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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渔村少年(壹)

    大懿朝西起青州,东至牧州,南达溟州,北临掖州,八百年固守疆土,倒也安定富足,在周边小国林立、蛮族环伺之下,仍能岿然屹立,被诸国奉为天朝上国,不可谓不声振寰宇。

    中原更是各方朝贺、慕羨之地,当得上八方来朝的美誉。

    中原十六州中的牧州,是帝国最东边的土地,牧州再往东走,就是茫茫的大海,中原人唤之东海。

    自从八百年前战乱起,到大懿朝一统中原结束乱世,这近八百年间,中原已遗失造船术日久,传闻上千年前百家争鸣时代,墨家的造船技艺已能造出巨船航行大海,只是现今早已失传,大懿朝更是失去了海上武装力量。

    可惜了这广阔的海岸线,沿海的各州早已退守陆地,把城墙和驻军都撤到了离海岸线上百里远的地方,这可苦了沿海靠捕鱼为生的渔民,不时遭受海上外民族的骚扰,虽为大懿朝子民,除了上交各种苛捐杂税,生命安全还得不到有效的保护。

    牧州海岸线上的上百个渔村更是如此,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朝不保夕,除了要拿命与大海无法预测的恶劣天气搏,与狂风巨浪搏,还要随时担心海盗出没。

    雷目山东侧的小渔村曾家村有上百户人家,规模上来说,也算得上中等规模的渔村了,曾家村所在的这一片海域鱼类资源还算丰富,要不是这几年朝廷收税收得重,还是能勉强过日子的。

    但这几年牧州的税赋不停在加,可渔民的造船技术又有限,靠一条只容得下五六人的小破船,即使日以继夜的捕鱼,也很难在交完税后还能维持生计。

    所以渔家的小男孩,尚未成年,只要能爬得上船的,就要跟着家里的男人出海捕鱼了。

    这几日海上浪大,风浪连续好几天不见停歇,但不出海,又无法生存,曾家村但凡身强体壮的都冒险出了海,也亏得老天眷顾,出海的第二日,天气好转,还久违的出了太阳,出海的船只也陆续回来了,大抵都算是满载而归。

    早早的,村里的女人都候在了海滩上,一边织着渔网,一边等着家里的男人回来。

    村子东边石头家的男人也回来了,石头家的大儿子叫小石头,一家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名字也不怎么会取,都随意得很,连名字都像是祖传下来的,当爹的就叫石头,大儿子叫小石头,小儿子叫小小石头,小小石头长大些就成了小石头,小石头要是长大后就变成了石头,石头爹老了就成了老石头,能循环着用,倒也简单。

    渔家的男孩都长得粗壮,腿长胳膊粗,皮肤黝黑,这也没办法,从小就要在海里讨生活,甩网、捕鱼都是力气活,所以,别看小石头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看起来都像二十一二岁的大小伙了。

    “哥,看啥呢?”

    小小石头和小石头本该合力把网到的鱼往岸上扔,可自己出了一大半多的力,仍感觉费劲,另一边就像没用上劲啊,他抬头一看,他哥小石头果然在偷懒,动作倒还是保持着抬东西的动作,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光有动作不见用力。

    顺着他哥的目光找过去,才发现原来他哥,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海滩上在织网的,隔壁谢老头家的独生女,小名小海螺的姑娘看。

    “哥,你喜欢人家啊?”

    “胡,胡说!”

    小石头不成想一下就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事,脸腾地一下就红成了番薯样,本就黑里透红的脸显得更红了。

    “……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小子,明明是个男孩子家,却像个娘们,细胳膊细腿的,没一点力气,不去出海捕鱼,却跟姑娘家混在一起,织啥网呢!”

    小石头突然手上用力,倒把小小石头吓了一跳,差点没接住他使过来的力,再看他哥,小石头两眼瞪得溜圆,望着小海螺旁边跟她聊得正欢、合力织着一张网的少年,恨得牙痒,看样子八成是吃醋了。

    “爹爹!”

    只说话的工夫,远处海面上陆续有更多的船回来,小海螺两眼盯着海上呢,一下子就认出归来的船中哪条是自家的船,她扔下网就朝海里跑,跑了两步,才想起琥珀儿来,她转过身子,回头对着琥珀儿抱歉地咧嘴一笑,一个浪头打来,水珠在阳光下泛起晶莹剔透的亮光,衬得她的一头湿发更加迷人,她有些羞涩地抚了下耳发,这个年纪的少女举手投足间皆是诗意,让人忍不住心生涟漪。

    一时,岸边的少年们都看傻了眼,小石头不例外,举着网有些发呆的琥珀儿也不例外,毕竟小海螺的容貌在小渔村一众因日晒雨淋皮肤天然偏黑的姑娘中来说,算得上是肤白貌美,样貌出众。

    所以,谁不嫉恨琥珀儿这个村外来的小子?

