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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世事人如水

    出得草庐,陈虎开始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

    为什么每次见余升,他总是那么烦躁不安?是因为厌恶余升背后的隆尧朝廷,还是因为唐璟龙?

    不可否认,唐璟龙曾经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是少林寺朝夕相处的同伴。那时候好,两个人没有立场之别,没有部众拖累,每日玩在一起,闹在一起,从来不觉得彼此会有隔阂。

    后来……后来小龙去了京城,进入官场,迎娶娇妻,从此官运亨通一路扶摇;而他却只能回到家里,因为那场失败的婚姻,受尽白眼;他不甘心,外出谋生,又因为没有背景饱尝炎凉;再后来被逼反,被迫投了闯军。

    陈虎一直觉得,是不同的经历让两人分道扬镳的;可有时回想,二人何曾真正同行过?

    进入少林寺,对他陈虎是想都不敢想的高峰,那几年的美好却要让他用一生去偿还;而对于唐璟龙,那不过是官宦生涯前的一次小小玩乐。离开少林后,他依然是那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小龙依然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一路人。

    世事但觉人如水,江湖更叹几人回。或许他之所以厌恶余升,就是因为每次见到余升,都会想起他和唐璟龙的过去。回忆多美好,现实就多残酷。

    这样想着,陈虎走到了徐弼的书房。书房里,王轩郎正陪着一位老翁喝酒。陈虎认出,那老翁就是前段日子,将校连庆请回来的那位郎中,唤作胡季舒。此刻他已面红如霞,一手扶着王轩郎,一手攥着酒壶喃喃说道:

    “……军师,你…面色晄白,腰膝酸软,此乃……内虚外燥之状……”

    “季翁,你醉了……回去歇息吧……”

    “我没醉……我怎么会醉……军师你…莫看我老,我什么…什么不记得?这些年瞧过那么多病人,大官…小吏…贩夫走卒,官军,鞑子兵……我什么不记得……”

    “季翁还给鞑子兵瞧过病呢?没看出来啊——那你瞧完病,鞑子有没有赏你几个包衣奴才?”

    “你…你不信?我说给你听……那是隆…隆尧三年,满鞑子杀到我家乡了,我跟着难民一路向南,在金陵附近被一队鞑子兵捉住了……同行的难民都遇害了,他们问出我是个大夫,把我的眼睛蒙上,带到一个大帐里……大帐里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黄色的马褂,太阳穴上有一处伤,很小,却致命,像是暗器所致,眼见是活不了了……鞑子兵问我,怎样处理才能让尸体不腐烂,我为了活命,只能照办……事后,鞑子兵要杀我灭口,我贿赂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捡回一条命来……”

    “来人——季翁醉了,扶他回去歇息吧……”

    胡郎中被士兵搀走,嘴里兀自嘟囔不已。陈虎目送老人的身影远去,不无担忧地问道:

    “季翁喝起酒来,一直这样烂醉吗?”

    “他还是好的,虽然每次喝得烂醉如泥,至少清醒的时候还能照常把脉开药,并不误事,比您那个主簿强多了。”王轩郎语气戏谑,“刘主簿常年酗酒,早就神志不清了。现在他哪怕不喝酒,记的账目也是乱七八糟,每次我去核账,都比当初写八股还费脑筋。”

    “这也怪不得他——他妻子病死,女儿下落不明,唯一的儿子也战死了。酒是他的良药。”

    “等下次虎爷发现,自己买一捆干草花了十两银子的时候,可别来找我诉苦。”

    “那自然是不行。你是军师,你劝他少喝一点。”

    “虎爷不如让我去钱塘,劝牛阁老退位让贤——您作为虎林军的大帅,您劝他节制他都不听,我劝他又怎么会听。虎爷心知肚明,老刘该享享清福了,您需要一位新主簿。”

    “你说得轻巧——战乱如此,会拨算盘的都跑江南去了,我哪里找得到合适的主簿?就算找得到,人家凭什么愿意跟着我们,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句话道尽了带兵的辛酸。然而,王轩郎似乎并不体谅陈虎,继续用阴阳怪气道:

    “愿意来的嘛——大有人在。您那个新相好叫徐秋菱的,人家就乐意跟着您,为了您连自己亲老子都出卖了。这会儿人家还在为了您,大肆搜刮徐家的财宝呢!啧啧啧,这份情谊,虎爷您不封她个压寨夫人,岂不辜负了徐大小姐一番美意了?”

    陈虎脸色一沉道:

    “大厅里处决徐弼,热闹非常。先生不去看将士们出气,反倒在这里讥笑我来了。”

    王轩郎没有作答,握着酒杯只是出神,半晌才语气诡异地说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冤冤相报,天道好还。别人今夜哭,我也无心去看了。”

    “你这是怎么了,从刚才起就一直不阴不阳的?莫非你竟同情起徐弼这个老贼来了?”

    王轩郎把酒杯放下,盯着桌上的烛火,声音沉沉地说着:

    “徐弼害我将士,百死难赎。可今日虎帅破园,要杀的可不止徐弼一个……”

    “怎么,先生是要为徐弼的家眷说情喽?”

    “妇孺何辜,遭此劫难?虎帅诛杀仇人,血祭将士冤魂足矣;又何必滥杀无辜,再添新孽?”

    陈虎彻底被激怒了,刚刚积累的种种怨气都宣泄了出来:

    “什么叫无辜?什么又叫有辜?平日里跟着徐弼吃香喝辣,该享受的都享受了;现在该付出代价了,说和自己无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向前一步,指着书房深处那扇翡翠屏风,语气强硬:

    “先生看看——打造这样一尊屏风,要花多少银子?换算成粮食,能喂饱多少灾民,能救活多少人命?!

    今天我诛徐家满门,先生说我残忍;可徐家这样的豪强地主,这么多年欺压了多少良善,强占了多少民田,逼得多少贫苦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先生知道吗?

    是,先生不知道。因为泥腿子们不识字,不会把自己的苦写进诗里,你们坐在书斋里读不到;那些饿死的百姓粗荆布衣,也没有那些娇滴滴的大户小姐惹人怜惜……我今天偏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和黎民百姓没有任何不同,一刀下去,都是个死!”

    王轩郎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这头,陈虎抄起桌上的酒具,通通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