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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方悠回忆

    双相情感障碍不只是诊断证明上平白铺陈的文字,而是我二十多年以来每天都在经历的生活。在其他人眼里我是个十足的怪胎,小时候并不会对家人眉开眼笑的逗弄露出笑脸,长大些会在其他小朋友惊恐的眼神中看着从滑梯上掉下来的同学冷眼以待。我难以对别人的鲜血和疼痛做出反应,只会关注他摔下来的姿势多么滑稽。我不喜欢上学,即使成绩并不差甚至名列前茅,只是讨厌在在一天天的“塑造”中察觉到自己的另类,并进行拙劣的模仿学习。藏好自己难以自控的暴虐和消极,和别人相处,着实有点麻烦。但是在家里我也从未感到过舒适,父母无尽的争吵,一直温柔示人的妈妈歇斯底里的嘶喊,爸爸并不像其他家长一样充满关爱的注视孩子,反而是像看一个可怕的怪物从不和我对视,这样的氛围从自己记事起就开始了,也许是自己把他们逼疯了吧。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会视若无睹地打开门出去,并不理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外乎也就是那些桥段,争吵、谩骂、撕打然后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我融入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之中,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幸福,也许不幸的人都忙着在家里争吵吧。在我十五岁那年,他们两个终于放过了彼此,离婚那天妈妈特意化了妆。离婚之前那段时间平静的像他们重归于好了一样,忙忙碌碌,相敬如宾。在那之后,我们搬走了,去妈妈工作的医院附近租房子住,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五次搬家。

    初三的时候,在被不知道是谁的某个同学挤下了三楼而住院时,我并没有太多愤懑和委屈,因为骨折而清净半个月我求之不得,只是母亲陪护时的忙碌和疲倦让这个一直以来都很要强的女人显得那么瘦弱憔悴。半个月后,我托着打了石膏的胳膊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同样的日子重复了很久,后来高中逐渐变重的课业和同学并不刻意的回避帮我分散了很多与人交往的不适。老师都说我的学习能力很突出,初中高中的优异成绩让家长老师都对我可以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这件事信心满满,成绩出来之后果然也没有什么悬念,好得甚至有点超出大家的预料,我最后去了离家并不远的省份的一所重点高校念了法学专业。

    大学的课业和人际都自由得多,我很少和别人搭话,总是戴着帽子坐在角落里,这种旁边没有人的感觉让自己很自在,但是久而久之,没有了那种忙碌的日子,悠闲逐渐变成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心痒,就像结痂的伤口愈合时摩擦的痒,让我想要抠出自己掩饰得很好的伤疤。哲学选修课的老师和其他专业课老师很不一样,年龄不大但是对各种理论举重若轻,只不过我没有兴趣,上课的时候大多看着窗外的三角梅发呆。大课之间本来不休息,连堂上了也就早点下课,但是老师还是每次都给五分钟,这个时候我就会趴在桌子上闭目,避免看见窗外路过的同学,但是那天无意中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人托着打石膏的胳膊路过,我突然感觉有一股磨人的疼痒从断过的骨头深处钻了出来,摸着已经好了的胳膊,莫名感到安心,不是庆幸胳膊已经好了,而是对曾经残留的感觉感到依恋,所以说爸爸的感觉一点也没有错,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课程又在进行,我却什么也听不下去,漫无目的画着些什么,那是一节断骨。

    后来那个笔记本上画过很多东西,枯萎的花、破碎的镜子、提线木偶、飞蛾扑火……但是时间一久,我也就不知道当时涂画的初衷是什么了,是有感而发还是单纯无聊,我也记不清了,这一点,我倒是终于和别人一样了。

    新搬来的对面有一个叫安元甫的人,他家养了一只叫“安宁”的漂亮白猫,我不喜欢动物,但是看它每天傍晚待在那个人肩膀上,一副巡视领地的样子,着实滑稽好笑,连带着它的蠢萌也顺眼了三分。但是当它呲着牙吼叫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小家伙并不是它看上去那么弱小。小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我家,估计是妈妈出去值夜班的时候它无意中溜了进来,它正呲着牙嘶吼着,嘴里不时发出威吓的声响。而它的对面,是一条蛇,竖起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攻击。我看着那条蛇,它不时地吐着信子,大脑告诉自己应该躲起来报警,但是我却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我的灵魂好像不属于这个身体,周围充斥着放大的噪音,在这其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呼唤,“去吧,离开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去寻找真正的归宿吧”……

    什么才是“真正的归宿”呢?那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我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疼痛中我仿佛听到呼唤变成凌厉的大笑,下一秒安宁就扑来和那蛇缠在一起,不停地撕打撞击着,周围乒乒乓乓,耳边都是凄厉的吼叫。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安元甫焦急呼唤着安宁的声音。但是我的眼前却渐渐变得模糊了,是快要死了吗?我好像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我再也不用做拖累妈妈的没有感情的人偶了。