    “爹爹,你怎么看起来有心事?”

    小海螺上了自家船,迎上了她爹,和紧跟而来的琥珀儿一起,一个大人两个孩子,三个人齐心协力,卖力地把一筐筐的鱼从船上往岸上搬。

    心思细腻的小海螺见她爹脸上挂着闷闷的表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趟收获颇丰啊,理应开心才对,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问道。

    “没,没啥,也许是我看错了,也或许那只是条大鱼……丫头,我们今天把这次打回来的鱼拾掇一下,明天一大早就去集上,等卖完这几筐鱼,我带你们两个孩子在城里好好逛几天!”

    谢老头眉头深锁,他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像想出了破解之道似的,把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小海螺心里的不安更加重了。

    往日每趟打回来的鱼,小部分晒成鱼干保存,慢慢吃,大部分都等着县上的跑商来收,从渔村到最近的县上,来回光是在路上耽搁的工夫都要四天,几乎很少情况,会有渔民自己去集上卖鱼。

    更何况爹爹还反常地要带自己和琥珀儿去县上逛几天,要知道,小海螺可是从去年冬天就开始求她爹爹,让带她去县上玩一天,逛逛花灯和夜市,求到如今,自己都不抱希望了,这突然就成真了,让人措手不及,还好几天,太反常了。

    这可让小海螺开心不起来,但她也不敢再问,再问爹爹该急了。

    拾掇完这几筐鱼,等装好在自家简陋的木制手推车上后,就等明早出发了,一看天色,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等小海螺做好饭菜,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村里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火烛,微弱的烛光,星星点点,给这寂静的夜带来些许微弱的温暖。

    小渔村在漆黑的天幕下,就像大海中一艘无所凭依的小船,摇摇晃晃,随波逐浪,可它依然由一点一点的光亮,汇聚成了一团,互相照耀,互相取暖,黑夜便不再让人那么恐惧。

    “爹爹,这是吕大哥托人送来的银子……”

    吃晚饭的时候,小海螺端完最后一盆菜,转身从房里摸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她爹。

    谢老头哦了一声,头也不抬,接过来放在凳子边,低头喝了一口酒,扒拉一口饭,等吃完饭过了许久,他才默默地打开那个包袱。

    “吕大哥这月送来的银子比往月又多了些……”

    小海螺边收拾餐桌,边随口说了一句。

    谢老头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给手里的烟袋添上了一点烟末,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吕梁是从渔村出去的,小时候跟谢学最要好,谢学要小一些,整天就跟在吕梁屁股后面,吕哥哥,吕哥哥的叫,那时候谢老头还有个儿子,就是谢学,吕梁的双亲走的早,在村里是东一口西一口,吃百家饭长大的,而他吃得最多的那口饭,就是谢家的饭。

    有一年,年份不好,海里捕不上多少好鱼,而朝廷的税还是一点不减,村里实在过不下去了,许多年轻人外出求生,吕梁就在其中。

    过了几年,他回来了,意气风发,还带了许多银子回来,据说他在外面混的不错,还加入了什么门派。

    渔家的少年,从懂事起,就是打鱼,这一打就是一辈子,日晒雨淋,一生贫苦,最大的出息就是饿不死。

    可谁又甘心一辈子都是这样活着?

    现在吕梁出息了,换了新的活法,旁人自是眼羡,跟他从小要好的谢学更是如此,那一年,谢学辞别父母,跟着吕梁走了。

    那么多人里,吕梁也只带走了他这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兄弟。

    可江湖哪是那么好闯的。

    君见少年鲜衣怒马,一朝成名,可君不见那成名少年的身后,又是多少累累白骨,默默无名。

    他们也曾一样鲜活,一样年轻。

    很不幸,谢学是后一种。

    那年冬天,东海边罕见的下起了雪,吕梁冒着风雪推开了谢家的木门,带回的是谢学的尸身,还有他腰带上挂着的身份牌。

    神机门喷火堂副香主。

    一个年轻的生命,换回的只是廖廖几个字,和一堆银两,以及父母一生的痛。

    谢大娘没几年也伤心过度,追随儿子而去。

    从那以后,吕梁再也无面目回到渔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只是每个月仍会托人给谢家送来银两。

