那样太自私了……我们终会长大,我们有我们的人生,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有属于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