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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等待候鸟(钟成云篇)

    我在的地方没有秋冬,他在的地方春夏很短。

    青石板街,贩夫走卒,烟雨袅袅,枣花簌簌,成云和名扬这样从小一起长大,原以为也会这样一起变老,但是一隅之安实在难抵风雨飘摇。在成婚的第二年,社稷的动荡终于蔓延到了这座小城,北方前线告急,成云知道名扬的心里纵使有千般不舍,但是他还是要走了。或是父亲、或是儿子、或是丈夫,他们走的时候,女人们哭成一团,但是成云站在人群中却没有掉一滴泪,不只因为她知道名扬从小就不希望看见自己哭,更是因为他临行前那句“好好生活,千万珍重”。山高路遥,刀剑无眼,切不要惦念。

    在三个月后第一次接到那封因为遥远的路途已经折皱的不成样子的家书时,成云欣喜若狂,不禁留下了泪水,那是名扬走后她第一次哭。他在信上说,那个地方已经是暮秋,层林尽染,白露为霜,萧瑟无边,想家里也是夜长露重,让成云照顾好自己。不知是不是因为路途过于遥远,有些信件丢失了,她写了很多信,但他只寄回过两封。名扬后来又寄回过两次信,虽然每次都隔着两月有余,但是那依然是她最期待的日子。但最终也只有那五封,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吃紧,后来她再也没有收到过北方的来信了。再后来,一同去前线的人百十来人中终于有三人回来了,成云以为战争快要结束,他们终于能回来了,和其他女人一样,她迫切地询问他们的消息,但是那几人却怨恨地指责名扬当了逃兵,害死了很多同行的男人们。一时间那些失了亲人的男女老幼只有哀嚎咒骂,在这座城内,看在救了一辈子人的钟父面上,虽然少有人会当面迁怒于成云,但是她成了瘟疫一般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只有她相信,名扬不会是这样的人。

    后来会有小孩子当街拦住成云说着他们顺口溜一样的编排,去寺庙祈福的时候,她也分明看见,一转身的当,贡品就被抛出门外扔了满地。爹娘开始因为同意这桩婚事无比自责,钟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门楣清白,自己的父亲悬壶济世当了半辈子郎中,开了半辈子药方,终究是医人者无法自医,女儿的婚事成了他们永远的心病。他们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捧在掌心的女儿在嫁给无父无母的穷小子后还要背负这狼藉的名声,只好告诉成云她和名扬的夫妻之名还有与爹娘的血脉亲情她只能选一个,企图帮女儿斩断这段孽缘,安稳地生活下去。但是最终钟家二老还是割舍不下女儿,看着哭成泪人的成云摆了摆手,父母亲没有狠心断绝和成云的关系,只能离开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和开了半辈子的杏林堂。但是成云不能走,她怕如果名扬回来了,找不到自己可怎么办。

    在她几乎习惯了又一次祈福,又一次拔掉香,又一次去捡拾贡品的时候,那天她正巧在寺庙旁边见了一株小花,那花长在岩缝里,旁边就是一堆厚厚的香灰,也许是长久的烟熏火燎,它长得很是弱小,一副不是很舒展的样子,其实成云也不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一株花,毕竟它还只有几个长长的叶片而已,但是即使它只是一株草,她也同样会那样做。她和小丫头小喜把那花挖了回去,安放在花盆中,放在桌边,旁边还有一叠没有寄出的信。她把那些不能跟别人说的话,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它听,仿佛是对着远方的爱人轻轻低语。那花长得并不快,养了两三年也从未开过花,但是成云并不介意。

    爹娘走的时候怕自己的小女最后还是不会被善待,就兑了医馆换成银钱,一部分给了成云,一部分二老带去游历去了。当时成云非常心痛,父母半生的心血付水东流,但是自己确实也没有精力经营下去,何况就算是开下去,也不见得有人会再来了,她便没有做声。但是时间越来越久,她好像渐渐地也接受了名扬不会再回来的现实了,但是她知道,绝不是像那三人说的那样,他不会当逃兵。再后来,二八芳龄的小姑娘本该是识文断字,无忧生长,但是她的小喜却因为一次风寒丧了命,她最终也只剩自己了。后来成云卖掉了不少家当加上父亲留给自己的银钱,终于又把那搁置的铺子赎了回来,安放上牌匾的那一晚,她对着月亮的方向在院里子磕了三个头,她知道爹娘一直在远方思念着自己,也希望爹娘能够放心。虽然开了杏林堂,但是和她想的一样,并没有人来,成云却依旧会每天趁天还没亮就在黑暗中独自走到杏林堂早早开门,将桌子橱柜擦拭一新。后来终于有一个小乞丐托着长满脓疮的胳膊来找她看病,她看着这可怜的孩子一边为他清创一边敷药,弄好了之后,她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小乞丐要走的时候窘迫地说自己没有钱,成云摇摇头,反倒拿了几个铜板给她。后来这小乞丐就经常在门口徘徊,成云看见他就会把孩子拉进来,再帮他换上药,他的伤势一点点地变好了,成云看了也很高兴,她觉得只要有需要她的人,她的生命就有意义,但是成云没有想到再见到他时,自己最后的希望也会被摧毁了。

