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暮歌夜弦伴辰星（一）
无相子请他二人安坐。
就座之后，余生恭道：“无相子前辈，闻陛下有诏，您有事寻我和余某师尊，敢问何事？”
问小芽一脸疑惑，看着无相子虚幻身体。
她见闻诸多，第一次见到有虚体存在着的神魂。
神魂脱离肉体之后，难以存活，即使到了顶绝境界，也不能如此自如长留，都需要有真正的归宿肉体。
而无相子则一直飘忽不定，以神魂之态存在，以她对玄气玄力感知，却察觉不到方圆之中有何沉睡的躯壳与当前实虚相交身体连接的迹象。
她轻轻撇过眼，看身边的余生，这青年腹中气团运转，在她的眼中，还可以看到一缕蕴藏在气团背后的丝线。
神魂放开，京城当中，她可以探查到的每个有修为之人气团当中，都藏着这一缕丝线。
但眼前之人的丝线，她看不到。
至少在她的认知当中，断天罡以下，断然不能做到如此。
因而看着无相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无相子眼神由问小芽身上扫过，仅此一下，问小芽浑身一激灵，醉酒都醒了半分。
她坐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紧，如临大敌。
余生感到无相子没有立刻回答，也觉察到身边之人的紧张感，侧脸转向无相子，“前辈？是不可说吗？”
无相子“呵呵”一笑，如春雨化冰，当场气氛立时轻松几分。
“可以说，我替陛下，试试你。”
无相子盯住余生，问小芽则盯住无相子，而余生面无表情，又问：
“那敢问前辈，可试出来什么了？”
无相子又笑，但是对着问小芽笑的，“试出来了，我现在告诉你……伸手。”
问小芽绷直身体，死死凝视无相子，眼眸中醉意消失尽。
余生对面前的虚影只能凭神魂当中的一丝感知体会到，但那太过虚无缥缈，他根本不能像问小芽那般，感知到极深的危机。
无相子表明态度，他也不能退却，想着，伸出左手，正露出左手手腕。
“啪！”
余生突感手腕一疼，一阵狠辣辣的摔打落在他手腕。
问小芽眼神微变，再略凑近一二分。
身前之人，以极快肉眼不可见之电闪速雷速伸出右手，登时凝化为实，扣住余生左手手腕。
问小芽胸口稍有起伏，手中，此时已经暗暗捏住了一枚桃花叶。
无相子垂首，虚幻身体抖动不止，凝实的手指也不时隐失。
他在低头思考。
余生不发声，体内也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
足足一炷香之久，无相子豁然抬首，而手腕的凝实感也立刻消褪。
这时，无相子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伸出手掌，对着二人示意：
“喝茶么？”
问小芽大惑，方才进来时不给她二人喝茶，怎么现在才尽了地主之谊？
问小芽摇头，“我就不喝了，我不想喝。”
余生点点头，“余某想喝，有些渴了。”
“那我陪你喝吧。”
问小芽虽不胆喝无相子的茶，但余生要喝，她伸出手，翻过两杯倒扣茶台上的茶盏，拎起茶壶，轻倒两杯，先拿起一杯喝了一口，再拿过另一杯，将之递与余生。
无相子看着二人如此，苦笑，似乎笑声里满透悲凉。
问小芽听出来其中意味了，正垂眸喝茶，明眸抬起，也看到无相子的视线在自己脸上。
问小芽一边正将放下茶杯，余生在一边无声地喝茶。
“无相子前辈如此看着我，是想到了什么？”
无相子正视问小芽，道：
“我不是在独看你一人，我是看到你和兴国公，才有所感。”
放下茶杯的手在半空微滞，问小芽脸上绯红由脖颈蔓延，更甚于朔冬人家晾的红腊肠之艳艳，“唔……你感到了？”
无相子语气却并不如何昂扬，只轻轻开口，说了五字：
“你会很痛苦。”
问小芽神色变化，将茶杯放好，反问无相子：
“前辈，晚辈想问您，您信命吗？”
无相子沉默了好久，才回答：
“……我，不得不信。”
“我不信。”
问小芽立刻说，紧接着道：“他在京城只是暂时的，他会跟着我回天地海的。”
继而，她转首，看向身边小口喝茶的余生，问他：
“哎，泊安。”
“师尊何事？”
余生立刻放下茶杯。
“你会跟我回天地海的，对吗？”
“会。”
余生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心中对这个答案如此明确，既然有如此心念，他便径地答了。
问小芽笑靥如花，春风满面，琼鼻轻轻动了动：身边人的古檀沉凝香气，她闻惯了，今日才想起，竟是那般好闻！
她转过脸，看向无相子。
“看吧，我这个傻徒弟，会和我回去。”
无相子愣了愣，转头，深深看了眼远处的观音台，似有困顿。踌躇半晌，他突而明悟似地笑了，不过笑得并不痛快。他回转过来：
“问姑娘，这件事，我明白了。不过，接下来这几年，做什么事，我都希望你都多想一下，我知道，你已经断天罡之境，百年历练见识，置于我大陈天下，都是罕有的绝顶高手……可还是有些事，是你从没经历过的，在这等事面前，我希望你三思。”
“我自然会的，多谢前辈了。”
无相子调整了心绪一二，恢复冷漠虚幻之状，声调一转而下，对余生沉声道：
