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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重逢唐顺之

    翰林院的庶吉士作为国之储才,向来不必过多羁绊于琐碎,而是着重培养格局和见地,故而张居正才能有这般闲心来钻研经国之道。而三甲进士就没有这样的清闲自在了,三甲进士被朝廷赐同进士出身。同进士就与如夫人一般,身份尴尬不上不下,自然官府的脏活累活也多是由他们和止步于举人功名的士子共同承担。胡宗宪虽然作为同进士出身中的佼佼者,但依旧不能摆脱被拿来顶缸的宿命。

    王滶是不顾生死,铁了心的要在舟山当个钉子户了。就算把他从西边的岑港赶到了东边的柯梅,但他依旧没有出洋返倭的打算。他的图谋是阳谋,非常显眼但让智谋过人的胡宗宪和徐渭束手无策。现在官军倾力剿灭了他们,极可能引来大友家的全力报复。但若是放任不管,等到大友家的援军赶来,情况也依旧被动。只是相对而言,只要不把事情做绝,等到大友家援军赶来以后总归还有谈判的余地。这才是胡宗宪按兵不动的缘由所在,只不过如今兵部连连催逼,要求胡宗宪和麾下将领从速剿灭舟山贼寇。这让胡宗宪感到非常的焦躁不安,毕竟同是严党门下的宣大总督杨顺和福建巡抚阮鹗在不久之前纷纷被参倒台,这难免令他觉得兔死狐悲进而小心戒备起来。

    岑港在舟山岛的西部,更加靠近宁波。而柯梅则在舟山岛的东边,更加方便前往倭国。两者之间有天然的山岭阻隔,只有山间小路可以穿梭往返。相比之下,柯梅地势更加险要。岑港附近尚有册子岛上的册子山和里钓山等高地可以俯瞰压制,而柯梅则能依山固守,其后方的钓门港周遭更是开阔,可直通东海。官军的战船虽然在柯梅附近的海域莲花洋巡弋,但因为开阔的地形也锁不死对方从海上突围的路径。如此一来克敌难度陡增,这可把俞大猷气的不轻。难免私底下指责胡宗宪和他的亲信将领们贻误战机,在岑港拖沓不决又不严加戒备,反而给了倭寇撤退到柯梅固守的机遇。

    徐渭之所以放纵王滶他们退守柯梅,也是为了激发倭人逃生的欲望。毕竟坐拥如此良好的地形,赖着不走一心求死才是愚不可及呢。果然王滶的部下与倭人之中就此分化成了不同派系,修理船只等候风起继而扬帆撤走的声音越来越占据主流。这也给了王滶相当巨大的压力,毕竟他资历尚浅,远还没有自家义父王直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自夏天以来,王滶一直和官军僵持不下。军事素养极高的大友家武士依山阻水列栅,固守其寨,利用颇多火器对来犯之敌进行阻击。俞大猷乘着胡宗宪不在战场,凭借着自己的威望强行煽动了自己统御过的川贵客兵和浙江本地士卒,组织起了几次攻势。只是掌控火炮等大杀器的总督中军不愿尽力相帮,单是步卒冲杀最终只能徒增伤亡无功而返。

    戚继光对俞大猷的鲁莽行事并不看好,但也不好直接出言反对驳了老前辈的面子。只能独善其身称病不出,但也不明言阻止麾下士卒听从俞大猷的号召前去参与攻势。不过看到了自己手下白白死伤了这么多人,心下也难免痛惜愤懑。

    这种恶心的局面,从七八月一路延续到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十月份。终于朝廷方面传来消息,由新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唐顺之奉旨前来浙江督战。本来这算是一个噩耗,朝廷派遣专员前来督战的同时,进行调查问责事宜。不过一看到兵部来人是唐顺之时,胡宗宪和徐渭都如蒙大赦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唐顺之与徐渭同为江南最是知兵的王学门人,总归有所往来。而与何心隐则更是交情深厚,因此胡宗宪倒也能在这位钦差老爷面前说得上话。只要有情面好讲,凡事商量着来总能想出应对之策。怕就怕在朝廷派来的人存心刁难亦或是冥顽不灵的迂腐之徒,那么小题大做之下涉事人等肯定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局面也会变得无比糜烂。

    既然是熟人,自然不能怠慢了。胡宗宪赶忙开始准备接风洗尘的一应所需,务求宾至如归。又把何心隐唤来,向其事无巨细的询问了唐顺之的日常好恶,以免无意之间触犯到了郎中老爷的忌讳。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士也是如此。之前可有可无的幕府闲人何心隐,如今却成了炙手可热的关键角色。总算能发挥作用的何心隐,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总归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也只能尽心竭力冥思苦想为自己的便宜东翁胡宗宪仔细谋划起来。

