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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伪神(同风篇)

    我喜欢木偶,并不是因为喜欢操纵别人,而是因为享受逃离自己,仿佛戴上了虚无的面具,我被名为“我”的欲望支配着。

    来到这里绝非我的意愿,我甚至不知道是何契机才来到了这里,搅和到这场复杂的虚幻迷局。当月光倾泻而下,在沅芷山上第一眼看到潭水凝结的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时,我就知道她绝对是这场迷局的谜底,这场虚幻真正的“操偶人”。镜子里的画面不断变换,我看到了她的动作、她的轨迹、她的……选择。为什么她会选中周晓而不是自己呢?这个问题无解,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也许只是因为她推开了那扇门,厚着脸皮把方悠拖了出来。

    因为相貌不怎么变化,为了减少麻烦我一直在搬家,虽然大多围绕沅芷山。交往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说得上话的也仅一人能算得上,因为他是个戏痴,他只在乎有没有好故事,其他一概不管,连关于我很少外出传起的荒唐流言也不怕。

    我喜欢窥探她的影踪,去猜测那些画面背后的故事,不是每次都能看到。但是渐渐地膨胀的心不止于此,当看到那条熟悉的界碑时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那出“改编版”的皮影戏是自己送给她们的见面礼。

    兜兜转转,她们会来到这里,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当我看见“凉州城”的牌匾时,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演上三百出戏总会遇见一个等候的人。当她们三个走进茶楼的那一刻,我藏在幕布后的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比起长久以来的幻想终于成真的实感,我反而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她们踏进了我的故事,我闯进了她们的梦。这次短暂的单方面相遇并没有让我的狂热遇冷,我窥视着她们困在我自私又卑鄙地谋划的故事中,自作多情地把这当做对方悠没有选择自己的报复,毕竟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和她很像,但是那之后我再无法窥见湖水里的别有洞天了。

    但是不知为何,我知道她们会出现在我面前。等待的日子我并不感到艰难,我有那些并不言语的朋友陪着。她们主动出现在偶屋的时候我意外地平静,比我想象的更平静。她们,尤其是周晓对我的脸谱敬而远之,倒是对我的皮影很感兴趣,方悠跟着她也是一副饶有趣味的样子。我开心地给她们讲着每一件作品的故事,那一个小时比之前长久以来我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看着方悠,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像一道惊雷,唤醒了蛰伏在意识里的某种东西。我提出让木偶“活起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它们活起来,只是我清醒地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是她的“创造”,我们是同等的,并且本该是伙伴,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咆哮、发酵、膨胀开来,而方悠竟然也一反常态打破了她自我防护的铜墙铁壁,只能说,这是一场赌局。

    不能算意料之外,但是画下眼睛的那一刻竟然真的得以身伏木偶,这让我有点惊奇,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眼前这个地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这个狐妖又是何方神圣。一旁的方悠难得露出慌张的神色,对她这种人来说失去掌控肯定比绝处求生更令她痛苦。想到这我冷笑一声,方悠看向我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少顷,我终于知道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情况超出了任何人的控制,那个狐妖远比自己想象的危险。她摆弄着方悠就像摆弄玩具,即便自己和她两人现在确实只是木偶罢了。她看向我的眼神并不只是看向一堆木头那般,她嘴角戏谑残忍的笑让我意识到她一定知道我们两个附身于此。方悠在她手里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突然觉得过了火。“方悠”,随着我的喊叫声,狐妖手中的木偶突然碎裂开来,了无生气。方悠应该是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了吧。狐妖看向了我,这次她并没把我握在手里捏碎,她略带愠怒地打量着我,不露声色。后来我才知道,比起杀戮,她更像是个喜欢心理虐待的变态罢了。

    她把我带了回去摆在屋子里,我尝试过逃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间屋子,后来也就放弃了。有一天她突然拿出一幅画像挂了出来,不出意料,画上的人是我,我总觉得她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隔着并不粗糙甚至有些温润的木头,她的眼神赤裸裸地解剖着我。下一秒,在她手下,那画竟然活了起来,从画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我看着那副和自己外貌别无二致的身体,还有提线木偶般空洞无比的眼神,除了震惊,还有屈辱,我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对木偶叶公好龙般的喜爱,如果活过来的只是一副躯体,那他只是死寂的“生命”。

