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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夏伏天天亮的早,庄户人也起的早,起得早又闲不住,就会扛着铁锨到自家菜园子里去倒弄菜蔬。这时候的菜最丰富,黄瓜、西红柿、茄子还有其他一些绿叶子菜,一畦一畦的吃不完,日间阳光毒辣,水分蒸发快,这时最忌浇水,热不说,菜也容易焉掉,日出前却是好时机,家家户户自留地的菜园子边往往都有一口水井,提上来的水会顺着挖好的沟沟坎坎流到菜畦里。有的水井旁会立一个两米多高的长桩,上面吊一杆长杆,近水井的一端是钩子,用来钩水桶,远水端绑一块儿大石头,劳动人民的智慧很令人惊叹,利用杠杆原理,提水就省力的多,只要向上给个力,在大石头的作用下,水桶就会自动跳出井口。当大部分城里人睁开眼磨蹭着不肯起床时,庄户人已经干完一茬活儿回来吃早饭了。徐振国家的牛和孙有金似乎很合得来,不用孙有金吆喝,它就乖乖的进了索套,其间徐兴国瘸着腿从他身边经过,叫他他都没应一声,听南穿着长衣长裤,戴了一个周边有围挡的圆帽,顺势坐到牛车边上,有金拿了一根粗麻绳,一把闪亮镰刀就上路了。

    三大娘最后还是没跟来,她怕中午家里的猪饿着,猪饿了就会逃出猪圈,出来逮啥咬啥,有次她去乡上赶集,回来晚了些,猪就将院里搅得天翻地覆,鸭子都让它咬去了半个屁股,血淋淋的,那鸭子是三四年的老鸭,却还顽强的活了多半天,气得她抄起一根木棍朝脑袋抽它,猪沿着院墙嗷嗷直叫,三大娘发狠道:“你个害人精,赶明就杀了你吃肉。”自那件事后,徐振国就加高了猪圈,猪再也出不来了,但三大娘那儿却落下了心病,每次出门,三大娘就心神不宁,左眼睛老跳,就找了块胶纸贴在眼睑上,吴江河就笑道:“嫂子,你不知道吗,左眼睛跳财,右眼睛跳灾,左眼睛跳是好事。”三大娘说:“我也不要这个财那个财,只要我家的畜类都安好便罢了。”吴江河又说:“你关心那些畜类干啥?畜类生来就是被吃的嘛,不是它吃别人,就是别人吃它。”三大娘就说:“全村就属你嘴最贫。”

    太阳还没出来,树叶上,草上蘸有一层薄薄的露水,虽少却足以将一个人的裤角和黄胶布鞋打湿,偶尔能看到刚退壳的知了,通体白色,或挂在树上,或吊在草间,它们在等日头将翅膀变干变硬就展翅飞翔,这应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吧,但人还是感觉不舒服,身上也是黏黏的。

    俩人坐着牛车,出了村,上了水闸长坡,水闸的两旁土培的很高,跟个小山似的,那是当年孙垂月带领乡亲们挖土培的,土挖走了下面也就成了池,毛草只要有土就能长,不到一年功夫就占满了坡,秋末冬初,毛草变得枯黄,白棉花一般的种子却一柱擎天,风一吹,毛草杆弯下了腰,白棉花嘻嘻哈哈随风飘舞,就像下雪,白茫茫的。有一年冬天,有金、听南、有玉、有满到上头玩,有满就将毛草点着了,北风一吹就烧旺了起来,烟雾腾空而起,就像古代边关的狼烟,火势蔓延的好快,听南和有玉害怕了,他俩拿个木棍子到处敲明火,最终火灭了,两个人却被熏成了“黑人”。水闸下积了水潭,冬天时上面是厚厚的一层冰,他们上去溜冰,有满停下来看着冰下说:“哥,有鱼。”用手比划着:“这么长。”又对大哥说:“捉鱼咋样?”听南听了撇了撇嘴,围紧了围脖说:“天多冷,可别冻感冒了。”有玉也不赞成,但有满和有金不听他们的,两人回家拿了羊镐,绳子,桶子回来,将冰砸开,有满挽起裤腿首先跳了下去,却又蹦了上来,说:“真他娘的凉。”有金说:“我来。”也挽起裤腿下去了,也说了句:“娘来,凉到骨头里了。”也跟着上来了。两个人先将碎冰扔了上去,然后用桶开始往外舀水,舀上去的水一会儿又结了一层薄冰,有满就对有玉说:“二哥,你也下去舀会儿。”听南说:“有玉,别下去,他俩不知好歹,你可别上当。”有满就说:“有种吃鱼的时候别吃。”听南说:“我才不稀罕呢。”有金和有满轮换着一直舀过了晌午,鱼摸了有一桶。这时三大娘来寻听南吃饭,看到了鱼,说:“不回去吃饭,跑这里瞎捣鬼。”竟拣了几条大的。有满就说:“三大娘,鱼,鱼。”三大娘说:“听南都帮你们看老半天了,本来也要分几条的。”说完拽着听南回家了,有满发狠说:“真是大车拉煎饼---摊(贪)多。”