    唐顺之从来就有着雷厉风行的习惯,朝廷的通知还未送达督府多久。他就在路上丝毫没有耽搁,一路沐风栉雨匆忙赶来了宁波。

    钦差远道而来代天巡狩,胡宗宪自然是远远前往迎接。官衙中门大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场面做的十分浩大。众官全部跪地接旨恭声问安,然后簇拥着唐顺之前往馆驿下榻歇息。本次唐顺之与他的同年赵文华之前视察江南情况类似,只不过赵文华的品级高他一等罢了。赵文华是以工部侍郎衔担任钦差,而唐顺之目前则是兵部郎中衔。想当年赵文华以祭海神的名义出巡江南,就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先是上书弹劾导致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被杀,后又参倒了新任总督周琉以及接替周琉的杨宜。一年之内连续扳倒三任浙直军务总督,直到把自己中意的胡宗宪扶植起来,由七品巡按御史破格保举提拔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兼任浙江巡抚,很快又将其从巡抚升为总督。与其一同诱杀平定了徐海陈东之后,这才志得意满凯旋回京升任工部尚书去了。

    就算唐顺之品级威势上不如先前的赵文华,但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何况他比起赵文华更加名正言顺,直接就是以督师的名义而来。故而他所拥有的潜在影响不容小觑,其生杀予夺的权柄能慑服江南文武百官在其面前战战兢兢,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怒自威的唐老爷谢绝了胡宗宪安排好的接风宴,以赶路疲惫需要休息为借口,打发走了一众献殷勤的官僚。这让胡宗宪有些摸不清门道,不过好在还有何心隐这么一个顶好的工具人。

    于是何心隐怀揣着总督大人的期许,也只好忝着脸夜中来谒旧友。不料唐顺之倒是很讲情面,直接开门将他迎了进来。见着明显有点不好意思的老朋友,唐顺之倒是带着点打趣的意思笑道:“本来还以为陈渡庄一别你我二人不知何时方能再见,没想到造化弄人,这才不到两年时间,咱们兄弟就又共聚一堂了。可见你我缘分深厚,说不定彻底安定东南的契机,就是应在你身上呢。”

    一听这话何心隐只得连连摆手,东南的水有多深他这两年可是深有体会,平日里帮帮闲还凑合可以,若是非得自己深度卷入那还是赶紧算了吧。

    知道何心隐向来是个散淡的性子,所以也不再多言。随口戏谑几句缓和了久别的生疏以后,唐顺之就开始打问起来,与何心隐互相说起各自别后经历。

    原来何心隐辞别之后不久,朝廷的起复文书就送抵了唐家。赵文华回京复命,第一件事就是向朝廷荐举唐顺之,于是唐顺之被任命为南京兵部主事。不过他自然不会轻易应召,而是以服父丧为由,推辞了朝廷的征辟。赵文华知道这是唐顺之在以退为进,所以故意放出了消息,于是一时之间举荐唐顺之出山的奏折竟有五十余份之多。

    这种三请三让的把戏,本质上是严党和唐顺之互惠互利的一场政治作秀。唐顺之得到了名望,而严党则乘机塑造了严嵩为社稷不辞辛劳求贤若渴,选廉任能大公无私的伟岸形象。于是在屡屡推辞之后,就如唐顺之先前所料的那般。严嵩只得亲自出场邀请,同时让人带话给他:“闻唐荆川欲学吴康斋,视吾辈荐用者为石武清。”吴康斋指吴与弼,石武清指石亨。吴与弼是本朝景泰天顺年间知名的理学家。明英宗复辟时,大将石亨势焰熏天,想要征召吴与弼进京为官。吴与弼料知石亨必败,固辞还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火候已到,不能再不给严嵩面子,于是唐顺之见好就收也不再坚决推辞,稍稍谦让了一番之后就赴京述职来了。

    讲到这里唐顺之突然哂笑说:“有时候《易经》所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就是冥冥之中的感应确也绝非虚妄。严分宜不知为何话到嘴边一不留神就本能地拿石武清自比,结果这话说出还不到一年,陛下就赐给了他石武清的老宅。京中不少人都说这宅邸十足是个凶宅,想当年英宗睿皇帝为表其夺门之功,命有司为石武清营造新宅。落成之后壮丽逾制,后英宗一时兴起登临翔凤楼,望见一片豪宅,问是谁家所居?近侍吴瑾却说:“此必王府”。英宗断然否认。但吴瑾又说:“非王府,谁敢僭越若此?”英宗听后默然良久,自此埋下了石武清覆亡的开端。此后这府邸籍没入官几经流转,落到了咸宁侯仇鸾的手上。只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仇鸾与石武清一样同为武臣,也是贪虐跋扈之辈。死后不久竟被今上以谋反罪追戮,开棺斩首的同时,满门抄斩,结局可谓是惨不忍睹。如今上谕却把这凶宅赐给了他严分宜,也不知道陛下是故作敲打还是无心之失。只是他不久前才偶作戏言以石武清自比,紧接着就获赐了这座凶宅,就算严阁老再是豁达,也难免一时之间会心下惴惴寝食不安了。”

