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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爷爷说

    秋汛时节正当时,端的是雨多阴冷,永乐村的乡野小路经雨水冲刷更是泥泞难行,李清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小萝卜头是有何等毅力冒雨赶来永乐河边打水,身穿一件小小蓑衣,脚蹬一双草鞋,两条瘦巴巴的小腿沾满泥水,就那么蹲在河岸上,看着小竹篓在河里浮沉。

    在岸上遥遥站着十来个同样身穿蓑衣的同村少年,手里端着用油纸包住的大碗,里边多是鸡蛋、山货、有些价值的草药之类,一个个翘首以盼,年纪大些的一言不发,看着李清。

    年纪小些的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不时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为首的就是村长家的孙子,带一村“精兵强将”围堵陆淮数十次要看鱼篓的张林,年龄最大,个子最高,身体最好。

    少年紧抿着嘴唇,不时看一看蹲在李清身边一点规矩不讲的陆淮,眼神有些复杂。

    和陆淮天天来打水不同,他们都是被长辈撵过来的,永乐村穷,没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大人们也不好让孩子们空手来这里,想要拜庙门,总得提着猪头肉,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自己送不送又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真能让那位郡里来的监水郎大人看中一两个有几分资质的娃儿,跟着回了蒲州衙门打杂学习,早晚有一天能混个差事干干,总好过在永乐村这地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不是?

    大河王朝历年来确有这种习俗,朝廷各部派遣在外的官员干吏如果碰到各方面资质都属上选的好苗子,可以自行带回加以培养,期间的吃穿用度要由当事人自己出资或者受选者家庭负责,等到培养成才能够为国出力时再由朝廷厘清成本后一并返还,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自然是要为王朝效力,听从任免调遣,非世家豪门之流,也非地主乡绅家世出身,想要出头除了登山就只有这一条路走,又或者闯江湖打打杀杀,和朝廷又没有关系,不会去管。

    永乐村的村民们没敢叨扰监水郎,只是让孩子们带着礼物站在远处,说不定哪天大人心情好了看看这些在土里打滚十几年的小家伙,有看得上眼的呢?

    就不奢求大人能抖落两手道法收为弟子,给条更好的活路就算烧高香了。

    李清当然明白村民们的良苦用心,只是他现在没有功夫去考校娃娃们的心性,潮头过境压力甚大,真要带弟子回去,那也是撞海后的事情,正好也借由这一个月时间看看孩子们的意志是否坚韧,有个苦出身不怕,怕就怕出身苦还吃不了苦,这样的娃娃要来何用?

    又不是带回去享福的,秋汛一个月雨水不断,能吃得了这苦才算能入他眼,如果这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就不用再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一来二去之下,他反而更喜欢身边这个从来不说话,一心和永乐河较劲取水的陆淮。

    “小家伙,天寒多雨还来打水,你爷爷不担心你受了风寒?你这样的年纪,如果风寒可要紧。”

    李清和陆淮蹲在一起,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许是老人怕雨天路滑少年不好走,面只盛了半碗,多放了些青菜,再搭上一个馒头,足够李清吃。陈老多次邀请李清到家里做客都被婉拒,这次直接做好了让陆淮带来,这下没法推辞了。

    永乐村这里地处偏远,除了家有青壮者可上山猎些野味到镇子上卖了补贴家用外,村民多靠种田为生,谁家都没余粮,李清实在没办法再让这一老一小再从嘴里省出一口粮食分给自己,那个远道而来的海洲修士齐衡不也是一张多出来吃饭的嘴吗?

    “热诶,爷爷说我火气大,下雨天出来晃晃对身体有好处。”

    陆淮呵呵笑道,斗笠上不断飘出丝缕热气,刚一冒头就被雨水打散。

    “也是,差些忘了你身体抱恙,身体可曾真个好转?如果需要上山找些甚草药可以跟我说,山上路滑不好走,你一个小娃娃孤身遇到野兽就不好了。”

    李清喝完面汤把碗放在一边擦了擦嘴,又抽了一根狗尾草放进嘴里咀嚼片刻,随后发出了一声轻叹,这根狗尾草比来时水分多了不少,恰逢秋汛,永乐河岸土壤已经被河水浸的松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没有没有,好很多了,不敢耽误您正事。叔叔,爷爷说您和齐叔叔一样,都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是真的吗?”

    李清起了话头,这个平日里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的少年难得开了口,抬头看着李清,眼睛里满是好奇,书上说神仙一类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火里来水里去,百无禁忌,可是这个和齐衡叔叔差不多大的男人看起来也没有爷爷嘴里说的那样仙风道骨啊,但就是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一身制式衣袍纤尘不染,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雨水绕着道走,奇了怪哉。

    “山上十二重楼,我才到半山腰,不是神仙,还差得远呢。”

    李清笑了笑看向远山念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飞升白玉京之后才叫神仙,我等还在登山路上,怎么敢以神仙自居?

    更别说,当了神仙没什么好的,那么多人留在人间不愿飞升,我们这九洲大地也不比白玉京差到哪里去。”

    白玉京,飞升,仙人,长生......