    这已是陈年旧事了,他们可能忘了,听南却记得真真的,她问有金:“我们去哪里卖?”有金道:“小李村。”听南嘟囔道:“小李村恁远。”有金说:“南山村倒是近,你往山西贩煤,往海南运香蕉,卖得出去吗?”听南就不说话了,牛摔打着尾巴走了半个时辰,太阳就出来了,热气也上来了,阳光有些刺眼,听南就摘下了圆帽戴到了有金的头上,道:“你出来怎么也不戴顶帽子,都晒黑了。”有金又将帽子摘下来,重新戴到了她头上,说:“你细皮嫩肉的,当心晒黑,我皮实,不碍事。”听南道:“晒黑了不好看。”有金道:“庄户人哪有好看不好看,倒是你晒黑了就不好看了。”

    有金和听南青梅竹马,不知道从啥时起,也许就是从她知道男女有别的那时候吧,听南对有金的感情起了涟漪,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的内心深处滋长了一丝思念,这种思念生根发芽,总也挥之不去,甚至会蓦然跳出了一个想法,自己倒害臊了一阵阵。她将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敢向他人轻易透露。每当听到或看到有金相亲去的时候,她的心就很忐忑,她不知道当有金和别的女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时候,她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她不想成全他们,却又打心里希望他们幸福,这种矛盾心理越久,她就越担心,甚至说越焦虑。她想当面问问他的想法,但碍于面皮薄,更怕遭到拒绝,她几次欲言又止,这令她夜不能眠,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将要迸发出来,她一定要向他透露自己的心声,就算羞死,她也要这么去做。

    还没进了小李村,有金就沿途吆喝起来:“卖西瓜罗,便宜的西瓜罗。”声音洪亮,整个村的庄户人都听到了,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很快就聚拢了一些人,一个说:“你这瓜咋卖?”有金说:“五分一斤。”一个说:“小了点,样道也不好看。”有金说:“今年的瓜行情好,样道好的要卖一毛钱一斤呢。”一个说:“甜不?”有金拿刀切开了一个,红瓤如沙,说:“这瓜就像我,长得不咋地,心却又甜又红。”人就说:真长了一张王婆的嘴。”听南不会大声吆喝,在旁边也插不上嘴,有人对她说:“你看你家汉子,嘴就像抹了蜂蜜。”听南的脸倏的一下红了起来,但没反驳,反驳了更说不清了。很快人越聚越多,真的有人选了几个去,一上称,要两毛两分钱,有金道:“您给两毛得了。”那人巴不得这一声,不给有金钱,却忙将钱给听南,说:“老婆汉子,老婆汉子,汉子种地,老婆管钱。”然后背回家去了。听南悄声对有金说:“我在城里当售货员,那是一分一厘都不能错的,如果错了,就要挨罚,咋就让了这么多?”有金说:“这不一样的,你不给人家一点儿甜头,他咋会买你的?到时我将秤稍稍提高一点儿就赚回来了。”听南听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起先买瓜的人又来了,说:“这瓜甜,下午我外甥一家来,我再买几个吧。”于是又挑了几个,大伙儿见了,都上来挑,一车西瓜,到下午三点多时,就基本卖完了,最后几个,有金便宜三分钱处理了。听南掏出了手绢,递给有金擦脸上的汗,有金问:“卖了多少钱?”听南从布袋里掏出钱来数,一共九块六毛二分,听南说:“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有金说:“三大娘的钱你也敢用?”听南说:“你都辛苦了一天了。”

    回村的路上,天有些擦黑了,经过一处苞米地,有金掏出了那把镰刀,喊停了牛,扎下牛绳,对听南说:“牛走了一天,估计也饿了,来时我就发现这家人苞米地的草老高了,你看着人,我进去撸几把草。”听南说:“这人家的地,说不定是人家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干啥坏事呢。”有金说:“地里的草还当宝呀?”听南又说:“这里儿我们不熟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金说:“你在外面看着,一小会儿,有人就喊我一声。”说完就钻进了苞米地里,起初还能听到他割草的声响,透过苞米叶间隙还能看到他的衣服在晃动,后来就看不到了,听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她喊了一声:“哥?”没动静,左右看了一下,远处的苞米杆似乎有黑影在晃动,她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待在荒山野岭,更何况天马上就要黑了,她害怕了,前天她在一纸小报上看了一个故事,一个妙龄少女独自走夜路,被坏人掳走,生死未卜。她陷入了两难,要进去看看他,又担心家里的牛,她开始埋怨起来,有金哥咋可以丢下自己,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他多么依赖,就在不知所措时,有金背着一大坨草出来了,放到地板车上,好奇问:“听南你咋哭了。”听南背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听南毕竟他去割草喂牛,牛不是自家的。

