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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痴虎

    下了拦风山,完成了自家师父交代的事宜,满身血污显得颇有些北地流民味道的陈北泽脚步如雷,正向着昙花城的方向疾驰。

    沉重脚步踏起激扬浮雪,令他宛若披风而行。

    这正是他身上所纳恶虎带来的其中一项便宜。云从龙,风从虎。御风而行,是所有纳了虎类妖兽的神道萨满最基本的一个能力。

    自打与共工断了联络,从祂嘴中得到了自己被刻意蒙蔽地消息,陈北泽便心急如焚地将后事处理干净,宽厚胸膛里那颗心早已先飘到那昙花城中了。

    只可惜今日的风没往日那般汹涌,倒是拖累了他的速度。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那个承了他一句谢谢的神秘少年。

    因为心急,他选的尽是狭窄难走的近路,却是与近乎一同出发地昙花城车队岔出了两条路来。

    抖落满身的月华,披挂清淡地日光,陈北泽已经看到了不远处在太阳下闪耀着深蓝色光芒的高大城墙,自然也看到了城门外围着的驮兽与人群。

    他先是瞅了几眼昙花城墙内里曲折蜿蜒的金色线条,如同血管一般的脉络令他眉头微蹙,而后则一眼叨中那被黑色虚影钳制在半空地张林。

    “手下留人!”

    那黑衣萨满秦山全听到他的高喝声,身子抖了下,可掐在张林脖子上的漆黑手爪的力气却更大了几分。

    嗷!

    如雷声般隆隆地虎咆声蓦地响彻此间,天幕如同泼洒层浓墨一般黑了下来,众人抬头望去,竟有一头恶虎虚影遮盖其上,硬是将那初生的日头掩了过去。

    没了光亮,先前自地而起的黑影再无方才那般有力,似是抽了骨头的鸡爪一般软踏踏的摔落在地上,最终如虫豸般没过雪层钻回到了秦山全的黑袍下。

    满脸涨红的张林终于获得来之不易的自由,亦如破口麻袋一般砸落在地上。

    在他身旁的方汀兰见状赶忙将他从地上扶进怀里,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在确定了拂过食指的微弱气流并非来自周身地风时,她才终于呼出胸中憋了不知多久的第一口气。

    秦山全冷哼一声,也不知他那枯瘦的手臂哪里来的如此力量,竟一把将地上秦升的尸体横抱起来,扭头就往城门处走,看也没看身后的陈北泽一眼。

    “我让你走了吗?”

    秦山全刚抬起的左脚只是悬空滞了一秒,便又重重踏下。

    站在一旁的方池赶忙出来打起圆场。

    “痴虎行走息怒,我家萨满刚失了独子,一时悲愤难平,还望您见谅。”

    见陈北泽仍是横眉冷对,他又清了清嗓子,语气尚亲,言语却生出几分威胁的味道。

    “痴虎行走如此包庇这个杀人凶手,干扰大城内政。哪怕是在尊神祂老人家那儿,也说不出这种道理吧。”

    “你在威胁我吗?方城主?”

    陈北泽慢慢将目光转向方池,这个比他矮了不过半头的男人低下头颅,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嘴中仍是慢声细语的说着不敢。

    却只听噼里啪啦一串闷响,方才站在方池背后持枪而立的士兵此刻全都膝盖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你说他是杀人凶手?方城主,你可有证据?”

    陈北泽嘴中每崩出一个字,便朝方池迈出一步,直到口中的话说完,他离低着脑袋的方池便只差了半步之遥。

    “这......”方池感受着一股灼热的气息在朝自己步步紧逼,他的额头生出了一片汗珠。

    “他救了我一命,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方.......”

    “城.......”

    “主.......”

    啪!

    方池一巴掌拍在自己已经打出弧度的膝盖上,压在大腿上的手青筋暴起。

    “小的,明白了。这里面...应是有什么误会......”