    这些新鲜词汇陆淮是第一次听到,回家要问问爷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玉京是什么地方啊,听起来好像是神仙住的地方。”

    “是神仙住的地方,白玉京在天上,居住的都是能飞天遁地的仙人,一个个长命百岁,长生不老。”

    李清点点头。

    陆淮挠挠脸,正想再问些什么,随后突然间神色一紧,赶紧把系在手腕上的麻绳往回拉了拉,分量足了,赶忙把小竹篓往外拖,兴许是最近时日水流甚大的原因,小竹篓截取水精的速度要比往常快上不少,而且小竹篓也可沉,陆淮两手抓住麻绳往回收,速度要比以往更慢,吃力更多。

    李清饶有兴致的看着少年从水里往外拔萝卜,本想帮一手,后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蹲在陆淮身边,像个蹲在田垄上看麦苗长势的老农。

    竹篓很沉,沉的让陆淮......想哭。

    水珠子可是有些分量的,陈老头掂量过,估摸着许有两三斤重,今天可大不一样,陆淮只觉着好像有十几二十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在竹篓里头开会,不仅沉,还不听话!

    少年两条臂膊微微颤抖,咬紧牙关站起身,身子朝后倒去,试图和永乐河拔河,把竹篓从水里拔出来,不顶用,反倒是草鞋翻开草皮犁起泥土,被小竹篓带着朝永乐河的方向慢慢滑去。

    李清从水里摄来一滴水珠握在手心,随后再看了看快被拉进河里的陆淮,当下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再作壁上观,伸手抓住绷直在自己面前的那根麻绳往后用力一扯,小竹篓就被拽上了岸。

    原本空荡的竹篓此刻装了满满当当一篓深蓝淡黑的河水,一串串赤金符文在编织竹篓的篾片上闪烁,聚拢水精使之不会流散。

    这件汲水法器应该不是禹洲出产,看那样式不像禹洲山上任何一位炼物大家之手,李清看去还觉得有几分眼熟,但仔细思索又没有丝毫印象,有些离奇。

    “谢谢叔叔!这,这也太多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再和永乐河角力,陆淮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小脸憋得通红,一双手被勒出了深深的血印都没吭一声,好倔的脾气,看到竹篓装的满盈,陆淮心里有些着急,之前小竹篓明明不会这样,今天不知是发了什么疯,黄龙老爷不得把他拖下水揍一顿?

    “无妨无妨,你爷爷之前说过了只打一篓,这也是一篓。话说回来,我就在你跟前,为啥不喊我帮忙?”

    被陆淮一打岔,两人就偏离了原先的话题。李清有些好奇,这永乐河处于特殊时期,来自大河的水精如今凝实粘稠,是最后一次潮头的征兆,相信不管是永乐河还是那条河东道内著名的汾水又或者是任何大河的大小支流都如永乐河一样,充当着大河“御驾亲征”的急先锋,这成百上千的河流将会在秋汛雨季容纳大河数之不尽的水脉精髓,在潮头撞海之前汇聚一处拧成一股杀奔大海。

    江河湖海之重量非单单水流之重量,主要就在于精炼凝聚的水脉精髓,水精越凝实,同等体积下重量就越大,那一篓水精平日估摸有五斤,如今大约二十斤的光景,没有炼气登山的少年能有多少气力把竹篓从湍急河流里提出来?难如登天。

    “爷爷说了,做人就像他那痒痒挠一样最好,万事不求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不小心扯到了伤口,陆淮笑的龇牙咧嘴,小脸挤成一团。

    明明都快哭了还故作轻松,老爷子当真是个心硬的长辈。

    李清心里暗自感慨,穷人孩子早当家,大抵都是这么逼出来的。想起自家宗亲那些不学无术的小王八蛋暗自头疼,李清便伸手拍了拍陆淮的脑壳,只是下一息就收回了右手使劲搓了搓手心,陈老先生所言非虚,好小子,烫的很。

    水法修士天生亲水而恶火,火法修士天生亲火而恶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二者相互压胜,孰强孰弱从无定论。

    单从传说中水神与火神争,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典故来看,世人皆认为火法修士强于水法修士,但水法修士却常在斗法中压而胜之,长此以往倒是争出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旧怨来。

    到了当世,水法修士皆恶火气,不耐高热,遇之则避,火法修士皆厌阴冷超湿之地,不愿踏足,李清被陆淮这么一烫,本来被绵软窸窣朦胧细雨搞没的精神头一下子又回来了。

    “总是爷爷说,爷爷说,你自己是怎么觉得呢?”

    李清打趣问道。

    “我觉得,爷爷说的是对的。”

    陆淮皱着眉很努力思考片刻,回答言之凿凿,李清抚额深吸气,突然觉得自己刚来那天听到这里的村民称呼陆淮是个“傻子”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你今年十多岁了吧,咋个就晓得爷爷说呢?

    “爷爷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村子里没有私塾,也没有个教书先生,我识的字都是爷爷教的,我听的道理都是爷爷讲的。他说了很多很多我都听不懂,就记在心里,不着急,以后长大了就会懂了。”

    “后边这句也是爷爷说的?”

    李清眉头一挑,陆淮这次却摇头。

    “是这么个道理,现在不懂的以后就慢慢会懂了,咋,急着回去?”

    看到摔了个屁股墩的陆淮从草地上站起,拿手背拍了拍已经被草地浸湿的屁股,李清吐掉狗尾草端起空碗跟着站起了身。

    “要赶紧回家倒水,小竹篓过一会儿就漏了,要不今天没得洗了。”

    陆淮点了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今天可是满满当当一篓水,你还受了伤,怎么回家?下雨天土路可不好走。”

    李清指着岸上的乡间小路道,现在称呼其为泥路更加准确,陆淮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泥水,又看了看李清,最后把头摇成拨浪鼓,从李清手里抢过空碗塞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抱起竹篓,有些摇晃,但还是挪着步子慢慢爬上了河岸,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少年刚刚才说过,万事不求人。

    “......”

    李清没有再坚持,只是等陆淮走远了以后才跟在后面,也没发现在不远处一个老人从树后转出,在树干上敲落烟锅里燃尽的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