    她已经和男孩很熟络了,每天清晨他都会出现,然后换了药默默离开,但是那一天他却没有来。成云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好了,没有必要来了,确实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在敷个三四天肯定会好得更利索,成云心里还是稍稍惦记着他。等到八九点他还是没有来,成云还是想去找找他,看他是不是还需要换药,如果他执意不换自己看看情况也就放心了。街上人来人往,她踏出了门,已经很久没有站到过阳光下了,她怕别人无声但有言的眼神。她最终还是去找那个男孩了,融入人群让她眼神飘忽,有些无措,但是她还是努力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人身上,她看着那些角角落落,幽深小巷,企图发现男孩的身影。终于还是在一条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看到了他。男孩躺在地上,成云以为他还在睡觉,沉了一口气笑着走了过去,但是却在看清的那一眼,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一声声呼喊着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长久的疼痛男孩蜷缩成一团,成云掀起他的衣服,却看着那入眼的满身青紫的恐怖痕迹长吸了一口气,而看了他的状况,成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痛苦肯定不是挫伤那么简单,他的内脏怕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男孩看到她手指无力地抬起来,用微弱的声音吐出来断断续续的话,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乱,听出来是“酒馆……他们……逃兵……”。他的每一次发声都因为疼痛而战栗扭曲,但是成云却像听懂了暗号一样哭泣着疯狂地点头。男孩因为神志已经不清晰,纵使说出来了,成云也回应了,也还在喃喃着,成云祈求他不要说话了,像疯了一样跑到街上叫人来帮自己抬一下男孩,但是没有人理她,有的只是旁人匆匆的眼神。她不管不顾地冲到一旁抢来一个推车,吃力地把男孩搬了上去,然后在众人或冰冷或不解的眼神中走了一路,不足百米,却像走在刑场被挫骨扒皮一般步步泣血。最终她还是没有在阎王手里抢回这条命,这个衣衫单薄的男孩,也许是听到那几个人酒后的言语后和他们发生了顶撞,小小的人被打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忍着脾脏破裂的剧痛,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熬过漫漫长夜等着自己,像满身风霜的鸿雁,像遍体鳞伤的鲤鱼,风雪传书,腹藏锦帛,为自己带来了故人不归的消息。

    成云为男孩收敛了尸体,埋在山上立了一座小小的碑,她不知道他叫什么,本想写些什么让他短暂的人生留下一些痕迹,但是也怕仅仅是一个乞儿和自己联系上也会蒙羞,最后什么也没有写。从那之后,成云再没有去过杏林堂,那扇门也就一直那么关了下去。她整日待在家里,一开始她还会跟那盆花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白天看着太阳和风,夜晚回到家里坐在窗前看着月亮一言不发,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了。那花却渐渐有了花的样子,长出一个小小的花苞,终于在一个望月的晚上,它开出了洁白的花朵,上面有着淡红色的纹路,就像脉搏一样,成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好像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成云感觉自己像是安稳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久违地哭了。

    那天成云睡得很好,嘴角都带着幸福的微笑,梦里那个一身白衣的小女孩拉着成云的手一直往前走,说要带她到没有痛苦的地方去。虽然那个女孩成云并没有见过,但是她却始终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跟在女孩的后面走,无意中瞥到她耳后的血管,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那个女孩是那盆自己养大的不知名的花。果然女孩仿佛听得到她的心声一般解释说自己叫忘忧,是她在寺庙外带回的那株花。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湮灭,最后只剩下满地的残垣和野蛮生长的白色花朵。忘忧给了成云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周围美好的像画卷一般,这里不会再有骨肉分离,不会再有指指点点,但她也被困在那永恒的时光内,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枣花落,藕花藏,穿林过巷呀竹马郎;爆竹闹,觥筹错,攘攘熙熙呀宴宾客;月色净,烛光流,如意堪堪呀落红绸;轻舟慢,杯盏急,家书难酬呀离人意;刀枪硬,铁衣寒,马蹄踏碎呀山河安;风雨骤,榴花明,落花流水呀最多情……”

    钟成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貌似什么都没有变化,但又像得到了真正的解脱,一切都是轻飘飘的。她静静地待在槐树下,不知道自己会留在这里多久,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也许讲完这个故事自己就会离开吧,这里没有寒来暑往,二十四节气似乎也不怎么奏效,这个看上去有些奇异的女孩,她闯入了这虚假的春天,带来了生灵沉寂的消息,她就是成云那等待已久的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