    她邀请我“入住”她为我提供的“新住所”,我看着她心里只有厌恶。看我无动于衷,她也并不坚持,只是走了出去,留另一个“我”在屋里。我努力不去看那副身体,却发现他的身体上开始有一片片青黑色的阴影,直到最后,他在我眼前变成了斑驳的石像。后来,她又带来一副一模一样的画,做了同样的事,看着那副身体,我突然想到上一个斑驳的石像和她捏住方悠逐渐加大力气却冷静打量自己反应的眼神,每每都让我脊背发凉,会不会她也在暗处窥探着这场她亲自制造上演的腐朽,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是因为她,也是因为自己。她只是冷血残忍的直白透彻,自己和她并没有区别。

    我变成了那个名称为“我”的作品,打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她正在不远处的屋子里伏案描摹,不出意料,是一个没有完成的“我”。看见我走了出来,她露出了一副满意的微笑,站在原地向我微微颔首。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我,“还是这副身体适合你”。她的漫不经心让我愤怒,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但是并不打算安抚我,“你好像没有资格质问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甚至也从来没有在潭水镜中见过她,看方悠的反应也不像了解她的样子。

    在我再次开口之前,她突然说了句“想不想出去看看?”我没有回应,她一挥手,大门开了,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出去,我看了一下外面的人群,有路人看到突然打开的大门露出好奇的神色,我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走了出去,以这幅半人半狐的样子。但是走在街上却并没有人向她投来惧畏的神色,似乎她本就应该是这种样子。他们为什么不怕她?她似乎听到了我疑惑的内心独白,“我给了他们生命,让他们不只是草纸砂石,他们为什么要怕我?”她淡淡说道。“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何必那么冠冕堂皇”,我冷笑着说,她用狭长的眸子打量了我一下,带着不屑和轻蔑。

    “你既问我你是怎么来的,我便告诉你”,她笑了一下,继续走进人群中,边走边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来到的这里,只是我当时在涂画,你们后来就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当时也是在给木偶画眼睛,会不会是因为意外重合的场景被带进了这个空间里呢,大概率就是这样吧。狐妖打量了他一眼,移开眸子,没再说话。“那你当时画的是什么?”,她想了一下,嘴巴微翘,“花街游,就是当时你们来的时候那个画面”。“为什么要画这个?”我接着问道,她却转过身去不再回答。

    这条街看上去普通而真实,但是谁又能想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都是她掌心的什物,包括自己。“相识一场,我配知道你的名字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然后大声告诉大街上的所有人,仿佛知道了她的名字就能做到名义上的平等了。“同风”,她竟真的告诉了我,“大家,她叫同风,我叫夏声,幸会幸会”。同风愣住了,街上的人也愣住了,整个世界好像静止了三秒,片刻才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快走快走”,“脑子出了问题吗?”“原来这标志的小姑娘叫同风啊”……旁边有母亲拉着小孩走开,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看向同风赞美之声不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还是迈着步子往回走去。

    后来,我整日待在她的府邸,想尽各种方法企图回去都没有成功。她并不限制我,也不靠近我,只是有时想起来会让我出去和她一起转转。整整一轮夏秋冬春,我刻的木偶已经摆满了一个箱子,听说了一些事,经历了一些事,就当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许就只能这样过去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微妙的平衡突然被打破了。

