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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艰难苦恨

    与海瑞又畅谈了诸多话题,何心隐这才突然想起来心中的一个疑点,于是向海瑞发问道:“刚峰兄,你先前在福建为官的时候,这福建的盗匪是否猖獗呢?”

    海瑞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才答道:“没想到柱乾兄也会留心于此事?愚弟刚来福建的时候,确实尚算平静。只是这几年来流寇突然激增,匪患愈演愈烈。尤其是在福建与江西、浙江、广东的交界之处,匪寇来回往复流窜于数省之间,导致官军无法及时追剿。如此放纵下去,又有倭患在旁为助,只怕会滋生出僭制立号的反王啊。”

    何心隐听完这话,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看来海瑞与自己的看法一致,这福建的动乱再不得到解决,恐怕会酝酿出大规模的动荡来。

    或许胡宗宪也看出来了潜伏的危机,只是饷银和兵力就这么多,能勉强维持住浙江和南直隶的局势就已然捉襟见肘了。而南直隶和浙江才是朝廷的赋税重镇,因此非要选一个牺牲的话,那么必须牺牲福建,这就是大局所迫。

    之前自己随便走一次仙霞古道,山匪就如此猖獗。而林希元之前也提到过福建的民怨到底沸腾到了什么地步,如今更有海贼倭寇祸乱连绵。多重因素之下,只怕福建就身处在大变前夜了。

    然而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灾难动荡一天天逼近降临。又在淳安盘桓了几日,确定再无任何隐患以后,何心隐这才与海瑞依依惜别,返回胡宗宪那里去复命。

    何心隐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发现海瑞确实不同寻常,作风上虽然有些近似于成化年间的鸿儒陈献章,陈献章(陈白沙)在提倡发扬自我本性的同时,做派却是极其古板方正的。比如有传言说他在与妻子敦伦之前,还要主动跟母亲汇报一下说:“献章求嗣”。

    如果母亲不表示反对,陈献章才敢放心进入妻子的卧房。他的做法明显超越了正常孝道的标准,在时人看来也是离奇之举。陈献章的朋友、工部杭州南关分司主事顾余庆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劝诫陈献章,正色质疑他的“献章求嗣”说道:“你跟你母亲说什么‘献章求嗣’?怎么个‘求嗣’法?你自己想想看,你母亲孀居多年,你这话不是在刺激她老人家嘛?”陈献章闻言不由哑然。

    因为陈献章是遗腹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又因为他幼时体弱,无岁不病,到九岁了还需要以乳代哺。如果没有无尽的母爱,他很可能早就夭折于沟壑了。但也因为这样,母子彼此的情感也变得失控畸形起来。陈献章在上呈给明宪宗的《乞终养疏》中如此描述母亲对他的感情:“天下的母子之情固然相似,但我母亲对儿子忧心之深、思念之剧,是其他母亲都无法相比的。”

    陈献章应召上京为官,他控制欲极强的母亲竟然因此思念成疾,他一听到家里母亲思子成疾的消息,就马上向朝廷奏请,乞归养老侍奉母亲。

    他母亲对他的依恋已经达到了如果儿子不在身边,就寝食难安的地步。对此陈献章其实也感到非常的压抑,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抱怨解释道:“有不由己者,为母家不去。”又说:“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

    海瑞的境况其实也和陈献章近似,海瑞四五岁时就没了父亲,而海瑞的母亲谢夫人性格刚强,对他的要求很严格。这种家庭悲剧的环境造就了陈献章和海瑞的坚韧不拔,但也毁掉了他们本来活泼开朗的天性。

    其实何心隐能看出来,如果海瑞父母双全。他其实本性是一个很爽朗激扬的人,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压抑内敛的同时又带着些偏执固执。

    当然,真要是那般爽朗激扬的脾性,也就彻底不适合做文官了,只能投笔从戎去做武将了。

    不过他海家祖上本就是武将出身,真要是这么做了反倒是在返祖复古,恢复家族优良传统。

    海瑞的现如今的行事作风,其实和戚继光都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是喜欢以身作则,事事查验的认真仔细做派,而且对下十分的严厉,但赏罚分明,喜欢立规矩定标准,同时擅长总结发现和辨析问题。