    我好像沉睡了很久,久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交往,装也不会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我却对这条大蛇的名字了如指掌,虽然没有很多记忆,但是我就是天然的知道,繁枝是我依赖且惺惺相惜的存在,她就是另一个我。

    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说自己叫周晓,因为惶恐不安而唠唠叨叨,她不停地说着回家回家踱来踱去,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回去也并不关心,在她说让我跟她一起走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应她。她貌似有点失落,但是还是决定自己寻找回家的路,我以为她还算勇敢坚定,但是当她再次回来的时候,我知道我高看她了,也许外面山高路远又有豺狼虎豹,她一个小姑娘会害怕再正常不过了,没什么好嗤笑的也没什么好称赞的。她果然还是希望我跟她去,我本想不理她过上几天她也就死心了,但是她似乎还是有些耐心的,她不时在外面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我却能对她的叽叽喳喳听得很清楚。

    她开始胡言乱语,有时夹着啜泣,我的心里突然有点动摇,或许是因为她是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吗?我也不知道。我最终还是打开了门,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孩快步走了过去,她的身体发烫,应该是发烧了,我把她带回石宫,我的体温有点低,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的时候,她就抓住我的手不放,这里没有能治病的药,感冒应该不至于丢掉性命,但是发烧还是危险的,在里面睡一觉,剩下也只能看造化了。她醒来的时候,很虚弱地跟我道了谢就又要回家回家,我觉得她聒噪,等好一点再说也不迟吧,明明害怕又偏要去冒险。她很固执,再终于确定得不到我的回应之后,她又一次踏上了自己的冒险,我想她不久又会回来,对未知的恐惧会让两个有着共同利益的陌生人亲近抱团,她也许是这么看我的吧。但是这次似乎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她并没有再回来。我突然有一种不解和失落,可能是因为自己这次并不精准的预判。我对她有一种好奇,我对自己所处的境地并不了解,所以我好奇她到底能在自己不清楚自己所处境地的情况下走多远,她到底能不能“回家”。我最终还是走了出去,不过并不是追随,只是旁观。

    她明明看上去很弱小又迟钝,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对周围的危险没有半分警惕和预见,我怀疑她在“回家”之前就会被跟着她的老虎吃掉。这只老虎看上去对我有一些敌意,但是周晓倒是很喜欢它,说它已经没有家人了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我感觉莫名其妙,它只属于自然,把自然界用人类社会的关系看待,她果然有点单纯。后来小老虎也就跟我们一起走了。她泛滥的情感表现在她遇见的每一个人身上,男人,女人,好人,坏人,钟成云是这样,岳丛雪是这样,洛明湖是这样,文林文渊还是这样,同情、悲悯、憧憬、悸动……我不知道这些情感究竟是什么感受,但我想这些词也该是她表现的这个样子。

    我在映月潭看到了一些画面,似乎这个世界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只说关系也许不准确,这个世界好像因为我而存在,我分明看到随着我涂画的笔迹,一个世界崩塌了。这算是预言吗?我如果离开后面会遇到这些事情吗?我不确定。那周晓,你也是我的傀儡吗?不管是不是,我想比起和自己合谋又处处反叛的文林,她对自己还算“忠诚”,通过那个看上去也许有些卑鄙的测试,我知道周晓最起码算是个合格的伙伴。

    直到遇见那个叫夏声的人,他知道并暗示了我他真实的身份,他对自己的世界认知很清楚,也并不隐瞒他知道我似乎就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这个事实,说实话,这让我有些惊讶,那周晓难道和他一样也是被自己卷入的人吗?我想问更多的信息,但是始终没有机会,我们被那个我并不了解的狐妖操控着,她为什么拥有和我相悖的那么强大的力量,我对自己的境地又有一丝怀疑,但是关键时刻我还是死里逃生,靠的也仅仅是意念。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局面的复杂,周晓还在为夏声的生死未卜纠结万分,而我在想,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夏声?不,一定不要。最终她还是放不下,宁愿耽误自己的进程也想要为他寻找一个真相,一条活路。吃饭的时候,听到那个画匠的传言时,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们有了一样的念头,虽然我并不确定会不会有这么一个画匠,但是我觉得这好像确实是现在的局面最巧合、最合理、最有希望的解释,毕竟夏声是怎么知道分灵肉、活木偶的方法的呢,自己肯定是不知道的,难道是夏声做到的吗?