    何心隐听到这些京中趣闻不由莞尔,随即戏谑说道:“以今上笃信谶纬的架势,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无心之失吧?何况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何等细腻,怎会察觉不出问题所在。只怕是有鹰犬耳目通报了他严嵩自比石武清的戏言,又因为这等沽名钓誉不务正业的做派,引得了圣心不快。这才借赐下府邸的名义故意整治敲打一番,因而有此无端的刁难吧。”

    唐顺之一听这话也觉得颇有见地,只不过如今身在朝中,再也不是闲云野鹤之身了。就算在暗室独处,也必须有谨言慎行的觉悟。所以也不接茬,很巧妙的转移开了话题,不再议论调侃皇帝,而是继续讲起了自己回京任职以后的遭遇。

    唐顺之养望蓄势的做法非常奏效,果然不论古今中外,人们都是热衷并喜欢套路的,真情实意的做法反而令人兴致缺缺。严嵩很快就通过给吏部打招呼将他升任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接替陆炳座师李默担任吏部尚书的是吴鹏。这老家伙是个没胆魄的,从来不敢得罪权势滔天的严家,故而基本上严嵩说什么他就干什么。

    兵部职方司的职责是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三年一报地图,以听征调之令;阅视修浚城池,因事增置镇戍将校,设兵屯戍;巡视操练,请命将出师,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及关津、缉捕、整顿军伍诸事。南京兵部亦置,掌守卫南京内外城门及皇陵,操练各营及江操官军,维持南京地方治安等。

    简单来说就是掌管着大明的军略,练兵、调兵、派兵的事情都由职方司负责。唐顺之作为职方司的主官,自然可以一展生平所学。在严嵩的支持下发挥自己在军事上的出色见解,调整大明边防的整体部署。这令唐顺之感到非常满意,这是一个能让自己彻底施展开拳脚的平台。

    此时东南局势已经太平了不少,反而是整个北方的边患更加的严重。此时拱卫京师的重镇蓟镇驻军缺额很多,平时也缺乏训练,遇到蒙古人大规模寇边,完全依赖其他地方的援兵,经常处于被动挨打的态势。严嵩就派唐顺之巡师蓟镇,核实兵额。唐顺之奔波了两个多月,充分了解到驻军的许多弊病,就写了一篇《条陈蓟镇补兵足食事宜》。

    这篇条陈,不仅获得了严嵩的嘉奖,更是令兵部尚书杨博尤为赞叹。因此唐顺之与他的两位顶头上司,关系都相处的极为融洽。

    就在唐顺之你好我好一路顺风顺水之时,东南这边却是突发了汪直上岸投诚继而被捕,王滶残杀人质夏正,官军大举围困岑港等一系列大事件。

    然而兵部尚书杨博明显跟严党有嫌隙,也不知道是因为理念还是利益,亦或是二者兼有之?很明显胡宗宪遭遇到的弹劾,以及朝廷完全不讲情面的催战和后续一系列措辞严厉的诏令,这些背后都有杨博的影子。皇帝对于自家肱股重臣之间的矛盾,就算心知肚明也不会过多干预,除非已经到了妨害大局不得不作出裁决的地步。毕竟臣子之间有所争斗这才能给与帝王平衡掣肘的契机,所以皇帝非但不会制止反而会乐见其成,先前仇鸾与严嵩结怨、近来徐阶陆炳与严家生隙皆是如此。

    兵部存心在刁难胡宗宪,皇帝又不管不顾,所以唐顺之为了保全东南局面的稳定,只得主动请缨前往江南视察军情。不过唐顺之听从了何心隐之前的劝告,事事以公、善为本,绝不插手党争倾轧。他公允勤勉,完全站在大局的角度上回护胡宗宪,故而也得到了杨博的认可与敬重。唐顺之斡旋了杨博与严嵩的龃龉,受命之后又奋然说道:“一月贼不平,请拿将官。三月贼不平,请拿郎中。”这才令朝中物议暂时平息,给胡宗宪留下了辗转腾挪的空间。

    不过唐顺之的见地终究不如徐渭这些身处一线的人,因为没有充分的消息来源,对于倭人的具体情况更是一知半解。所以何心隐也不客气,原原本本将徐渭给他讲过的倭人情形转述给了唐顺之。

    唐顺之先前也没有想到,胡宗宪之所以投鼠忌器,是因为顾虑大友家的态度。这根本不是战争层面能解决的问题,根子上还是出在了政治和外交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