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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其二·琉璃

    落日沸在灼热的烟霞里,汩汩冒着疲惫的喟叹,麻木得像穿梭昼夜的轮渡,一晚鸣金收兵,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楚鋆几乎是踩着日光的尾声,和方南衢进了卓尼县城的石莲村。

    过去一天,方南衢同楚鋆简单分析了石莲村邪神的形势。

    川藏一带,多有密宗势力盘桓,卓尼县的禅定寺原本便隶属红教,石莲村也是密宗辖内的村落。

    但这次邪神兴起,拜的却不是密宗。村民以萨满祭司自称,又说是得真佛相授,为解藏民病灾贫苦而入世。

    方南衢明白,灵山之外的事宜,楚鋆总是更了解些。至于她愿意向自己透露多少,倒也只能看心情与人品了。

    但论起在人间行事,灵山与人间人脉通吃的方南衢,总是比脾气齐差的鋆圣尊更适合解决问题。

    打算进村时,二人才发现,近来进石莲村的班车已经停运了,外地除了慕名求神的信徒,几乎再没人靠近石莲。

    自从石莲邪神的消息散布开,当地人眼中,石莲村就成了闭塞的巫村,谣言四起,将石莲说成了个尸横遍野的乱坟岗。

    别说游客或生意人,来往路人都只敢绕道而过。

    最后,方南衢联系了一位老家石莲的卓尼本地生意人,暂租了他在石莲空闲的房子,又委托他带路,这才得已平顺进入石莲村。

    出了卓尼县道,越野车行驶向石莲村,从盘山道一路蜿蜒爬升。楚鋆同方南衢坐在后座,靠在窗边,看着青藏高原的刺眼的落日。

    村口看去,石莲村似乎只是一座平静的临近年关的西北村落,安静卧在积雪中。

    楚鋆与方南衢对视一眼,答谢了送行的师傅。

    一行人将车停在路口,拖着行李,按方南衢的安排,向那位生意人交付的老房子走去。

    村落静得出奇,路边、院落几乎不见人,仿佛空心村一般。

    楚鋆跟方南衢只闷头走着,却能感觉到那些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夜鹰般的窥探。

    经过村庙时,只见庙前一株巨型老槐树上,系着紫色、绿色的飘带,写满祈愿符文似的文字,似乎是藏文,楚鋆并不懂,同方南衢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一路上,已入腊八的村子里,并没有什么过年的蒸腾热气。

    和寻常百姓家门口的对联、灯笼不同,这儿的藏式苫子房门口,多贴着白色、紫色的对联,上面手绘着墨黑的藏文,画符一般。

    依据某些地区民俗,家中未过三年丧葬时,门口是不贴红对联的,此时多以白色、黄色、紫色,替代掉大喜的红色。

    石莲村地处XZ与甘肃交接地带,周边藏族、回族、汉族居民混居,民族文化交融并不稀奇。

    但问题在于——

    这儿的守丧对联,比例未免太高了。

    石莲村,又不是死人村,家家户户挂着丧联,总得有个活人吧?

    到了当地安排好的老房子,代路师傅帮忙开了门锁,交付了钥匙,眼神复杂地看了两人一眼。

    不多客套,也不虚与委蛇地帮忙搭把手收拾什么,师傅扔下钥匙,把开扇门一合,逃也似地沿来路折返。

    方南衢关上门窗,点了室内的炭火炉。西北的腊月不比燕城,刀子似的冷风绞隔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为了求快,他便用内力暖了屋子,开始打水收拾,又从行李箱翻出高瞻远瞩的暖宝宝和绒毯,递给感恩戴德的楚鋆,顺手翻翻找找,从楚鋆手里抢过抹布:

    “西北井水凉,别碰凉水,想干活,换个扫把玩去。”

    楚鋆灰溜溜地拾起扫把,纳闷道:“师兄,石莲的门联,和中原过年时贴的对联,可是一种东西?要是这样,这一路的守丧村户,未免太多了些吧。”

    方南衢挽起衬衫袖口,握着抹布开始家务模式,并未多思考,便回答了楚鋆:

    “是对联,也不是。为的是驱邪避灾,写的内容却是咒。至于当地丧葬……与邪神祭祀有关。”

    楚鋆摸着扫把,满屋扫得尘土飞扬:

    “所以,大致是什么个内容?”