    后来,谢老头收养了同村的孤女,便是小海螺。

    直到一年前,入秋的那个月,吕梁托人送来的不只有银两,还有这个一身是伤、身世为谜的少年,琥珀儿。

    自从琥珀儿到来后,家里是久违的热闹了些,又是一家三口了,许久不见的温情,在胸口再度泛起。

    谢老头望着屋里的烛火,一对年轻人有说有笑,让他感到莫名的踏实。

    “丫头,你和琥珀儿早些睡,我去村长家一趟,有点事,不用等我。”

    谢老头抽完这袋烟,拍了拍袖子,穿上外套,就要出门去。

    “好的,爹爹,我为你留扇门……琥珀儿,你人呢?”

    小海螺送完爹爹到院里,一转头,这才发现琥珀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微一沉吟,叩上门,顺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一直走,远远地便看到了琥珀儿,他果然正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黑灯瞎火的,有啥好看,你就那么喜欢看海吗?”

    小海螺挨着琥珀儿坐下,拢了拢裙子,以便不让海风把裙子吹起,光脚踩在沙滩上,软软的,凉凉的,风一吹,确是蛮舒服的。

    “嗯,我长大的地方没有海,只有许许多多的沙子,还有戈壁,风一吹,黄沙漫天,袭面而来,人微小得就像茫茫沙漠中的一粒尘埃……”

    “不像大海这么温柔,海水拍在脚背上,就像小时候娘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所以我喜欢海。”

    琥珀儿把头埋进膝盖里,闭上了眼,就像在认真地倾听海的声音。

    小海螺看了琥珀儿一眼,没想到他今日居然说了这么多话,从认识他以来,对他的印象都是,他的话不太多,但待人温柔,善良,安静,礼貌,反正,比村里那些大男子主义的男生招人喜欢多了。

    想到这,脸上微微有些红。

    但自己其实对琥珀儿一无所知,他也很少讲自己的事情,今天已经算是说得多的了。

    他拥有什么样的经历?他的故乡又是哪里?为何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的伤?

    但也没法去问。

    即便如此,只要这样的生活继续,永远都不要改变,他永远在自己身边,家里永远是爹爹,他,自己,三个人永远都在一起,那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

    “我从出生起,便在这个渔村里了,我对我亲生爹娘一点印象都没有,听爹爹说,我亲生爹娘出海捕鱼,那天风太大,便再没回来,爹爹收养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我没见过沙漠,没见过雪山,没见过森林,很多很多东西都没见过,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县里……”

    “可是我很知足,有爹爹,有你,有我们的小家,有一日三餐,便足够了……我们是一家人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到这里,小海螺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把脸藏进膝盖里,不让人瞧出她的脸蛋已经通红。

    琥珀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身旁的这个姑娘,他从没想过,这个海边的渔村,或者说这个拼凑起来的家,是如此接纳他,包容他。

    他从懂事起,便在不停的颠沛流离中,一路从中原到边塞,再回到中原,直到来到这里,整个世界似乎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一路经历的都是失去,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不管是爹娘也好,是霍家也好,他太弱了,谁也保护不了,所以只能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消逝,在殇阳城下,也许是他一生最勇敢的一次,但即使他拼尽全力,也仍然没能保护到任何人,也仍然没能改变任何事。

    他不知道霍麟的下落,也不知道霍家剩下那些人的生死,甚至连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那个叫叶昙的少年,都生死不明,他目睹了霍将军夫妇的死,十三骑的死,许多人的死,自己却活着,这让他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吕梁是佩服他的勇气的,所以不顾一切救下了他,把他托付给了小渔村。

    现在,眼前这个姑娘说自己和她是一家人。

    家人……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得就像小时候逃难的途中,母亲抱着他,哼着祁水河旁不知名的小调,听得人昏昏欲睡,望着风雨交加中隔岸摇曳的灯火,伸出手去,是那么近,又遥不可及。

    这一句家人,让琥珀儿心里凭空生出了无穷的勇气,他想着,即使自己粉身碎骨,堕入地狱,他也要守护住这个家,再也不要失去。

    “你,你怎么哭了?”