    也就是说,真的换海瑞来统兵,或许他的军事才能也不在戚继光之下。海瑞其实是一个天生的将才,只不过人生中走了岔路,选择了这条不怎么适合他自己的道路。从他考举人时写的《平黎策》就可以看出,他其实在军略上很有独到的见解,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所以还是《荀子》说的对,“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陈献章和海瑞都是被后天环境活生生给扭转撕裂了天性,所以仔细观察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身上充满了矛盾之处。既开明又死板,既灵活又固执,既海纳百川却又极认死理。既慷慨激昂又多愁善感。也因此无法准确评价他们,他们的心思确实过于复杂难猜,这就是家庭环境和童年经历对后天人格造成深刻影响的典型案例了。

    返回了幕府交差以后,何心隐发现当下根本就没有自己什么事。在自己的撮合之下,唐顺之和胡宗宪相处的非常融洽,互相引为臂助。

    唐顺之在岑港事了之后,因督师有功,由正五品兵部郎中被升为了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过他奏请朝廷,希望兵部允许他继续留下来协赞浙直兵务。

    在胡宗宪的大力支持下,他成功留在了东南,获得了统兵作战的实权。

    胡宗宪对他之前的袒护支持非常感激,所以向朝廷大力推荐,说他文韬武略皆一时之选,若是权责太轻则不能让他放开施展,所以应当超格重用。

    于是朝廷采纳了胡宗宪的建议,又升唐顺之为通政司右通政,仍令其与胡宗宪共事。

    虽然右通政也是正四品,但通政司、都察院、大理寺和六部并列为大九卿,太仆寺光禄寺之流只是小九卿而已。因此哪怕是平级,通政司的副长官右通政也比太仆寺的副长官太仆少卿更为尊贵,更加容易继续获得升任从三品乃至正三品的资格。

    何心隐再一次一语成谶了,古有蔡邕三天三升遍历三台,今有唐顺之以正六品兵部主事起复,不到两年时间就连升四次穿上了四品绯袍。

    现在正是一展唐顺之平生所学的好时候,自从诱捕汪直的消息传开以来,官府与海贼倭寇就再也招安谈判的可能。彼此都只能亮明兵器,一较高下了。

    今年倭寇和海贼的攻势非常疯狂,浩浩荡荡分三路进犯。北部战区是南直隶沿海地区,由凤阳巡抚李遂和唐顺之等人负责抵御。中部战区是浙江沿海地区,由谭纶和戚继光等负责。南部战区则是福建沿海,胡宗宪袖手旁观的同时命福建都指挥使司积极自救,也就是说让福建地方孤军奋战后果自负。

    不仅如此,严格意义上说,胡宗宪因为私人恩怨,甚至还将福建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进一步给带坏了。没有积极派兵支援的同时,还将福建机动兵力的最高统帅福建参将黎鹏举和俞大猷给一波送进去牢里去了。临阵换将本就是大忌,如此一来本就不稳的军心自然就彻底崩溃了。人不和,心不齐,没钱没兵,匪多倭众,这就是福建的现状。

    南直隶和浙江的布防都还算是缜密,精兵良将俱全,想来倭寇海贼不会讨着便宜,这是唯一值得聊以自慰的好消息了。

    不过看着最近浙江传来的战报,却统统都算是好消息,怪不得胡宗宪最近如此喜爱翻阅浙江传来的塘报,这简直就是一剂振奋人心的良药。越看越让人精神舒畅,就连何心隐也忍不住好奇,便仔细翻看起来。

    今年宁波温台这一带的倭患格外严重,在台州府就有三股以上的倭寇势力流窜于栅浦、桃渚、海游三地。在温州的倭寇则抄掠于平阳、乐清之间,各自都有千人以上的兵力。如此数量,自然令台州一府六县沿海三五百里悉为荼毒,远不是去年寇掠温州时的小打小闹可比。

