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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茧

    广阔无垠的湖面上传来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

    一艘彩绘大木船行到湖心,在僧人们的注视下,缓缓放下载满鲜花的木筏,花团中沉睡着乌桓高原的勇士,他们的英雄——察吉勒。

    这是一场庄严的葬礼,亡者是名尚不满十八岁的青年,下巴上胡茬还泛着青,他身穿洁白的丧袍,双手叠放在胸前,腰部以下却骤然塌陷下去,竟似只有半截。随着大巫萨一弹指,几星粉末落在他身上,引燃了火油,察吉勒的尸体熊熊燃烧起来。

    “勇士的英灵已经回到天上!”大巫萨高声宣布道。

    两旁红袍高帽的僧侣拈动琥珀念珠,口中喃喃有词,纷纷开始为亡者祝祷。

    金铃清响声中,大木船中央一尊代表轮回的巨型九层梵轮金塔转动起来,每层都铭刻着消业的经文,那象征尘世因果的经轮每逆向转动一圈,便为亡者洗去一重业障。

    “愿高天上的使者接引你去往光明的神国,保佑这片土地从此远离黑暗侵袭。”随着大巫萨话语落下,所有人都跪拜下来。

    在他们头顶,湖心上方高悬着一枚枚状如蚕蛹、两头尖尖的白色巨茧,神秘的丝状纹路一圈一圈地包裹着核心,倒映在湛蓝清澈的湖水中。所有乌桓人都深信这是上古天神遗留在人间的圣迹,千百年来顶礼膜拜,从未断绝。

    卜筮盆被郑重其事地抬上祭台,打开封盖,淡淡腥气弥漫开来,里面赫然镶嵌着十三颗新鲜挖出的心脏,在法术的效力下还在噗噗跳动。焚香燃起,烟火迷蒙了一旁高僧花白的须眉,三天三夜未眠所炮制的这尊法器由十三名虔诚纯洁的少女自愿献祭而成,浸染了他的念力,定可准确传达出天神的心意。

    三枚白骨骰子被掷入盆中,碰撞着骨碌碌打了几个旋儿,点数静静朝向天空。

    那高僧俯下身子,仔细观察了半晌,朝天颤巍巍地举起了枯瘦的双手:“战!”

    “战——”

    苍老虚弱的声音借着法术扩散一波波传递到湖边。

    湖畔的青草地上同样跪了一群人,遥遥望去有数千之众。

    领头的是一群华服官贵,在他们身下垫着花纹绚丽的厚毛毯,确保青草汁液和泥土不会弄脏绣金线的袍角,在他们身后是乌泱泱的二等、三等贵族,除贴身近卫外仆从与奴隶没有资格亲近圣地,只能守着车辆轿舆在远离湖畔的草丘上静静等待。

    湖心正举行葬礼的是乌桓王的一位小侄子,七天前,他因不满宗主国格威兰的横征暴敛,独自带领亲卫武士与自家豢养的几百名奴隶战士,炸毁一段大西铁路,并袭击了向当地驻军运送补给的火车,双方展开激斗,察吉勒英勇作战,杀死了运输车队的指挥官,却最终不敌护卫队的列车轨道炮轰击,被炸断半截身子,壮烈牺牲。

    他的死像一粒火星子点燃了乌桓高层饱受宗主国压迫剥削的屈辱记忆,他们曾是那样辉煌善战的民族,整片大陆都会为铁狼王的名字颤抖,却因五十年前爆发的黑暗灾害被信仰光明神教的格威兰趁虚而入,不得不屈膝臣服,沦为附庸的自治穷邦,每年向东部提供天量的晶矿资源和巨额贡金,而那连接内陆的唯一一条铁路,他们吸血的脐带,枕木下也垫满了乌桓人的尸骨。

    听到开战的决定,这些贵族们脸上浮现出五花八门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各自怀着心事垂下眼帘,作出一副虔诚肃穆的样子。

    卡臧忧心忡忡地跪在外围靠后的位置,他身裹金线针脚粗糙的花锦袍,脖子上一串珊瑚珠垂到地面,嘴唇微微哆嗦起来。高层想要乌桓独立的想法是由来已久的,但他没想到居然会翻脸得这么快!作为一个为上层贵族老爷们训练奴隶的三等贵族,他并没有从那些来自王国东境的大公司对当地矿业的投资中分得红利,但大西铁路开通几十年,带来了外地络绎不绝的淘晶客和传教士,外界讯息顺着铁河涌入,让他的眼界早已与众不同,卡臧强烈地感觉到,时代变了!