    我是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怒不可遏的争吵声,随着一声“滚”,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黑色铠甲的男人被撞飞了三尺远,摔倒在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一脸敌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一条毒蛇,随后就消失不见了。我没有踏进屋里,隔着门并没有有意偷听,也并没有了解首尾,只是一句话就让我的脑子懵掉了,那个男人语气里尽是不甘,“你变了,早知道复活的你成了这个样子,那杀了那些人为祭又有什么用”。我突然想起意外来到这里的那天,那是你的复活仪式吗,同风?血洗整座城市,把他们变成你的傀儡,却要自诩为救活他们的神,这个女人的暴虐冷血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外面是滔天的罪恶和无尽的悲痛,从那之后,我再也不踏出门半步。她后来邀请我和她出去漫步,我只是继续雕刻权当没有听见,头两次她敲了门就走了,最后她隔着门说了一句“你都知道了吗”,声音很轻,不是疑问。我停住手里的动作,默不作声。片刻我打开了门,她看了我一眼走了进来。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我先开口说道,她随意坐下,然后看着我一字一句说,“我被女娲的后代用血禁锢千百年,待在阴暗寒冷的地狱里,终于重见天日,为了恢复妖力我杀了很多人,再用纸人填进她们的血脉,成为我的拥趸,这就叫因果报应”,她说着激动起来,眼里都是疯狂,表情变得阴鸷狰狞起来。“我本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很感兴趣,看来是我手上沾的鲜血也融进了我的血液里,见你亲切”。她满脸戏谑,我本来以为她的自白会是澄清和悔恨,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有些人的恶刻在骨子里,深入骨髓,试图更改她或者试图美化她只是自我感动的愚蠢。“明天,我要你和我成婚”,她突然一字一句冒出这句话,然后关门而去,只留下我整个愣在原地,我刚想打开门出去追问她什么意思,突然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我静静地坐在桌子旁回想,我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外面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安静,渐渐嘈杂起来,虽然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口头取笑我而已。

    我是一向不屑于用死去逃避的,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境地,这好像是最体面的出路了。就在我想要拿起刻刀对准自己的手臂的时候,突然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纸人把刀片撞飞穿透钉在梁上,原来监视一个人不需要隔墙有耳,她一直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罢了。我感到一股无力感,只呆坐在一旁,一夜未睡。第二天果然门打开了,但是进来的人并不是她,是受她之命来给我换衣服的人。我任由旁边的人摆弄着我穿上了那一套红色的婚服,“不该碰的地方别乱碰”,突然一只扇子打掉了女孩给我梳头发的手,女孩立刻跪在地上哭着解释“小月不是有意的,夏公子一直低着头,我不小心才碰到他的脖子”。一只粉色绣花婚鞋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却并未见到那张熟悉的狐狸脸,不知是不是用了障眼法,她变作了一个清秀的姑娘,但是那双潋滟的眸子和微笑的弧度能确认这就是她,她穿着婚服,化成人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新娘子的样子。“按照你们人的规矩穿了婚服,怎么样?还好吧”小姑娘吓得连连点头,同风示意她出去,自己拿过了梳子。“我活了千年就做了这么一回新娘子,从此我又有了一个身份,夏声,你的妻子”。“两姓缔约讲究情投意合,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一个人的婚礼罢了”。同风继续给我梳着头发,动作轻柔,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我的说辞影响到。

    她在黄昏时分安排了简单的仪式,甚至连仪式都算不上,同风不拜天、不拜地、也没有双亲可拜,所以她只是牵着我的手走过两队人让出的道,走进新房的那一刻,我看到人群中那个总是一身黑色铠甲的人隐了去。

    在所有人走了之后,她帮我脱下繁重的新服,走了出去,等到深夜又回来,躺在我身旁。她似乎真的在努力学做一个凡人的妻子。她的眉眼很柔和也很协调,根本不像随便找了张脸复制了出来,仿佛如果她是人的模样本该就是这样子。“在这里复活之前,你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但并没有期待得到她的答复。“这本来就是我的样子”,果然她并没有睡着,“为什么要承着复活前的罪接着错下去,你不是她,那个男人也……”她打断了我的话,“我因他而活,就要为她而活”,“我那天听到了你们在争吵,但是并没有听到原因,他是让你干什么事吗?”同风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许警惕片刻又松弛下去,“你不需要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但是你要和我成婚一定是要悖了他的意吧”我自以为是的说道,却被她突然起身环住将了一军,“我需要用这种方式向他反抗吗?哈哈哈哈,他算什么东西”,她低下头来,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距离不足三厘米,她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脸上,“我生来就会被你吸引不可以吗?”她翻身下床关门走了出去,留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她突然进门将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走了出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我心里疑惑看着那个盒子和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满意笑容,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打开,就看到一双眼睛盛放在盒子里,她没有说只言片语,我却一下子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我一下坐在凳子上,那个人绝对算不上好人,但是这一刻,我竟然觉得他可怜,他的重逢才是失去。