    轮到小海螺惊讶了,她抬起头,看见琥珀儿满脸泪水,吓了好大一跳。

    “没,没有,我,我想起我娘了……”

    琥珀儿别过头去,用手臂擦干了泪,男孩子家哭哭啼啼,况且还被女生撞个正着,属实有些丢脸,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搪塞过去。

    “好吧……你书掉了,那是本啥书啊?看你整天都揣在怀里,又从来没见你看过……”

    小海螺知琥珀儿尴尬,赶紧贴心地帮他找个话题来转移,正好见他擦眼泪的时候从怀里掉了本书出来,顺理成章地就此问道。

    “我也不知道,吕大哥救我的时候,说我旁边正好有这本书,就顺道帮我捡了回来……我也不清楚它的来历。”

    琥珀儿捡起那本书,竟然是小雅剑谱,琥珀儿跟霍麟一起读过书的,虽不知它是儒家的上乘武学之一,但自然也是知道这是本武功秘籍。

    他闲下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忍住好奇翻来看过,但自己在武学上也确实太没造诣了,虽都快对里面的心法倒背如流,但就是学不会,招式也一知半解,使不出来,只得随身揣怀里,等空下来再琢磨。

    “哦,天色太晚了,爹爹怕也该回来了,我们回去了吧,早点睡,明天还赶早呢!”

    小海螺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她伸出手去,想拉琥珀儿起身,但还没触碰到他,突然意识到不妥,赶紧收回去,又有些扭捏起来。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谓少女情怀,便是如此吧。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走在深夜渔村的小道上,月明星稀,好不惬意。

    和这边的惬意形成对比的是,在小海螺和琥珀儿坐海边聊了这么一会工夫的时间里,谢老头去村长家跟他谈完,已经气鼓鼓地回来了。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你这个谢老头,整天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这海上已经太平多少年了,自蓬莱客上一次来陆上是多少年前的事?你自己算算,那时候我和你都还是屁大点的孩子,也许蓬莱族是不是早已灭绝了都难说!”

    村长对谢老头的杞人忧天、过度担忧,嗤之以鼻。

    “不,不是,我今天在海上似乎真的是见到了大船,我思来想去,那绝不是一条大鱼,万一是蓬莱客回来了,村子就完蛋了,我想了想,村长你还是赶紧派人去州府报备下,让府里派兵过来成不……”

    谢老头越着急,村长越是觉得他小题大做,没等他说完,便把他轰了出去,关门谢客。

    “你以为府里的那些兵老爷是你我就能请得动的哇?真是好笑!”

    村长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嘲讽了一句。

    把谢老头气得够呛,只得悻悻而归。

    谢老头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倒回去八百年前,这东海的远海上,遍布各个岛屿,生活着许多海上民族,那时候还有造船术,中土跟他们都还有来往。

    可是自从大懿朝失了造船术,海上各国便跟中土再也没有了联系。

    直到大懿朝建国都快一百年的时候,海上突然冒出一群外族海盗,时不时骚扰沿岸渔民,抢掠财物、掳走年轻劳动力,不胜其烦,他们乘着大船而来,但在陆地上战斗力又极差,打不过大懿朝的军队,官府一来,他们就跑回海上,大懿朝没战船,也拿他们没办法,索性就把城墙和驻军后撤一段距离,再不管沿岸渔民的死活了。

    因东海以东传说中有山名蓬莱山,沿岸百姓就管这群海上来的不速之客叫蓬莱客,也不知何故,最近一百年蓬莱客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自上一次来已好几十年了,沿海的百姓自然就松懈了。

    “爹爹,你咋气鼓鼓的……”

    一进院子,小海螺就看她爹在那生闷气。

    “遇见只老山羊,冥顽不宁,食古不化,油盐不进!”

    谢老头一鼓作气地把前半生会的成语全用上了。

    “好了,天不早了,都睡觉去,明一早,天不亮我们就赶路……”

    谢老头骂完村长,心里舒坦了些,把两个孩子吆回了屋,自己也倒头睡了。

    哪知道自己说好的天不亮,硬是一觉被他睡到了太阳晒屁股。

    他起床看见太阳都快跑到晌午位置了,院子里还只有琥珀儿一个人在干农活。

    “丫头去哪了?不是说好天不亮赶路吗?咋都不叫我……”

    谢老头找了一圈,没找到小海螺。

    “今早,隔壁曾家姑娘来叫小海螺赶海去了,说是昨晚涨了潮,银滩那边海货多,小海螺来你门口看了一眼,说你睡得香,就没叫你,说等她回来,晚点出发就是……”

    “这孩子……琥珀儿,你跑一趟银滩,把丫头叫回来,我们即刻就出发……”

    “行。”