    “那对联写的是……‘人心匪正,上神裁之’。”

    楚鋆听了,只是笑笑,不多做评价。

    凡人总是有种天真又偷懒的思维惯式:

    人心不正,冤屈不得雪,才人郁郁不得志……凡此种种,凡是对人间不如意的怨气,总是一股脑抛给老天解决。

    那当天道失去纲常,末法时代宗派各自为战,还能指望谁,去为三界苍生评一句理呢?

    这次的罪魁祸首——

    所谓流落人间的失窃琉璃,同方南衢那串看上去毫无二异,是释尊座下亲传弟子的独有法器。

    靼罗耶继任密宗后,楚鋆另起炉灶的布局已渐成火候。那时,鋆圣尊叛出灵山的苗头,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最后一次顶着灵山尊者的身份下凡时,楚鋆遍游人间,随行随止,顺手将那串琉璃拆散,埋进了五山十刹的香炉内,对着释尊金像拜了三拜,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意思便是,从此与灵山,再不相欠。

    至于那琉璃珠为何偏偏在这个时间流落甘南雪区,寻常信徒又是如何发现这琉璃珠背后的愿力……

    楚鋆只有些阴谋论的猜测,眼下难登大雅之堂。

    但有一件事,楚鋆从未告诉过方南衢,那便是这释尊亲赐琉璃珠串的来历。

    释尊赐座下弟子的一百零八颗琉璃,说来还是和一桩见不得光的灵山旧案相关,不巧,又和楚鋆有些渊源。

    当年楚鋆坐守寒林,接到上层处决密令,有二十八位圣僧被押解至尸陀林,按灵山律法当堕凡人道。

    那时的楚鋆,还没有能庇护谁逃脱六道的权重,甚至连地藏文殊的关系都搭不上,又不忍二十八位圣僧默然受辱。

    无力的对立面,从来不是强大,而是算了。

    可惜,即使只是镇守寒林的清道夫,楚鋆也很讨厌“算了”这两个字。

    后来,她索性在寒林圈出一方圣坛,在释宗堂前跪到第四日,求来西方光明天净火,给二十八圣僧烧了场涅槃圆寂。

    那场乳光净火,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最后祭坛上,骨灰积成一场睽违的落雪,蒙尘的舍利被楚鋆埋在寒林地底。

    那时,传闻释尊与药师佛新近将炼制琉璃,以作法器镇守灵山诸天安靖昌平。

    道听途说的楚鋆,便赶在三十三重天的净琉璃烧制前,潜入药师佛法界的灵金殿,冒着被琉璃净火压灭元神的风险,将骨灰送进炉内。

    最终诸天妙法变化,生出108颗青墨琉璃,有女娲天石的七色异光,为三界称赞,说是佛光普照,大吉之兆。

    释尊听闻,高居法座,笑而不语,将琉璃划为两份,一份赐予座下難衢尊者,另一份,只说静候有缘人。

    三十年后,寒林之主隐去先前杀孽功过,变更名姓,从替灵山操刀的地下清道夫,熬到了拜入释尊关门弟子的一刻。

    楚鋆拜师时,释尊赠偈语,曰:此琉璃只与天下二生,有过相逢之缘,楚鋆既已拜入门下,那这另一串琉璃,也当物归原主。

    楚鋆并不做声,跪伏金殿答谢过释尊。

    后来,楚鋆借着探访师兄的名义,拜会難衢尊者殿。

    那时,楚鋆对難衢尊者并不熟稔,不说什么话,只摇着自己手中的琉璃串,又指了指難衢胸前悬着的另一串。

    而后,楚鋆取出寒林地下挖出的舍利,示意難衢将舍利与净琉璃重又合并为一串完整的念珠。

    从此,这琉璃串就成了楚鋆与方南衢各一份的法器。

    可能除了楚鋆,三界六道内,再无人鬼仙佛,知道这青墨琉璃漂浮的异样光彩,来自二十八桩冤案的浴火涅槃。

    夜已深,楚鋆打量了下甘南的天色,又略微回想一路所见。自己真是高估了石莲村的生存环境,别说快递外卖,找个卖方便面的小卖部,眼下都成了问题。

    在没有便利蜂全家的村落,天黑后没有储备粮,就如开始了荒野求生。钱票成了一堆废纸,都市文明秩序在村口的终点戛然而止。

    好在方老板事先带足了半月的预制菜和速食,不至于任凭生活能力九级伤残的楚鋆活活饿死。

    实在走投无路,还有方老板的空境与穿云,还有楚鋆重获的灵力,总之,两位上神后路千万条,随时折返燕城不成问题,倒不会真的沦落到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