    外界的繁荣与先进让这个四十多岁思想活泛的中年男人心旷神怡,萌生了强烈的憧憬和向往,几个月前,他和一位暗中交好的光明神教牧师偷偷商定,要将自己十二岁的儿子送到格威兰的王都莱因去学习魔法,要知道在乌桓,法术传承都遵循着严格的血统等级制度,像他们这样的小贵族,只能世世代代传承家族秘法,哈巴狗一样筛选训练出优秀的奴隶武士进献给更高等的阶层,永远无法触摸到权力,而高深的法力在乌桓就代表了地位本身。

    可是现在,随着战令在耳边盘旋,一切都好像即将成为梦幻泡影,卡臧深深俯首,额头碰到了手指上冰冷的宝石戒指,唯恐内心的不忠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在他身后缓坡上,一辆大囚车在远离圣地的边缘被看管起来,里面关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脖子和手脚上都套着铁镣。

    “什么时候才开打啊,我肚子饿了。”一个体格高壮的圆脸男孩摸摸肚子,皱着眉嘟囔道,隔着粗大的木栅栏往外看,那些贵人的身影远远连成花花绿绿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来。“你就这么急着想死吗?”旁边人斜了他一眼,脸色阴鸷:“今天可不是训练了,运气好能活一半人就谢天谢地。”那大个儿咧嘴笑,他嘴边有一道豁口,显得十分狰狞,眼神直勾勾盯住对面的人:“我知道啊,等的就是今天,是吧托雷。”

    在他对面坐着个不甚起眼的男孩,皮肤晒得黝黑,正单举着一只手,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卡臧老爷喜欢让他们互相厮斗,往往到了饭点就两两分组,只有打赢的那个人才有饭吃,输的就要饿肚子。之前他们被分到一组,为了争一块硬得像铁的干粮和半桶泔水,眼前这个看着沉默瘦小的男孩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攻击,打豁了他的嘴巴,血流如注。那是他第一次在分组中被打得那么惨,教官也像是有意训练他们,总喜欢将他俩分作对手,于是几乎每次对上托雷他都要饿肚子,恨意在心中日积月累,终于到了要算总账的一天。

    托雷没有理他,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根木栅上,单举起右手用拇指比划着,闭起左眼,远远地透过囚车栅栏缝隙,那枚高悬的白色圣茧就印在他大拇指正中,轮廓贴合,十分奇妙。湖面上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于是他闭眼休息一会儿,再睁开,调整角度去比着印那轮廓,就着这堪称无聊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茧里面会是什么呢?小时候跟着大人们来湖边朝圣时,他问过姥姥,那时她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是世人的愿望。”脑海中回荡起一个久远的声音。

    镣铐上镌刻着禁锢力量的符文,斗气无法激发,像他们这种低阶斗士锁在囚车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看守们便借着巡逻在周围瞎溜达,不大管他们,于是这些半大少年便忍不住三三两两聊起天来,抒发着兴许是将死之前的紧张情绪。

    “他们这个仪式要弄到晚上吧,如果到时候是我对上你的话,可不要留手哦。”

    “好像要打仗了,你说活下来的人有机会上战场吗?”

    “哈哈,你还想建功立业吗,上了战场做炮灰,打胜你也是奴隶。”

    乌桓人尚武,奴隶主贵族自古有举办血腥的角斗仪式纪念亡者的习俗,后来但凡遇到大型的祭祀或节日庆典,都会举办角斗,让奴隶武士们下场厮杀助兴,用斗魂和战血愉悦天神。不少贵族都会培养自己的斗士,举办私人角斗宴招待贵宾,其排场和质量成为了贵族们之间昭示财力、比拼权势的新赛场。

    正式的角斗里,不死人是不会下场的。囚车里的这些少年,此刻还叽叽喳喳地互相聊天,到了晚上篝火升起,又不知身边哪个人会成为屠杀自己的刽子手,谁又会被自己所杀。

    死掉的察吉勒是个极年轻的英雄,所以这次挑选来的斗士都是清一色的少年人。

    “快看,那是飞艇!”不知谁喊了一声,除了托雷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扒着栅栏向外望去,只见湛蓝晴空上,一艘椭圆的银灰色飞行船缓缓升起,从洁白可爱的云朵间掠过,在泛着金绿色涟漪的草甸上投下一片阴影。

    它向西北方向的山脉飞去,那里坐落着气势磅礴的古宫殿群,顶层有新建的停机坪。此时湖上已经做出了开战的宣判,飞艇急匆匆载着乌桓王和几位高层要人先行离开,回去处理战争准备的繁杂事宜。

    “要是这辈子能坐一趟飞艇,我就死而无憾了。”一个少年向往地说。其他人也不由咽了口唾沫,目光追逐着那架神奇的飞翔载具,直到漂亮的银灰色剪影被洁白的云团遮蔽,还久久无法回神。他们打生下来连火车都没有坐过,遑论能飞上天的豪华飞艇呢?