    “同风,我知道你能听到,如果可以我祈求你给我一个了结,你不需要让我活着来证明你对这个世界的掌控,我知道我于你而言不过是蝼蚁,任何人都是”。门果然开了,不过她人却没有出现。我一路向南走去,漫无目的,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也并不轻松,我知道我现在也许并未走出她的控制。我看着远处山的方向走走停停十几天,一路吃了些野果才走到山脚下,最后倒在了道观前。当我醒来才发现这里一切都摆放得很整齐但是却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甚至米缸才下了不到一半,院后的菜田里种的菜已经结了种子,这里就像有人出了门却再也没有回来一样。我暂且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一边住一边找找这里的人的线索。

    但是很久也没有人回来过,他们也许去云游了吧。我昼夜耕作读经,整个人都平静了下了。不论是方悠还是同风渐渐的都变成一个留在脑子里的符号,和山下的灯火一样,而天地星辰、花鸟树石、风霜雨雪,它们是我的生活。

    也许我会在山里待上一辈子了,如果不是那天我无意中看到山下的城里的星星灯火明明灭灭,却霎时火光冲天,风和火形成了一个阵法一样的东西,簇拥着越烧越高、越烧越大,山下瞬间变成人间炼狱。巨大的烟尘升腾积聚,整个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霾色。我心里的不安到了极点,一些可怕的情绪又涌入了脑子。我连忙收拾东西赶下山,心乱如麻,来不及想任何东西。然而就在我下山时一条巨大的黑蛇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知道是他。他变成了人形,我看着他罩住的眼睛,想到了那同风盒子里那双眼睛,心里一颤。“你何必呢”我情不自禁说出这句话。“今天晚上你不能离开这里”,他冷冷开口,没理会我。“山下怎么了?”我接着问道,“与你无关”。我不死心地说“如果我说我一定要去呢”,他似乎失去了耐性,只甩出一句“那你就试试”。我绕过他接着向下走去,他恼怒地说了一句“找死我就成全你”,然后突然变成蛇张开巨口向我袭来,然而就在下一秒,他被一阵风束住卷起,重重摔到旁边的树上。“谁让你来找他了,螣蛇?”同风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站起身来,“谁都不能阻止今晚,他会是你的意外”。“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同风冷冷地说,“再多此一举,就不只是要把最珍贵的东西舍给我了”。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说了一句“是”。

    我立刻问她山下发生了些什么,她看了我一眼也并没有隐瞒,她说着没有任何的感情,“过了今晚的仪式,就没有人能制约我了”。“就像我来的那天一样吗?你又要杀人吗?”我问她。“他为你布的局吗?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我指着螣蛇说道,“我能复活就是螣蛇促成的,我相信他不是很正常吗?”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转身走去,一旁的螣蛇也跟她离开。“同风”,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叫住她,停住了脚步,下一秒她的胸口被我的匕首刺穿,我的身体也被她应激的手穿透,她的眼神里满是讶异。螣蛇大吼一声,把我推倒在一旁,扶着同风消失不见了。

    我感受着血液流出的感觉,这无比真实的痛觉倒是令我惊讶了一下。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但是迷迷蒙蒙感觉有人抱住我流血不止的空洞身体,说了句“没关系,你会没事的”,下一秒突然光线变亮,那个人急忙找来纸笔开始描画,我知道她又要为我残破的灵魂找一个“住所”。我苦涩一笑,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句“放过大家”。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同风也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地对着空气质问,“为什么会这样?”

    “万事万物,有了认同,就有了弱点,于你于他都是这样”,站在一旁的男人突然开口,“虎兕相逢,珠玉尽碎,七星凋敝,至暗之时,但是现在,没了眼睛,天地之理难参,异世之势难借,我也不能帮得上你了”,说完他变作一条蛇离开了。

    同风不解地喃喃着,我知道,我和她再不用相互纠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