    不过,楚鋆总是这样,有的选时,挑剔得人神共怒;但再恶劣朴素的条件,也见怪不怪,绝不做挑三拣四拖后腿的金丝雀。

    楚鋆啃着自热预制菜,手上把玩着方南衢的多宝串,商量着明早要不要和方南衢出去转转。

    一来,从邻里入手,尽快了解当地内情;

    二来,不探明周边人底细,楚鋆拿捏不准该保持几分警惕。

    方南衢不反驳,尽快给两人电子产品充好电,带上警\\用\\手电筒,提议趁着天黑,耳目少,熟络村庄路线,再回到村主庙前,争取发现些琉璃珠的线索。

    为了不引人注目,当然也为了避瓜田李下的嫌,方南衢早早将自己那串青墨琉璃缠在腕上,隐了形。

    两人不想惊扰入夜后的村民,只开了一支手电,点亮后堪比冷焰火。方南衢垫后,在楚鋆背后替她照着前路,并没有刻意敛声屏气,开始在夜路中摸索。

    石莲村路线并不复杂,只有一条较宽敞的主干路,将将足够中型越野车开进。

    村庙在石莲村中央,从村庙出发,沿主路西行十分钟就到了村口,再往前就进了尕海湖镇的地界。

    借住的小木屋就在村庙边上,所以从村庙往东的路,对二人来讲就有些陌生了。

    从村庙转到村口,又摸黑回到木屋门口,楚鋆左右打量了一下,见还没惊动太多村民,向方南衢扣了扣手,试探着向东边进发,却被方南衢拦腰勾住,捂着嘴拉进了木屋门内。

    门啪地一声关上,被方南衢上了灵锁。楚鋆见院外已有方老板的结界,低声探问道:

    “怎么,方老板,东边是有什么晚上看不得的?”

    方南衢略摇了摇头,示意楚鋆在窗边蹲下,将窗子微微斜出一条缝,指着远处的萤火:

    “鋆儿,你看对面人家,和向西数第三户邻居,没点灯的窗户后,是什么?”

    楚鋆揉了揉眼,尽力望去,无奈光线传导使然,只能单方面从室内向外看,从外面看去,那些不点灯烧烛的人家几乎融进夜色。

    方南衢倏地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对着掌心轻念道佛咒,而后将手掌覆盖在楚鋆眼上三秒,对视上楚鋆:

    “你是有夜盲症?现在好些了吗?”

    “你才有夜盲症,我只是戴着隐形眼镜,矫正不了高度散光而已。”

    楚鋆嘴上顽抗着,心里明白,看不见对面,是因为自己灵力稀微,只能以目力视物。

    刚刚眼睛被方老板开了光,她白得了便宜,倒也不卖乖了。

    现在看去,确实,对面那家窗后,闪着一位老太皱纹纵横的眼,鹰似的直直盯向前方,却好像只有一只眼。

    另一只眼不自然地紧闭,眼皮绞拧成一团,本该由眼球支撑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西边邻居家,窗后是一位壮年男子,身旁一儿一女,看服饰应是藏民,高原红的脸上,反差地挂着冰冷的表情。

    三人扒着窗框,也木然向木屋方向看过来,却没有老太眼中的狠戾。

    方南衢在一旁低声耳语道:

    “现在村落里,许多双眼睛盯着我们的走向,从村庙往返村口姑且解释得过去。

    但过了木屋,再向东走,就是进山,这个时间,两个外地生人过门不入,鬼鬼祟祟进山,太令人生疑惑了。”

    楚鋆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现在山那边什么情况、有没有邪神忌讳,二人还不清楚,冒然闯入东边的地盘,第二天探案,怕是会多出许多戒备阻拦。

    正当楚鋆从窗边起身,打算同方南衢商量明日事宜时,视角从平视变成了俯视,这时,不经意间,她从窗角的一瞥里,看到了西边一家的身侧——

    香火鼎盛供奉着的,赤面獠牙神像。

    而下面的贡品,是一碟沾着没剜净血肉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