    银滩离渔村还有点距离,那边礁石多,头天涨潮,第二天早上退潮后,留在海滩上的各种海鱼、贝类、螃蟹等等,可是渔家人的宝贝,而赶海还都是村里女人们的福利,一年到头,就这个时候,能捡一箩筐海产品回去,跟家里的臭男人好好炫耀一番。

    顺着海岸线往南走,在村里远远的还能看到银滩,看着也不是那么远,但走过去还是要花小半个时辰。

    琥珀儿走了半天才走到,陆陆续续都有别家的女人赶完海,背着箩筐往村子里走了,海滩上就还有几个小姑娘捡得上瘾,不愿往回走,其中之一,就有小海螺。

    “你家相公来叫你回家吃饭了!”

    曾家姑娘用胳膊肘捅了捅正埋头拾贝壳的小海螺。

    “瞎胡说什么!”

    正专心致志捡贝壳的小海螺闻听此言,脸上一红,她回过头去,琥珀儿隔得远远的在向她招手。

    两个姑娘打闹一番,小海螺便告别了曾家姑娘,去找琥珀儿,准备跟他一起回村里去了。

    “琥珀儿,你咋来了……”

    走在路上,小海螺想起曾家姑娘开的玩笑,一时有些心慌,幸好她走在琥珀儿前面几步,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然得多臊得慌啊。

    自己的心事又是咋被人看穿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谢叔醒了,见不着你,便唤我来叫你回家,说要出发去城里了……”

    琥珀儿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跟在小海螺身后,也不知道在想啥,虽然他叫谢老头谢叔,但其实,谢老头的年纪都可以做两个孩子的爷爷了。

    “哦,确实也有些晚了,这一捡起海里的好东西便忘了时间,对了,我出门的时候还忘了给你交待灶台上有给爹爹熬的草药,爹爹这些日子身子骨渐差了些……”

    小海螺喜欢跟琥珀儿说话,虽然有时候琥珀儿像个闷葫芦,只是安静地在听,也不咋搭话,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住,没话都找话,就是爱和他说话,弄得自己倒像个话唠似的了。

    “啊,不好!那屋是不是走水了?!”

    突然,小海螺停住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指着远处村子的方向。

    此时,离村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海岸边视野开阔,多远的地方都瞧得见,但瞧得见归瞧得见,走起路来还是会累死人的。

    小海螺突然停住,琥珀儿也没来得及止步,差点就撞到小海螺身上了,他也被吓了一跳,顺着小海螺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远远的,村子上方冒着浓烟。

    可这哪里是一间屋子失火,分明是几乎整个村子都失火了。

    “不好!肯定是出啥事了!”

    两个孩子想都没想,扔下箩筐,啥都顾不上了,拼命地往村子里跑。

    谢老头还在家呢,他可千万别出事,两个孩子心跳加速,尽量不去往坏的方向想,可哪里由得了自己。

    跑了一阵,眼看离村子越来越近,翻过这个坡就是村口了,这时,琥珀儿突然伸手拦住了小海螺。

    小海螺归心似箭,一门心思全在爹爹身上,担心他的安危,她转头看了一眼琥珀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那边……”

    琥珀儿示意她朝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看过去。

    豁然停着一艘大船。

    “蓬莱客?!”

    小海螺惊得差点叫出来,这样一艘大船是现如今的大懿朝造不出来的,她只能想到那个口口相传关于蓬莱客的传闻,虽蓬莱客已消失多年,但在沿岸老人的记忆里,仍是噩梦般的存在,甚至于平常渔民人家会编成恐怖故事,吓唬不肯早早入睡的小孩子。

    不听话不肯早睡的小孩,可是要被蓬莱客抓走的哦,诸如此类。

    所以,小海螺心里的不安终于有了出处。

    琥珀儿不是在海边长大的,他自然不清楚这些,他只是靠着本能意识到了危险。

    “我们小心些,先从村子背后绕过去,先绕回家去看看……”

    琥珀儿凑到小海螺耳边,小声地对她说道。

    小海螺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现在脑子有些乱,就差六神无主了。

    朝村子背后摸过去之前,小海螺还回头看了一眼海面上那艘大船,似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下这人间的一切似的。

    一路从村子背后摸过去,倒也顺利,只是村子里异常安静,并不见人,仿佛人们都突然消失了似的,只有火焰噼噼啪啪焚烧茅草屋的声响,整个村子都浓烟弥漫。

    “不对劲……”

    就快到自家门前了,小海螺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她转头看向琥珀儿,琥珀儿也是眉头紧锁,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她说话。

    这也安静得太可怕了,大白天的,像闹了鬼似的,村里的人都不见了。

    幸好自家屋还没着火,但两个孩子把屋里院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谢老头的身影。

    “那艘大船!”

