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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那年过年,村里好些年轻人没回来,听雨没回来,有玉没回来,有满没回来,但年还是那样高高兴兴的过,磕头拜年,走亲访友,等过完了年,有金就开始琢磨着盖新房的事了。住的这栋老屋有些破败了,他打算推掉,在原址上重建,还和三大娘做对门。首先要做预算,一块砖五分钱,起码要买一两千块的,木头要买好木头,材质好且不容易腐烂,更重要的是,他想在院子里盖个平房,这样晾晒粮食也不用去场院了,晚上也不用去场院看守了,地基要再垫高,就要多拉土,这样雨水就不会再集成潭了,每一进项出项他都记在小本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还嫌有些不周到,如此,预算也着实增加了不少,去除今年买化肥等生产资料的成本,钱也刚刚够。一切算好后,找民和查了万年历,定好了宜动土的日子,有金就开工动土了,先将老屋的锄头、䦆头等家什拿出来,然后是家里的橱子柜子,最后是缸、被子啥的,全都堆到了对面的天井里,三大娘和徐振国也过来帮忙,有的橱子后面布满了蜘蛛网,三大娘一边用笤箸扫,一边对听南说:“你也真够懒的,也不扫扫,你看这些个蜘蛛网。”听南说:“后面我咋扫?我又挪不动。”三大娘说:“屁话。”然后将柜子等大家什挨个扫了一遍,最后在一个柜子旁蹲了下来,看了看,对听南说:“听南你看,这个柜子的一条腿已经被老鼠啃半边去了。”听南过来看了说:“可不。晚上老是听到老鼠在咔哧咔哧啃东西,也不知道在啃啥,原来在啃它,咋不断了砸死它。”三大娘说:“这个柜子可不能用了,劈了当柴火烧了吧。”听南说:“那哪成?家里就这几件值钱的家什,还是我公公那会儿省吃俭用省出来的,等闲散了,让有金找根木棍钉上,还能用个三年五年的。”三大娘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听南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三大娘不说话了。

    也就半天功夫,家里的东西全都搬空了,除了墙上、顶棚贴的去年的报纸,真可谓家徒四壁了,在墙的几个角落里,几个老鼠窝裸露了出来,老鼠倒腾出一大堆的土,三大娘走过去踩着那堆土说:“这房子真该翻西翻西了,这哪是人住的,这是耗子住的,等盖了砖石的,看你这些畜生还咋挖。”

    晚上吃饭时,垂辰已不能自己吃饭了,听南就一只手托着碗,给他一口一口地喂,垂辰吃不了几口,掉了一桌子饭,三大娘看到了,叹了口气,说:“这人老了,也像个小孩子,小时候让人喂,老了还要让人喂,我要是老了,你们都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饿死算了。”徐振国在一旁说:“净说胡话,孩子们能让你饿死?”三大娘说:“这不拖累人嘛。”有金听了,脸就有些红了,听南说:“娘,咋是拖累人?这是儿女们应该做的,当年我二姨得了病,我表哥花了恁多钱,后来人走了,我哥也没说啥,当年我姥娘在时,我和几个表兄妹每逢大年初三、初四还能回姥娘家聚聚,姥娘不在了,几个姨都有了自己的女婿外甥,聚在一块儿也难了。所以说这人在家就在,人没了家就散了。”三大娘从听南手里接过碗来,对她说:“我来,你先吃。”听南这才吃饭。三大娘说:“你们这三个人一下子住进来,家里能用的就一间房,这可咋办?”听南想了一下说:“要不我和有金去猪场睡得了,简陋是简陋了点,等房子盖好了,我们再搬回来。”徐振国说:“也只能这么办,倒时多拿几床被子。”又对有金说:“听南肚子大了,你晚上睡惊醒点儿。”有金说:“哎。”