    “很好。我带我这朋友进城逛逛,就不劳方城主费心了。”

    直到陈北泽的声音逐渐飘远,最后与风搅成一团,方池砰地一声跌坐在地上,激起飞雪一片。

    他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将头歪向城门。猛地挥手,砸开搀向他的士兵,口中两排整齐的牙齿咬得极死,却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

    张林醒来时,只见到一个硕大的光头正顶在自己鼻子下面,吓得他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陈北泽松开了贴在他胸前的耳朵,没好气地笑了声。

    “哟呵,恢复的还挺快。”

    张林缓了半晌,才分辨出此时仍在人间,眼前这个笑容和煦却往出冒着调侃语气的光头男人也不是什么阴间的鬼差。

    “是你救了我?”

    “没错,咱俩平了。”

    听了这话,张林也咧开了嘴。这男人真是如方汀兰所说那般心高,也不知他为了说出这句话究竟等了多久。

    “方汀兰呢?”

    陈北泽的眉毛碰到一起,轻哼一声。

    “嘿,都不问问这是哪儿,反倒是先关心起人家姑娘了。啧啧啧......”

    听着他的揶揄,张林也不恼,只是用看着捣蛋小孩那般的眼神剜了他一眼,转头看向了他身后熙攘地人群。

    “这就是昙花城吗?瞅着是比寻常庇护所热闹些。”

    陈北泽将他从树下一把拽起:“走走?”

    两人挤进了不甚密集的人流。

    他们正走着的属于昙花城的主道之一,颇为宽敞。两边每隔两到三米的距离便扎起一根的高耸柏树,更是令人觉得心胸都开了许多。

    枝杈上彩带飘飞,树下路旁偶有排列整齐,铺着各式各样花哨物件的小摊。摊后的男男女女或蹲或坐,或靠或站,口中唤着不同的叫卖声,却是都将自己缩进宽大的棉袄里,双手拢在棉袖中,打着哆嗦。

    “小老弟,那小姑娘已经跟她爹溜回家了,咱俩之间的账呢,基本也算平了。都已经这个交情了,你是不是得告诉告诉我,你该怎么称呼啊?”

    张林却仿若没听到陈北泽的声音一般,自然也没看到陈北泽偷偷看向左手手腕上两个黑色的“名字”小字,他只是呆呆地看向身边的一个摆着春联的摊子,神情恍惚。

    已经要过年了吗?

    打掉陈北泽在自己脸前挥舞的手,他白了这个光头莽汉一眼,细致的听了听他的诉求,却在余光撇过树上贴着的一张画像时,怔了片刻。

    好像长了四条眉毛般堆起憨笑地胖脸,两个将其夹在中间似要从纸上跃下地血红大字,上一次见到这通缉令时明明也没多久,却好似隔了数年。

    他回过神来,鬼使神差一般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胡扎。”

    当他心情颇为沉重地吐出这个属于那自称为尊神,此刻正长在他脑袋里的神秘黑衣男人的名字之后,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他下意识的向前走着,没走几步发现有些不对,才扭过头来,看向了身后呆愣在原地的陈北泽。

    砰!

    张林感觉到了身下传来的碰撞,再扭头一看,一个扎着两个冲天鬏,裹着碎花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地小女孩正呆滞的看向他的裤子,他顺着目光往下一瞅,一块稀软地粘糕正挂在他裤子的漏洞上,似掉非掉。

    “小丫,叫你慢点,跑丢了怎么办?”

    一句埋怨从小女孩身后的人群中飞了过来,同样身着碎花棉袄,脑袋上包着块粗布地中年妇女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对着小嘴瘪下去的女孩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她骂了得有三五句,人流里才又钻出个精瘦的黝黑男人,他双手抱在胸前,将身上的棉袄捧出两三道褶,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女人身后。

    “不好意思啊,我家闺女头回进城,也没个好样子,冲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男人声音如他身形般细弱,却十分礼貌,只是那礼貌在看到张林裤子上摇摇欲坠地粘糕和在他身后高大宽厚的陈北泽时,就连同身子一起抖成了筛子。

    “痴...痴虎大人......”男人嘴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句子,而那方才还雄赳赳训斥自己闺女的,颇有些膀大腰圆的妇女在听到了他嘴里的只言片语后,被他连带着也抖了起来。