    这不是奴隶应该有的妄想。

    但并非每个人生下来就是奴隶的,至少托雷不是。从他七岁那年被强行带走在左肩胛烙上奴隶印记起,到今天已经是第六个年头,虽然父母早亡,但在姥姥去世之前,他也曾在村庄里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生活。

    姥姥是一名来自南方的医师,有着和乌桓当地人迥异的长相,花白头发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漂亮的红褐色,她总是带着一脸慈祥的笑意,为村里人看病行医。姥姥的腿有点跛,年轻时据说跟着探险队在乌桓的雪山里受过重伤,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侥幸被姥爷所救,从此结为连理,留下来生儿育女。可天意弄人,十一年前的黑暗爆发夺走了她的亲人,只留下年幼的托雷与她相依为命。

    她教他认字,辨识草药,会抱着他给他讲铁狼王与雪后的故事,偶尔也讲一些外界的事,却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任时光飞逝,她隐藏在皱纹和瞳孔中的隐痛却并没有消散。

    在她死后,托雷依旧不太了解姥姥,可随着村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也让他没有时间去过多地感伤。

    地租让人不堪重负,寺庙放下的空头债利滚利成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村民们几生几世都无法还清。直到那天,大地主卡臧带着打手经过了他们的村庄,让村长交出十个适龄的健康男孩,就免去他们一部分债务。“对不起,托雷,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他还记得村长闪躲的眼神,那个老人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他,护住了自己的小孙子,姥姥曾在那孩子发高烧时用草药吊住了他的性命,如今他们却这样忘恩负义。

    他心灰意冷地被押着走,路上看到卡臧的打手在抢另一个孩子,男孩儿的母亲哭喊着死死拉住孩子的胳膊不肯放人,被重重一脚踹倒在地,脸磕在碎石上,霎时血流了半边。“妈妈!”那男孩心疼地哭起来,抱住那打手的胳膊:“你们不要打她,我跟你们走。”说完便背过身去,擦着眼泪被赶进了队伍。

    那孩子叫乌丹,就是刚才那个说想坐飞艇的少年,对,他本来也不是奴隶,也许车里所有的少年都不是。

    托雷想,如果他没被抓走,就在原先的村庄里一直生活,是否能攒够一笔坐火车的钱?

    大概不能吧。

    天神为什么要保佑这样的乌桓呢?托雷看着跪拜的人群,任凭仇恨在心底肆意滋长,他有些恶毒地想着,最好格威兰的军队能势如破竹地打进来,把这些人统统杀个干净,打碎旧有的一切,砸烂困住他们的牢笼和枷锁。

    可神大概从不曾注视世人的,祂们享尽了供奉和崇拜,灾难还是说来就来。同村人饱受病痛折磨时,纳闷神在哪里,拯救他们的是姥姥从南方异国带来的医学知识。姥姥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但她的神也从没保佑过她。

    “至少祂为我留下了你。”姥姥回答他时,神情充满感恩,“要去信,托雷,信仰未必能解决问题,但一定可以为你带来解决问题的勇气。”他仰头听着,只是无言。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托雷再次看向虚空中那枚造型诡异的茧。

    世人的愿望吗?他心中默念。

    今天或许会是他的忌日,他许了下一份特殊的愿望,送给外面这些人。与其说愿望,不如说是诅咒,他并没想过可以实现,只是鬼使神差地这么做了。

    一阵突然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捏住了他的心脏,耳畔传来细微的咔擦声,托雷猛然睁大双眼,却发现那枚洁白的巨茧下方不知什么时候竟裂开了一条细缝,某种黑色粘稠的液体顺着缝隙淌落下来,滴滴答答,而周围人毫无反应。

    他惊诧地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阳光下那枚巨茧安静而圣洁,完美无瑕地悬浮在空中。

    “是看错了吗……”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