    正说着,二爹叼着烟锅走了进来,徐振国赶紧让座,三大娘说:“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正好吃些儿。”二爹说:“吃过了,你们先吃。”对有金说:“砖、木头、石头、瓦、钢筋都买好了?”有金说:“买好了,堆在外面的就是。”二爹又说:“水泥,腻子粉啥的也买好了?”有金说:“谈好了价钱,等用时就去乡上店里去拉,这些东西怕水,先放他们店里预备。”二爹说:“也好。”又对有金说:“小工找好了?”有金说:“找好了,明天扒墙,拉土,垫地基。”二爹又说:“木工找好了?”有金说:“也找好了,海洋正在给江河做梁,做完了就会给我做。”二爹又说:“瓦工找好了?”有金说:“也找好了,找了咱村的张兴先,他本来要去打工,我去找他,他就把活儿推了,应承下来。”二爹说:“好,盖房子是件大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一切都要考虑周到些。等你爹吃完了饭,我就带他走。”听南说:“上哪去?”二爹说:“上我那去住,你们就好好盖房子,我也帮不上啥忙,你爹就我来照顾。”三大娘说:“我们这都商量好了,有金他俩去猪场睡,不用,不用。”二爹说:“猪场四面漏风,天又冷,听南哪能受得了?她还怀着娃呢,不成,不成。”好说歹说,二爹就是不同意,他说:“我弟我照顾一下,也是应该,你们放心吧。”说完搀着垂月出了门,有金就跟了上去。

    第二天,天刚亮,村里小伙子们就陆续来了,有的扛了一把大锤,有的扛了一把羊镐,进门就对三大娘说:“三大娘,中午给我们做啥好吃的?饭不好可没力气干活呀。”三大娘说:“你们好好干,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谁要是偷懒耍奸,大娘我这可没好饭吃。”小伙们说:“大娘你就瞧好吧。”然后爬到屋顶上去揭瓦,一块块的揭下来了,堆到了一处。瓦揭完了,就将窗户啥的也卸了下来,然后就开始砸墙,墙大部分是泥培的,腾起了一片灰尘,有砖的墙,有好砖,徐振国就挑出来去掉泥土,放到一处,剩下的拉出来扔掉。地基清出来后,然后就往上垫土,土垫上去容易陷,需要用大石头墩子将它们一点点敦实,先将墩子用绳子套住,几个人围一圈,一人一根绳子,大伙儿喊着口号:“一二,一二。”一起用劲将墩子抬起来,然后一起松手,让墩子自由落下,如此反复,别看简单,一般人没干过粗活的,还真干不了,而他们就这样一直干到天黑看不到人为止,身上的汗衫都浸透了,然后收工到三大娘家吃饭,听南早已买好了酒,给他们倒上,喝酒解乏,他们随便吃了几口菜,喝几口酒,然后起身告辞,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则接着干。在这里还要说一句,村里人这么下力气干活儿,除了招待一顿酒菜,是不收工钱的,这不是雇佣关系,而是帮忙关系,村里人谁没个难处?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雇个人会偷懒,大家都是自愿的,所以干起活来也没谁偷懒。

    打好地基,泥工瓦工们上场了,他们在地基上拉好了笔直的线,开始沿着线砌墙,下面是石块,再往上就是砖头,砌墙是一门技术活,一般人做不来,砌的不直,砌的不平,歪了,就有倒塌的危险,所以一般都是瓦工们亲自砌,没技术的,在下面只能做个小工,在旁边给递块砖,递水泥啥的,若是在外打工,砌墙的,活儿轻松且工资高,小工活儿累且事多,因为没技术,工钱也低。