“兴国公殿下，我有句实话想告诉你。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都想杀你。”
问小芽神情稍动，瞥眼看余生，而她的徒弟安静不动。
“是陛下有雄才伟略，有经天治世之心，如今朝野，陛下身边，近乎无可信之能人可用，为保汉陈之久经道义，我留你一命。”
“谢前辈不杀之恩。”
“若是一万多年前，我还是大陈国师的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
问小芽心神震撼，原来眼前之人，竟已有了万年之寿。
——那他该是什么修为？
“但我老了，有些事……我也不那么确定了……
“总之！余生，我希望你能对得起自己活在世上的这个身份。我不说什么要求你对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假话，我只要你，本分一点！
“否则，我就是死，也要从黄泉谷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晚辈定遵守前辈教诲，本分守己，为汉陈之社稷江山思虑，躬奔一生，不遗余力。”
无相子摇摇头，注视余生。
哪怕余生蒙着眼，他都能感到身前之人那从重重迷雾过后暴射的锐利目光。
像刀子，真实地，一层一层割在他的皮肉之上。
“余生，当年，高武皇帝设灵境台，而摈龙泉谷于民间，只予边权，不予央权。我一直不喜欢龙泉谷那一套。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很多东西，的确高效简洁。
“威皇帝围猎甘州时，就有想重立龙泉谷地位的心思。不过他第二年便薨逝，如今安敏在位，我尽心辅佐他。龙泉谷虽恢复当初地位，却远不敢同我灵境台再度相争。
“那些御承士贵胄，之所以汉陈万年而不敢反的其一原因，就是我这个灵境台。
“但他们和龙泉谷明面私下的勾当太多了，我灵境台也时常于其间颇为难办。
“兴国公，灵境台并不是永恒不倒的，它也会面临难抵之灾。
“天堕，就是个最直接的例子。”
提到“天堕”，无相子看着余生，语气暗暗加重几分。
余生回答：
“前辈尽可放心，晚生只要在朝野当中，便安稳灵境台之地位。”
“你还没有真正成为大臣，不要说那些暂时没有的事情了，你很聪明。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看看你的那个唯一的朋友，常安。”
余生沉吟半晌。
“晚辈明白了。”
…………
就座之后，余生恭道：“无相子前辈，闻陛下有诏，您有事寻我和余某师尊，敢问何事？”
问小芽一脸疑惑，看着无相子虚幻身体。
她见闻诸多，第一次见到有虚体存在着的神魂。
神魂脱离肉体之后，难以存活，即使到了顶绝境界，也不能如此自如长留，都需要有真正的归宿肉体。
而无相子则一直飘忽不定，以神魂之态存在，以她对玄气玄力感知，却察觉不到方圆之中有何沉睡的躯壳与当前实虚相交身体连接的迹象。
她轻轻撇过眼，看身边的余生，这青年腹中气团运转，在她的眼中，还可以看到一缕蕴藏在气团背后的丝线。
神魂放开，京城当中，她可以探查到的每个有修为之人气团当中，都藏着这一缕丝线。
但眼前之人的丝线，她看不到。
至少在她的认知当中，断天罡以下，断然不能做到如此。
因而看着无相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无相子眼神由问小芽身上扫过，仅此一下，问小芽浑身一激灵，醉酒都醒了半分。
她坐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紧，如临大敌。
余生感到无相子没有立刻回答，也觉察到身边之人的紧张感，侧脸转向无相子，“前辈？是不可说吗？”
无相子“呵呵”一笑，如春雨化冰，当场气氛立时轻松几分。
“可以说，我替陛下，试试你。”
无相子盯住余生，问小芽则盯住无相子，而余生面无表情，又问：
“那敢问前辈，可试出来什么了？”
无相子又笑，但是对着问小芽笑的，“试出来了，我现在告诉你……伸手。”
问小芽绷直身体，死死凝视无相子，眼眸中醉意消失尽。
余生对面前的虚影只能凭神魂当中的一丝感知体会到，但那太过虚无缥缈，他根本不能像问小芽那般，感知到极深的危机。
无相子表明态度，他也不能退却，想着，伸出左手，正露出左手手腕。
“啪！”
余生突感手腕一疼，一阵狠辣辣的摔打落在他手腕。
问小芽眼神微变，再略凑近一二分。
身前之人，以极快肉眼不可见之电闪速雷速伸出右手，登时凝化为实，扣住余生左手手腕。
问小芽胸口稍有起伏，手中，此时已经暗暗捏住了一枚桃花叶。
无相子垂首，虚幻身体抖动不止，凝实的手指也不时隐失。
他在低头思考。
余生不发声，体内也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
足足一炷香之久，无相子豁然抬首，而手腕的凝实感也立刻消褪。
这时，无相子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伸出手掌，对着二人示意：