    回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有金卸下牛车,拴下牛,将草扔给了它,却发现门口停着一辆轿车,问:“谁的车?”那时候村里停辆小汽车还是蛮新鲜的,也特能召引起村里人的眼睛。三大娘听到外面有动静,急急匆匆出来,问:“咋现在才回来?”听南说:“不是刚卖完么。”三大娘说:“你辞职了?”听南说:“你听谁说的?”三大娘说:“你还想隐瞒到啥时候?你领导都来了,看你爹怎么收拾你。”听南说:“哪个领导?”他娘说:“哪个领导,你说哪个领导?”听南听了,猜到是蔡德发,说:“他咋老是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辞职了找上门来干啥?”三大娘说:“干啥?还不是为了你?”说完就将听南往屋里拽,对有金说:“累了一天了,到家里喝酒。”有金说:“三大娘,我不去了。”三大娘说:“去吧,正好陪闺女的领导喝两盅。”有金说:“三大娘我真不去了,一身臭汗。”三大娘说:“也罢,回去看看有满,下午看他脸上有血渍,你家这个小霸王不知又和谁打架去了。”

    听南被她娘拽进屋,果然看见蔡德发和他爹在正间的小桌子边喝酒,蔡德发一见徐听南,立马站了起来,听南脸与他成九十度角,蔡德发说:“确今天我正好来镇上办点事,趁此过来拜访一下。”徐振国忙拉他坐下,说:“小蔡,闺女不懂事,别和她一般见识。”蔡德发说:“也怪我,确实有些鲁莽。”三大娘说:“你能来我们满屋子都生辉了,以后这里想来就来,我和他爹举双手欢迎。”

    正说着,院里有人叫了一声,振国,振国,三大娘出去了,一看是徐民和,问:“他叔,啥事?”民和问:“振国在家不?找他借个家什。”三大娘说:“在家陪客人喝酒呢?叔你也进来喝两盅。”徐民和说:“这是哪门子贵客,我瞅瞅。”说着走进屋,相互寒暄一下,徐振国找了个小凳子塞到了徐民和屁股下,三大娘拿了个酒盅,倒了一杯酒,说:“这是听南县上的领导。”蔡德发说:“不敢当,就一同事。”徐民和说:“乡下人粗鄙,没啥好招待的,希望你不要见怪,我先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蔡德发不敢怠慢,也陪着喝干了酒。

    三个人一直喝到十点多才作罢,临出门,听南将蔡德发买的烟酒提到了车里,说:“东西你还是带回去。”蔡德发执意不肯,说:“听南,你这样就是打我的脸了。”徐民和说:“闺女,这也是小蔡的一点儿心意嘛。”好说歹说听南执意不肯,徐民和说:“闺女你再这样我可要替你收了?”徐振国就怒了,对听南说:“老爷们的事,你一娘们在这瞎掺和什么?”听南执拗不过,赌气提着烟酒回屋了。徐振国说:“小蔡你喝了这么多酒,能开车不?”蔡德发说:“别的不敢说,就这车技我还是有把握的。”

    三大娘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夜幕里说:“小伙子不错,又是城市户口,又是领导,亲戚又在财政局工作。”徐民和却吧嗒了一下嘴,说:“以面相看,眼窝下那颗痣,叫流泪痣,可能不太顺当,说句不好听的,此人一生必定坎坷。”三大娘就不爱听了,小声说:“吃了我们家的酒席,还堵不上你的嘴?”徐振国听了一言不发,走回院子找藤条,三大娘见了,就朝院里喊:“听南,干紧把门关上。”徐振国找到了一根,对他娘说:“都是你惯的。”气呼呼的进来开房门,听南早就在里面关了,他爹推不开,踢了门两脚,说:“你挺能的,自己会做主张了?”听南在里屋说:“我正打算告你们呢,谁想到蔡德发找上门来。”徐振国说:“蔡德发不来你是不打算告我们了?当初为了让你去百货大楼上班,我是求爷爷告奶奶,腿都跑断了,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送了多少礼,你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辞职了?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缝挤了?放着轻松的营生不干,回来找罪受?像你姐一样,在县城找一门好人家,也不比在家务农强?在家务农能有啥大出息?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听南在里屋说:“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大了,路是我自己的,也由我自己定,就是下地割草喂猪挑粪脏活累活我也没有怨言。”三大娘说:“天么,天么,徐振国你听听,你闺女你是不是疯了?赶快给你爹认个错,明天老老实实上班去。小蔡已经说了,你工作能力强,回去他们绝对欢迎,一切还来的及。”听南倚在门板上,说:“爹、娘我自己的路让我自己选不成吗?我追求的是我想要的,不是你们想要的。”徐振国说:“你可别后悔。”听南斩钉截铁说:“我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