    当垒到顶时,就要放梁了。对盖房子的人家来说,这一天是比较关键的,因为技术原因,不能过夜,必须一气呵成。这一天,为抢时间,中午是不管饭的,因为吃午饭,时间就来不及了,三大娘会将昨天集上买的百十个鸡蛋,统统放到锅里煮了,然后捞出来放凉,将大蒜瓣外皮拨了,放到盆子里,拨了整整一盆。劳力们轮班往墙上扛钢筋,水泥,砖头,一刻也不停歇,一班累了,及时撤下来,换另一班,撤下来的劳力对三大娘说:“三大娘,饿了,有垫饥的没?”三大娘就说:“咋没有?早就准备好啦。”然后将鸡蛋端了出来,还有那一盆蒜瓣,劳力们蹲到角落里,一口一个鸡蛋,外加一个蒜瓣,蒜瓣辣,眼泪都快掉下来的,他们咽下最后一口,然后说:“饱了,又有劲了。”于是窜上墙,三大娘在下面说:“你门都当心点,别摔下来了。”另一拨人也下来吃饭,三大娘又说:“大伙儿好好干,先垫吧垫吧,等晚上一起管饱饭。”大伙儿说:“有好酒好菜么?”三大娘说:“少不了的,这你还担心?”大伙儿又说:“我们也不差那一顿好酒好菜,这样吧,晚上你也不用忙活了,你给女婿说说,也教教我们建大棚养猪。”三大娘说:“就他,也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有恁能耐?倒时赔了,你们找谁说去?”大伙说:“赔了,也是我们愿意的,跟你女婿没半毛钱关系,再说了,他这一身本事,咋会赔?”三大娘说:“我才不信呢?胡萝卜的事儿那可是寒了人家有信的心。”大伙儿说:“那你就不怕寒了我们的心?你们吃肉,给我们大伙儿留口汤总可以吧?”三大娘说:“好好好,我跟他说,可丑话说前头,赔了钱,可别赖我们。”大伙儿说:“放心吧,那不一样的。”三大娘说:“咋不一样,就是一样的。”大伙儿说:“一样还有公羊母羊呢。”三大娘说:“我不在这跟你们贫了,好好干你们的活儿。”

    男人们在墙上挥汗如雨,女眷们则在一块儿准备吃的,摘菜,切肉,烧火,没上学的孩子们在大人们之间穿行,大人们就嫌他们碍事,让他们出去玩,咋咋呼呼的,热闹的不行,二大娘今天也破天荒来了,她站在锅台边,却并不搭把手,当鸡蛋盛上来时,她说了句:“尝尝熟不熟。”然后拿了两三个拨开吃了,后又不过瘾,又吃了两个,等第一拨人下来时,她又凑到前面,吃了两三个,等第二拨人下来时,她又凑到旁边吃了两三个,一连吃了十几个鸡蛋,撑得没着没落的。三大娘本来给她安排了活儿,将地上的那袋土豆给刮了,等着要下锅了,发现土豆还放在那儿,三大娘对二娘说:“俺们家老二媳妇去哪儿?”二娘说:“没看见,老早看她出去了。”民和老婆说:“你不知道,吃了有二十个鸡蛋了吧,只怕是胃都撑破了,你找她?早没见人影儿了,可是遇上不花钱的东西了。”三大娘说:“你出去看看去,别撑坏了。”民和老婆一脸鄙视道:“我才不去呢,这人太下作了。”三大娘就拿眼䁖她。