“喝茶么？”
问小芽大惑，方才进来时不给她二人喝茶，怎么现在才尽了地主之谊？
问小芽摇头，“我就不喝了，我不想喝。”
余生点点头，“余某想喝，有些渴了。”
“那我陪你喝吧。”
问小芽虽不胆喝无相子的茶，但余生要喝，她伸出手，翻过两杯倒扣茶台上的茶盏，拎起茶壶，轻倒两杯，先拿起一杯喝了一口，再拿过另一杯，将之递与余生。
无相子看着二人如此，苦笑，似乎笑声里满透悲凉。
问小芽听出来其中意味了，正垂眸喝茶，明眸抬起，也看到无相子的视线在自己脸上。
问小芽一边正将放下茶杯，余生在一边无声地喝茶。
“无相子前辈如此看着我，是想到了什么？”
无相子正视问小芽，道：
“我不是在独看你一人，我是看到你和兴国公，才有所感。”
放下茶杯的手在半空微滞，问小芽脸上绯红由脖颈蔓延，更甚于朔冬人家晾的红腊肠之艳艳，“唔……你感到了？”
无相子语气却并不如何昂扬，只轻轻开口，说了五字：
“你会很痛苦。”
问小芽神色变化，将茶杯放好，反问无相子：
“前辈，晚辈想问您，您信命吗？”
无相子沉默了好久，才回答：
“……我，不得不信。”
“我不信。”
问小芽立刻说，紧接着道：“他在京城只是暂时的，他会跟着我回天地海的。”
继而，她转首，看向身边小口喝茶的余生，问他：
“哎，泊安。”
“师尊何事？”
余生立刻放下茶杯。
“你会跟我回天地海的，对吗？”
“会。”
余生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心中对这个答案如此明确，既然有如此心念，他便径地答了。
问小芽笑靥如花，春风满面，琼鼻轻轻动了动：身边人的古檀沉凝香气，她闻惯了，今日才想起，竟是那般好闻！
她转过脸，看向无相子。
“看吧，我这个傻徒弟，会和我回去。”
无相子愣了愣，转头，深深看了眼远处的观音台，似有困顿。踌躇半晌，他突而明悟似地笑了，不过笑得并不痛快。他回转过来：
“问姑娘，这件事，我明白了。不过，接下来这几年，做什么事，我都希望你都多想一下，我知道，你已经断天罡之境，百年历练见识，置于我大陈天下，都是罕有的绝顶高手……可还是有些事，是你从没经历过的，在这等事面前，我希望你三思。”
“我自然会的，多谢前辈了。”
无相子调整了心绪一二，恢复冷漠虚幻之状，声调一转而下，对余生沉声道：
“兴国公殿下，我有句实话想告诉你。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都想杀你。”
问小芽神情稍动，瞥眼看余生，而她的徒弟安静不动。
“是陛下有雄才伟略，有经天治世之心，如今朝野，陛下身边，近乎无可信之能人可用，为保汉陈之久经道义，我留你一命。”
“谢前辈不杀之恩。”
“若是一万多年前，我还是大陈国师的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
问小芽心神震撼，原来眼前之人，竟已有了万年之寿。
——那他该是什么修为？
“但我老了，有些事……我也不那么确定了……
“总之！余生，我希望你能对得起自己活在世上的这个身份。我不说什么要求你对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假话，我只要你，本分一点！
“否则，我就是死，也要从黄泉谷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晚辈定遵守前辈教诲，本分守己，为汉陈之社稷江山思虑，躬奔一生，不遗余力。”
无相子摇摇头，注视余生。
哪怕余生蒙着眼，他都能感到身前之人那从重重迷雾过后暴射的锐利目光。
像刀子，真实地，一层一层割在他的皮肉之上。
“余生，当年，高武皇帝设灵境台，而摈龙泉谷于民间，只予边权，不予央权。我一直不喜欢龙泉谷那一套。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很多东西，的确高效简洁。
“威皇帝围猎甘州时，就有想重立龙泉谷地位的心思。不过他第二年便薨逝，如今安敏在位，我尽心辅佐他。龙泉谷虽恢复当初地位，却远不敢同我灵境台再度相争。
“那些御承士贵胄，之所以汉陈万年而不敢反的其一原因，就是我这个灵境台。
“但他们和龙泉谷明面私下的勾当太多了，我灵境台也时常于其间颇为难办。
“兴国公，灵境台并不是永恒不倒的，它也会面临难抵之灾。
“天堕，就是个最直接的例子。”
提到“天堕”，无相子看着余生，语气暗暗加重几分。
余生回答：
“前辈尽可放心，晚生只要在朝野当中，便安稳灵境台之地位。”
“你还没有真正成为大臣，不要说那些暂时没有的事情了，你很聪明。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看看你的那个唯一的朋友，常安。”
余生沉吟半晌。
“晚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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