    陈北泽瞥了一眼,纵是没见到全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张林。

    张林蹲下身子,看着小女孩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手搭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摸。

    “抱歉啊,哥哥的裤子不小心把你的糕点吃掉了,等会再买个更大的吃吧。”

    他下意识的摸兜,却只摸到了那把来自方汀兰的碧绿小刀,只好扭头看向陈北泽,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陈北泽见状笑出了声,浓眉下的大眼弯成一条缝。他一个大步向前,也蹲到了小女孩身前,从兜里胡乱掏出来几张零散的钞票就塞进了她的手里,粗大的手指擦了擦从她通红的小脸上滑下的泪珠。

    “下次可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能乱跑了。”

    小女孩抽着鼻子,捏着钞票的手悬在半空,颇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她身旁的一男一女则争先恐后地诉说的歉意与谢意。

    挥开围成一圈正看热闹的众人,又看着这一家子重新汇入人群,陈北泽将头扭向皱着眉头将那块粘糕从裤子上捻起的张林脸上的窘态,哈哈大笑。

    张林放弃了与自己裤子仿若融为一体的最后一小块残渣,也与他相视而笑。

    如傻子般对着笑了半晌,陈北泽看着张林正色道。

    “你是个好人。”

    张林看着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的陈北泽,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好人有些秘密很正常,且我觉得你与我投缘,我陈北泽也不是那种喜欢窥探朋友隐私的腌臜货。”

    “可是,老弟。听我一句劝,那个名字我不管你是在哪里听来的,都不要再用了。更不要再与第三人说起。”

    张林陷入了沉默。

    “老弟你可知道,这世间一共有几位尊神。”

    陈北泽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张林只闻耳边瞬过一阵风声,便又听得陈北泽颇为严肃的声音。

    “我的师父共工、东胜神洲的轩辕与蚩尤、西牛贺洲原本也是两位,只是那位帝俊以肉身填了一处兽眼,现在只剩下万灵城的伏羲了、还有便是南瞻部洲那位神秘的女娲。”

    “天下四洲的世人皆知世间尊神有六位,却是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其实原本那数字,应该是七。”

    “七?”张林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数字。

    “我出生的晚,拜师的时候师父也愈发惜字如金,很多事情我却不如那些没见过的师兄知道的多。但在我刚去洞里那两年,经常能看到我师父祭拜一处衣冠冢。”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凭着师父宠爱问过祂,那里埋着的是谁。”

    “师父当时只是含笑摸着我的头,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相中了你吗?”

    陈北泽滞了滞,似是将回忆理清了些,方又说道。

    “祂说我很像坟里的那人,都是一般心高,却不如祂那般气傲。”

    “还说在祂们还未成神的时候,祂们几人因为些原因,都自曾经的神话中取了些名字,只有那个人却不屑于此,还经常拿这件事来取消祂们几个。”

    “那个人说,如果连用自己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凭什么称神。”

    “我未拜师前便敢叫师父应我‘天下应知陈北泽’的荒唐愿望,自然也敢跟着师父刨根问底。”

    “师父祂,沉默了许久,才告诉我,那是个被诅咒的名字。”

    “祂叫胡扎。”

    张林此刻脑中仿佛如有雷暴轰鸣,不知不觉间,呼吸都重了许多。

    陈北泽似仍沉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却没有注意到身前张林的异样,只是自顾地说了下去。

    “而后师傅便很少出门了,很多事也都是叫我代祂处理。我也懂事了些,不再去戳祂老人家的伤心处了。”

    轻轻将脑中的千思万绪甩落旁处,陈北泽看向呆若木鸡地张林,继而正色。

    “所以老弟,这名字,万万不可再用了。”

    张林缓过神来,却哑口无言,只是抱拳拱礼,冲着陈北泽做这全北俱芦洲通用的礼节。

    他压下了此刻心中的浮想联翩,反复的呼吸数次,又问向眼前一脸严肃地光头男人。

    “不知陈兄可否再替小弟解惑?”