    突然,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叫道。

    他们心里都隐约猜到,村里的人恐怕都被掳上船了。

    没有犹豫,琥珀儿和小海螺,都起身往海边跑去,没跑几步,远远地看到海滩上有两个身影在搏斗。

    “是小石头,快帮他,快!”

    小海螺先认出了其中一人。

    琥珀儿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就冲了上去。

    与小石头搏斗的这人身子足足比他高出了两个头,但又极瘦,脸上还带着面具,说实话,身体比例极不协调,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看起来每次的攻击都极具杀伤力,但他的身法和走位却让人迷惑,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根据对手的行动采取的对应动作。

    饶是如此,小石头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眼看那面具人一斧头就要劈到他头上,琥珀儿突然飞身扑到,一石头砸到面具人背上。

    误打误撞,面具人突然不动了。

    “死了?”

    小石头喘着粗气,有点不相信。

    面具人还是一动不动,但他又没流一丝血。

    琥珀儿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他伸手摘下那人脸上的面具,突然愣了一下,接着动手把衣服给别人扒了。

    小石头和小海螺此时也凑上前来了,任谁都没想到,琥珀儿会有这样的举动,吓得小海螺都捂住了自己的眼。

    “你们看,他不是人!”

    两人看过去,那人的面具和衣服下,都是一堆木头,精巧地咬合在一起,组成了人类的外形。

    “是机括!可这明明不可能,传说只有墨家有这技艺,但都失传一千多年了……”

    还是琥珀儿见多识广一些,他在将军府上的时候,练武虽不行,但杂七杂八的书没少看,此时,这些知识都用上了。

    “看!船,船要开走了!”

    就在三人都围着机括人看的时候,突然,小海螺惊叫一声,她无意瞥到远处海面上的大船似是在动,正要往深海开去。

    “我爹娘、弟弟,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掳到那船上去了!”

    小石头一咬牙,起身就往海里跑,那里还停靠着渔民的小船。

    琥珀儿和小海螺对视一眼,猜的果然没错,那谢老头肯定也在船上。

    “你们上不上船?!”

    小石头眼睛红得都似充了血,他把锚从水里拔出,冲着两人喊了一声。

    琥珀儿和小海螺没有过多思索,义无反顾地就跟了上去。

    可这渔民的小船哪里追的上那艘大船?

    追了好一阵,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那艘大船却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三人一筹莫展。

    “爹爹……”

    小海螺坐在船舷边,抱住腿,呆呆地盯着海面,几乎就要哭出来。

    琥珀儿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本想安慰下小海螺,可是临到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一定会找到他们!”

    小石头立在船尾掌着舵,他看向小海螺,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

    深夜的海上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花拍打船身的声响,小海螺累了这一天,这时已经沉沉睡去,琥珀儿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披在了小海螺身上,接着紧挨她,靠着船舷坐下,一点睡意都没有。

    小石头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水袋,“喝一口,夜晚海上冷,我们渔民都是靠这个暖身子……”

    琥珀儿没有多想,接过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他没想到这里面装的居然是酒,他被呛得连声咳嗽。

    小石头哈哈一笑,把水袋抢过来,猛喝一口,用衣袖擦了擦嘴,“没想到,你连酒都没喝过……你们这些外面的人,咋一点都不爷们,我们渔家七八岁的小男孩都能喝一两口……”

    他没想过,他自己年纪其实也不大,但捕鱼人家的小孩很早就要出来讨生活,是要比内陆人家的少年要早熟得多。

    “不过今天要谢谢你……我说的是海滩上,你救我那一下,像个爷们……我之前本来瞧你像个姑娘家,挺不顺眼的,但现在我收回我的看法,现今都在一条船上,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要是……我说要是哈,我不在了,你见到村里的人,可要替我跟他们好好说一下,我没给咱石头家丢脸……”

    琥珀儿抬眼一看,这黝黑的渔村少年,此时别过了头去,也不知是这船在晃,还是自己的错觉,他看到小石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是在恐惧,即使明天追上了那条船,又能如何?一切都会顺利吗?还是……自己会死?

    心里也跟着莫名的有些伤感。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地上的小小人儿,已入梦乡。

    而海上少年的命运,如那一叶孤帆,随着波浪,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