    戚继光刚刚在今年的三月底于宁波剿倭取得了大胜,就又被安排率领浙江本地各路兵马和外地客兵前去支援局势岌岌可危的台州了。

    戚继光在抵达台州之前就和谭纶商量好了作战计划,如今谭纶因为保境安民之功,已经从台州知府高升为主管浙江海防事务的正四品按察副使了,也就是俗称的海道副使。

    他们一致决定先进攻位于涌泉镇的敌人,果然异常顺利的初战告捷。但是灵活的流寇主力,提前逃去了桃渚镇附近,导致戚继光不能竟全功。四月十五日派遣先锋精锐击退了进犯连盘的数百名倭寇以后,大军转进至桃渚,戚继光决定在此和倭寇进行决战。

    只不过戚继光心里知道,如今是多路官军合兵一处,冒然发动全面进攻,以官军良莠不齐的水准,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此时桃渚镇尚在官府手中,只是被倭寇里三层外三层给围困了起来。不过幸运的是,这两天周边刚好下起了大雨,同时起了浓雾,导致视线非常狭隘。

    于是戚继光借助了天时,于十六日派遣了数十名鸟铳手急行军,先乘着雨夜叫门潜入到了桃渚镇去。然后赶紧乘夜广张旗帜,虚张声势以为疑兵。

    翌日天亮雨停之后,倭寇发起了进攻。但被突如其来的火铳齐射给打懵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城头上竟然旌旗蔽日,如此凶猛的火力外加遮天蔽日的旗帜,果然令倭寇以为官军主力已经入城,不免互相埋怨错失良机继而撤退走了。

    谁能想当戚继光会这么阴险,只派遣了几十名铳手作为先锋呢?倭寇以为几十把火铳齐射,就证明城中最起码多出了几百战卒,但怎能料到这是官军的全力一击呢?

    当然本次胜利,也托了倭寇内部不团结的福。他们各个山头之间各怀鬼胎,再加上桃渚的城防尚算坚固,因此谁都不愿意在攻坚过程中过多折损自家的嫡系力量,互相推诿扯皮之下,耽误了发起总攻的战机,这才给了桃渚镇可以固守月余,最终盼来了援军的机会。

    十九日戚继光麾下的先头部队提前设伏击败了流劫肯埠的三百余名倭寇以后,戚继光决定和从桃渚撤退到章安的大股倭寇打一场硬仗。

    章安的倭寇一见到官军的主力来攻,立马就乱了阵脚,赶忙点火释放信号,让椒江对岸的栅浦的倭寇赶过来援救。这正中戚继光的算计,他本来就计划着要围点打援。乘敌方援军渡江赶路立足未稳之际,戚继光在前往章安的必经途径上分兵安排了三路伏击。然后亲自率领先锋部队在椒江岸边阻击敌军。本来戚继光做好了倭寇绕路的预案,没想到倭寇这般勇悍,明明知道江对岸就是严阵以待的官军,却依旧选择了强渡椒江正面迎战。

    一时之间两方在江边短兵相接厮杀了起来,戚继光则亲自擂起了战鼓,为士卒们鼓劲。这伙倭寇里面明显有倭人甲士,尤其擅长白刃战。官军虽然占尽了人数的优势,但却打得异常吃力,从上午辰时一路鏖战到了午时。直到依靠人海战术耗尽了倭人精锐的体力,这才令对方溃散。

    溃散的倭寇一半抢到了船只逃回了江对岸,另一半运气不好的则只能跑路到黄焦山的弯曲处据险而守。

    官军在戚继光的指挥之下连战连胜,士气自然高涨。而此时倭寇的援军士气低迷的同时,人数也已经大为减少,戚继光决定乘着这个机会锻炼一下士卒,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发动一次仰攻。

    于是戚继光下令四面同时发起仰攻,仗着人多把敌军堆死就完事了。虽然不出预料的一鼓而下,但在战损上却远远超出了戚继光的预计。

    尤其是处州义士胡元伦骤然战死,最为可惜。他在最近几次战斗中每每冲在最前,这次更是带头冲锋亲斩数敌,身被数枪,力竭而死,尤为壮烈。

    戚继光心里清楚,其实胡元伦本不该战死的,之所以会这样,还是因为官军太过拖延胆怯。后续部队不能迅速接应,导致了先锋单独在前孤立无援,进而出现了完全不必要的伤亡。

    真不敢想象,去年他在温州白塔小岭若是贪功强令麾下发起仰攻,届时会出现怎样一种惨烈的溃散局面。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循序渐进的提升官军的战力,但依旧不能改变官军怯战散漫的本质。