    江河看看吉时到了,对有金说:“差不多了,开始吧。”有金就将一万响的鞭炮拿出来,江河扯着嗓子大喊道:“上梁唻~。”将鞭炮点上,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男人们喊着号子齐心将房梁支棱了起来,在顶端的那根粗梁上,钉了一双红筷子、一枚铜钱和一块儿红布,红布上写着平平安安等几个吉祥的楷体小字,一切固定好之后,然后开始往上垫瓦片,下边的人用手将瓦片往上扔,上边的人不歪不斜地接了,将瓦片交给了蹲在梁上的人,将瓦一片片的垒好,一直干到天擦黑。此时酒饭都准备好了,三大娘在下面对有金说:“有金,饭好了,让他们下来吃饭吧。”有金就招呼大家吃饭,大伙儿也陆陆续续下来了,菜就端了上去,先凉后热,徐振国将景阳冈酒拿了出来,对大伙儿说:“喝点白酒吧,干了一天活,解解乏。”然后找了杯子,先给年龄大的倒上,然后就是年龄小的,最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儿。景阳冈酒是瓷瓶的,上面画着武松打虎的彩画,样式也好,像个行军打仗用的水壶,徐听心和孙钦成刚放学回来了,听心看到了,对徐振国说:“大爷,这个瓶子给我吧,我上学用来盛水喝。”徐振国说:“好。”孙钦成却一步上前将瓶子拿在手,听心看了也上来拿,急道:“是我先看到的。”钦成道:“我先拿到的。”众人将他们拉开,徐振国将瓷瓶放在桌子上,道:“就这一个瓶,也不好分呀,这样吧,你俩唱歌,谁的歌多就给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唱开了,听心的歌多,词也记得多,孙钦成就没歌了,他眼珠子一转,道:“三爷爷,讲故事可不可以?”徐振国也就图逗大伙儿一乐,道:“可以么,怎么不可以。”听心人老实,歌好好唱,故事好好讲,但也抵不住钦成一顿乱讲,眼看没辞了,一把拿过瓶子跑了出去,钦成慌忙追了上去夺,又混做一团,听心就哭了起来。大伙儿就上去将他们拉开,二娘道:“钦成,你个男子汉,不知道让你姑一下?”钦成道:“我不,我先拿到的,凭什么给她。”徐振国悄悄的在他道:“这样的,你先将这个给你姑,我等明天再买一瓶好的给你。”这才罢休,一个道:“钦成也不知道怜香惜玉,长大了可讨不着媳妇。”另一个道:“他现在知道个啥?等他长成了小伙儿,人家不要,他还要上赶子给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大伙儿就继续一边聊天,一边喝,徐振国领着,啥时候喝酒,啥时候吃菜,都是徐振国把握,几杯酒下肚,众人的脸就红了。但这样喝也不过瘾,大伙儿就开始喝酒划拳,什么三六九啊,五魁首啊,彼此伸出几个指头,有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反正输的就开始喝酒。有金不愿上桌,他在旁边一边端菜,一边倒茶,倒酒,大伙儿就道:“有金,你不要忙活了,有婶子大娘们就行了,来来,坐下喝盅酒。”给他满上,有金道:“我喝不惯白酒。”大伙道:“不喝白酒来点啤的。”又给他倒了大杯啤酒,有金端起来道:“感谢各位叔叔大爷帮忙,这杯酒我先干了。”说完,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一个道:“盖这三间大瓦房,花了不少钱吧?”另一个道:“可不是,杂七杂八加起来,少说也五六千了。”一个道:“没拉饥荒?”另一个道:“拉什么饥荒,咱村活得最滋润的就是他了,今年着着实实的挣了一把,盖这房子,估计还有剩余。”有金道:“没有,只是挣了俩辛苦钱。”一个道:“有金,啥时也教教咱,让咱也挣俩个。”另一个笑道:“你不知道教了徒弟,饿死师傅。”一个道:“话不能这样说,咱这又不是抢人家生意,咱这不是以前穷怕了呀。”有金道:“不是我不答应,我也是瞎搞,这东西有赔有赚,大家只看到了我挣了俩钱,没看到我受损失,年初买了那一窝猪仔,因猪瘟全折耗进去了。”一个道:“你不怕,咱也不怕,有钱咱一起挣,没钱咱一起扛。”有金道:“如果大家不怪罪,看得起我,那敢情好嘞。”这算是应承了下来。大伙儿道:“有金你是好人,我们应该敬你一杯。”都站了起来,有金赶紧也站了起来,道:“叔叔大爷,你们这是折煞我了。”然后把杯子放低碰了杯,一饮而尽,这才坐了下来。一直喝到十点多,酒都够了,大伙儿就对三大娘道:“婶子,上饭。”三大娘等女眷们都早已经吃完了饭,此时正坐在厨房里聊天,有的女眷困了,熬不住,就回家睡觉去了,三大娘道:“再喝一会儿吧,还早呢。”对方道:“不早了,吃了饭,就回家睡觉去,明天还要早起赶集呢。”其他人也道:“是呀,酒也喝够了,明早还要早起干活儿呢。”三大娘这才将锅里盛的白馒头拿出来,她早就已经热好了,端上去,大家吃了几口馒头,站起来告辞,走路踉踉跄跄,三大娘对有金道:“有金,你送送你大爷。”有金哎了一声,就过来扶,对方却道:“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等他们走后,听南和三大娘过来收拾,三大娘道:“你歇着去吧,这里不用你。”将剩菜剩饭分类规整,将几盘肉菜合到一盘里,用包袱包了,对有金道:“这些给你二爹送过去吧,他今天没来。”有金就拿着过去了,爹和二爹都吃过了饭,二爹道:“人都走了。”有金道:“都走了。”说了一会儿,有金才回家来。

    接下来就是安窗户,按水管按电线,迷墙,涂腻子粉等等,一切都办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听南的肚子大得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趾,等他们的儿子孙钦行生的五个月后,他们一家三口这才搬了进去,亲戚朋友都来给温锅,生火吃了一顿饭,热闹了一阵儿,他们的好日子也逐渐走上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