    得了他的点头示意,张林继而问道。

    “你可认得苏止?”

    陈北泽听了这话,浓眉飞起,一双大眼挤兑着张林。

    “呦呵,老弟你是真有意思。怎么说出的名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

    张林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摸着后脑勺,连声尬笑。

    陈北泽轻笑一声替他揭过场间的尴尬:“你若想知道苏止其人,与其听我说,不如自己去赶大集上见证一番。”

    赶大集?见证?

    看着张林不解的表情,陈北泽蒲扇般的大手压在了他已然成绺地头发上揉了揉,没好气地笑着。

    “真不知道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净知道些奇怪名字,却连我都不认得。”

    听他重启旧茬,张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赶大集可是咱们北俱芦洲最大的盛事。每十年一次,除了黑刀城得了我师父金口钦点,城名永驻以外。其他两座大城都要在赶大集上交接守城图腾,轮换城名。”

    “只要能派出一名适龄的萨满,无论是谁,哪怕是只有一个人的野萨满也可以参加赶大集。赢得人稳坐城池,获得该城十年内的命名权与控制权。”

    “至于输的,想要继续参加赶大集的便要带着家眷离开城里,从零开始;不想再参加赶大集的,如果新城主愿意留他,也可以做个被圈养的家臣,从此便再不能有竞争城主位置的资格了。”

    看着张林变得颇为奇怪的表情,陈北泽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你是觉得,残酷吗?”

    “有点。”

    “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林望向陈北泽,期待着他的解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弟你应该是出自小庇护所吧。”

    看着思衬了许久才缓缓点头的张林,陈北泽声音轻了许多。

    “你觉得小庇护所的日子如何?”

    张林搜刮着自己在旧十七号庇护所的零碎记忆,将它们整合到一起。

    “日子是穷困些,可若是手脚勤快点,倒不至于吃了这顿没了下顿。运气好的话,还能向方才那一家三口一样,进大城吃一次糕。”

    “是啊,对于他们来说,偶尔能进一次城,吃一次糕,享受着来之不易地快乐,已是足够了。”

    “可真的在这大城里扎下根来才知其不易啊。这些年来,我见过许多悔做决定,想要从这桎梏中脱身的人。可每隔十年,还是有那么多人拼了命地想要往里钻。”

    “是不是人都觉得没得到手的东西才是好的,永远都学不知足呢?”

    张林很难回答陈北泽口中这种类似围城的问题,他心头有些感触,可自身的经历却无法将它们转化为文字,最终只是轻飘飘地从口中飘出些莫名的叹息。

    “大概是,人各有志吧。”

    陈北泽的表情却莫名其妙轻松了许多,他拍了拍张林的肩膀,颇有些大力。

    “谁知道呢,还有几天就赶大集了。老弟若是感兴趣的话,我黑刀城的名额还未定下来,倒是可以给你留一个。反正黑刀城不参与这种轮换,每年派人出来,也不过是顺应传统罢了。”

    张林沉默一阵,抱拳拱礼。

    “小弟已受陈兄救命之恩,又怎敢承此厚爱。”

    陈北泽只是像扇虫子那般轻轻挥手。

    “不打紧,今年的赶大集可是相当有趣。你若不来,那才叫可惜了。”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这爽朗男人听了这般回答,哈哈大笑:“还有六天才赶大集,老弟若是没有去处,不如随我一同去趟黑刀城,也让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

    张林这下是真的推脱起来。

    “已经麻烦陈兄这么多了,实在不敢打扰。”

    陈北泽倒也不勉强,听出张林口中的坚定,他随口说道:“也罢。今年的赶大集不出意外应该就在这昙花城,六天之后我在城门处等你。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只是遗憾,到现在还不曾知晓老弟的名字。”

    张林看向路旁树皮上贴着的通缉布告,只是沉吟了片刻,就听得一阵风声袭来,扭头望去,陈北泽早已飘然远去了。

    只留了一句轻飘的话随着余下的微风送进了他的耳畔。

    “等你想说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