    周晓一见那个小画匠以为是她的旧友,她貌似有点本事,周晓看着她画出的石头啧啧称奇,我却怎么也不觉得她是指点夏声的人。果然她确实可以落笔成真,只是局限于那些没有并没有生命的客观事物,虽然那些事物也许能蕴藏哺育新的生命,就像雨,就像河。终于在一番拨云见日之后,曲曲折折,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破局之人,“同风”。看着那些壁画,我并未目睹过那些场景,但是给人感觉她是那么危险,我甚至不忍直视她那纯粹到极致的“恶”,那让人惊惧的失控的感觉,小咪因她而死,但是归根结底,因我而死。周晓克服不了这一切,我也想让这一切停止,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绝望,惶恐,无法回头,是我打开了这个昼夜不停的齿轮,把一切碾成碎片,小咪的生命,周晓的希望,和我的傲慢侥幸。

    她就这样昏死过去了,那对面会是什么结局呢?她会不会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还是会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并不笃信那首歌能唤醒她,但是就是突然脑中被这个念头占据,她唱歌很好听,总是会在路上哼着她喜欢的调调。那一秒我学着她的调子,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像是病急乱投医,但是在她醒来那一刻我被从未有过的喜悦包裹,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我不得不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情,我已经把她当作了重要的朋友,一路同行的伙伴,而不是充当一个旁观者了。她急切地想要回去,我也急切地想要送她回去,不管代价是什么。

    天南海北,春夏秋冬,再远的距离也不会像梦那样不可及。知道小咪并没有消散对周晓来说很重要,在离开之前没有留下太多遗憾真是太好了,周晓似乎又恢复了活力和劲头,虽然并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自己似乎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周晓如此自信光彩的样子,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她冰心一片的通透,大概在她的世界里,她也是这么明媚的人,我知道繁枝的“天劫”已经是给我的警示和征兆了,她不属于这里。但我也不知道我的报应来的那么快,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隐瞒,让自己整个行径显得那么嘲弄、那么冷酷,但是已经晚了。听着周晓一句句的指控,她的声音并不尖刻,但是却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解剖着我。我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也许沉默能让自己保持最后的体面,但是我实在不想自己留给她的只有恨意,我的解释苍白无力,还能奢求你相信我吗?

    她最终回去了,在她自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努力之后,她找到了迷宫的出口。我好像只适合在石宫待着,就像繁枝说的,为什么会自讨苦吃呢?我也不知道,我曾经很习惯石宫不见天日的黑,以后也能够适应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熟悉的女孩已经变成了带着一丝陌生感觉的女人,牵着小姑娘的手笑得很甜美,“妈妈,结局是什么呀,她们两个最后相遇了吧,变成好朋友了吗?”她轻轻合上了书本,摸了摸女儿的小鼻子,温柔地揉揉她圆圆的小脸蛋,“再不睡妈妈的小宝贝就变成小猪了”,说着着用头蹭了蹭小姑娘圆圆的小肚子,嗅了嗅,然后笑着说“臭宝贝”,引得小姑娘咯咯地笑。“睡着了吗?”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丝调皮,“睡着了”小姑娘胳膊架着被子,把头埋进去,女人笑了一下,把小姑娘的手放平,掖好了被子,看着小姑娘乖乖闭上了眼睛,慢慢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她亲了亲睡熟的女儿的额头,关上灯悄悄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晚安”。

    但是我分明看见,在黑暗中,那块满月一般的玉发出的温润的光,像当头棒喝一般,我好像突然知道为什么是周晓了,她那块玉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也许就是这对玉让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吗?不,还有夏声,那这么看是三块吗?这次是周晓,下次会是她的孩子吗?这场噩梦会这样无休无止的进行下去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很擅长惹怒我身边的每一个人,繁枝因为我的浑浑噩噩怒不可遏,她比我更加坦诚直率。她的那句“振作一点”却唤醒了我脑海里尘封的记忆,我也不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成全还是我绝望的自救,但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和那个世界,我的世界,连接的钥匙。睁开眼之后只看到空空的天花板,自己仿佛已经融入身边消毒水的气味,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周晓,我该怎样学着变成一个正常人呢,我该对这个世界抱着怎样的感情呢?也许我应该变成一棵树,不管是木棉、枫树、女贞还是腊梅,沉默地生长。后来,从接近那郁郁葱葱的沉默生机开始,从亲近那个为我操劳半生的人开始,我慢慢学着接受生活。我会珍惜地过我的第二次生命,周晓是教会我的老师。

    我从来没有想到还能见到她,但是当她就那么活生生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发觉我那被厚厚的自责掩埋的无声渴望在蠢蠢欲动,我其实是那么想见到她,不管她有没有原谅自己。

    我后来有给她看过那块玉,也问过妈妈关于那块玉的故事,都是语焉不详,也没个定论,虽然最终也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经历过于我而言已经是幸事了。凡事哪有那么多寻根究底、水落石出呢,至道不可以情求矣,这也是她教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