    刚开始训练好了队列和纪律,让官军可以规规矩矩列阵,通过远程打击迎战倭寇,杜绝了一哄而散的现象。后来又开始通过以多击少的白刃战,来训练士卒短兵相接时的纪律和勇气。最终凭借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和连战连胜高昂的士气,发动了一次仰攻的尝试。最终结果却是,只有先锋部队傻乎乎冲了上去,绝大多数兵油子在背后看热闹找空子。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的多了,只怕先锋部队也不会再傻兮兮的冲上去送死了。大家都自保为先,抢功第一,投机取巧的打顺风仗。对于这样的朽木戚继光也在渐渐丧失信心,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打造出了一支除了少数精锐以外,其余都是凑合马虎的乌合之众来。他的一腔热血,终究是错付了。此时虽然打了胜仗,但戚继光的内心,却格外的沉重感伤。

    看着胡元伦收殓好的尸身,戚继光不由红了眼眶。他不仅为胡元伦的捐躯感到悲伤,更是为这支部队的前景感到绝望。散兵游勇,前途渺茫。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之余,戚继光也只能长叹一声,眼含热泪解下自己身上的战袍,将其披覆在胡元伦的遗体之上。

    率领众军官痛哭祭奠完殉国的袍泽之后,更是好生优恤了伤残的士兵。只是稍稍休整了几天,就又有新的麻烦事浮出水面了。

    身在章安的倭寇,得知援军死伤惨重无以为继之后。只能放弃章安,重新流窜去了桃渚。打算乘着官军不备,在桃渚抢一票就走。毕竟这可是个修得起城墙的富庶大镇,一旦侥幸得手,那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幸亏戚继光早就安排好了斥候探马对章安的倭寇进行监视,在得知了倭寇的动向后。戚继光赶忙点齐了自己的本部兵马,于四月二十四日黎明星夜兼程速速前去救援桃渚。一路行军离桃渚还有三十里的时候,探马却忽然来报倭寇已经开始撤退了。原因是谭纶和戚继光心有灵犀,此时不仅戚继光快要赶到了,谭纶所部也不约而同的从另一方向前来援救桃渚。倭寇首脑意识到自家很可能会被两面夹击,所以提前撤离了战场。这就是缺少骑兵的悲哀了,当然江南水网纵横也非常不利于骑兵的施展。不然倭寇完全可以依仗骑兵以逸待劳,率先击溃一路远道而来已经疲惫的援军,再从容迎战另一路。

    而双方既然都是以步兵和水军为主,那么就只能各自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容进退了。不过戚谭两家合兵一处,战力大涨,戚继光自然也动了乘这个机会全歼章安倭寇的心思。

    此时倭寇撤退到了附近的菖埠,借助那里独特的山港地形据险而守。戚继光知道官军的战力,所以也不打算再次发动仰攻了。只是令先锋部队攻击倭寇在西南方的一个据点,做出一副攻其薄弱打算封锁港口长期围困的架势。攻下了倭寇在西南方的哨点后,戚继光立马下令开始纵火焚毁,以此来动摇打击倭寇的士气。果然倭寇在连战连败徒劳无功的环境之下,士气早已接近崩溃。一见到火光和喊杀声,倭寇就生怕港口被封锁彻底失去了退路。于是乘着雨夜,匆忙逃到港口登船撤退了。

    因为船只载量有限,倭寇把劫掠的财物都来不及全部运走,更是把从周边掳掠来的千余平民百姓驱赶放出,以此来拖延官军合围包抄的进度。

    本次进剿虽然斩获有限,但成功驱赶走了倭寇,同时解救了千多名无辜男女,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只是戚继光的谋划远不止于此,他知道这些乘船逃走的倭寇必然会前往椒江对岸,在那里汇合之前救援过他们的另一股倭寇。这两支败军聚集在一起,必然会发动一场崭新的攻势,去劫掠其他防御薄弱的城镇。

    于是他也不拖泥带水,立即就去找到了谭纶,开始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