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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南州冠冕

    徐州城郊,春和景明。

    一架马车停稳后,生得一双英武绿眸的幽草掀开帘幕,凝望苏王睡颜,轻唤道:“公子……公子,到了。”

    苏启霄斜倚厢窗,睡眼缓缓睁开,“这么快?”

    幽草浅笑点头:“是呀,按公子的吩咐,马车停候于徐州城外的骆马湖了。”

    自昨日百花岭祭酒,凤灵王高莹宸回到扬州,苏启霄、白若筠以及严国公严长临则归返苏王府过年。不过在回主城姑苏之前,苏启霄特意绕路途径徐州和淮阴二城,他有几道政令要亲自在封地内的四州下达。

    苏启霄迈步走下马车,不见白若筠等人身影,问道:“他们人呢?”

    幽草禀明道:“三江公主和白芷跑去湖上泛舟了。严国公喜欢清静,便不让血战侯随行,暂不知行踪,但听说……”

    苏启霄生怕严国公出事,“怎么了?”

    幽草无奈笑道:“听血战侯说,严国公走前拆了您宝匣的锁,用来做钓钩了……”

    苏启霄嘴角猛然抽搐了下,“这臭老头,爱钓鱼死性不改……”

    临湖风大,幽草为公子披上锦袍,好奇问道:“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公子既然要去徐州,为何不在天黑前入城,反而停于城郊骆马湖?”

    苏启霄忽地笑了笑:“因为这骆马湖畔啊,住着一位替本王修建百花岭的大功臣。”

    湖光山色,碧波万顷。

    其名唤骆马,是因此湖可落马屯兵,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苏启霄朝骆马湖边走去,远远就看见一白发老头坐在岸上,他走近高声冷嘲:“钓术这么差,钓不上鱼是想装姜太公愿者上钩?”

    “愿者这不来了吗?”

    一道沉稳淡泊的声音传来,明显不是严国公的。

    苏启霄没注意到,白发老头严长临身边还有个同悠然钓鱼的文雅男子,其人三十而立年岁,分明长眉若柳、似如气度不凡的高人雅士,却一身草草的蓑笠翁打扮。

    苏启霄看清此人容貌,马上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骂道:“你这家伙,成了亲之后长成这副邋遢模样了?”

    文雅男子不服道:“你懂什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叫大贤归隐!”

    说话之人名唤庄非,博古通今,儒雅不凡。

    其人之才在江南首屈一指,向来有“南州冠冕”的称号,据传世间想将庄非纳为幕僚的权贵数不胜数,大夏太子高广成、当今陛下胞弟晋中王等人派来的家仆都快把他门槛都踏烂了,庄非也没答应下来。

    原因是庄非素来交际淡泊,唯独与苏王交情极佳。苏王上天道山前,庄非就时常与苏启霄相聚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坐而论道,至于百花岭的江陵王陵寝,便是庄非在苏王的委任下主持建造的。

    说来堂堂南州冠冕后来为何会归隐骆马湖,就与其妻子船娘有关了……

    一旁的严国公全心在钓鱼上,忍不了苏启霄的聒噪,骂道:“臭小子,冬日银鱼鲜美无比,你再吵着把老夫鱼全吓跑了,你下湖去抓?”

    苏启霄白了他一眼,“钓不上鱼赖人是吧?”

    见苏启霄抬腿要走,庄非赶忙拦住了他,劝道:“哎呀,我的好殿下,来都来了,多副钓竿的事!离天黑尚早,咱们一起钓!”

    苏启霄无奈坐下,他从未钓过鱼,学着庄非动作将鱼钩远远甩向湖面,这才问道:“你们两人是怎么坐到一起的?”

    庄非悠然道:“文人相惜,钓客相吸。”

    严长临颔首道:“正是如此!庄小友虽是后辈,但既执钓竿于湖边,便无世俗的长幼尊卑了。”

    苏启霄百无聊赖地拍着不起波澜的钓竿,眸色却隐现笑意:“我算是能稍微理解你们爱钓鱼的原因了……”

    骆马湖水波平缓,三鱼钩静候响动。

    兴许方才在马车内的午睡没清醒,苏启霄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一旁的庄非很不自在。

    苏启霄淡淡道:“庄非你是不是憋了什么话?想问就问。”

    庄非自见过这天下四大谋士之一的严长临,表面平如止水,实则心里激动得能搅动整座湖水了,哆哆嗦嗦问道:“殿下……这,这位真是严国公吗?”

    苏启霄点点头,“他要假的,本王这就给你换了。”

    庄非直直弹起身,走到严长临面前尊崇备至行礼:“晚辈庄非,战国庄子三十一世孙,见过大夏严国公!今得一见,死而无憾!”

    严长临抚须大笑:“无需多礼!原来小友是庄子后人,失敬失敬。还是那句话,我等今执竿于湖便无尊卑!钓鱼钓鱼!”

    庄非二度作揖:“谢前辈!”

    苏启霄打趣道:“平日里你南州冠冕恃才傲物,天天念叨万物为刍狗,现在反倒毕恭毕敬了?他在你们读书人眼中地位这么高?”

    庄非高声道:“当然!这位可是‘大夏幸有严国公,上兵伐谋卸甲戎’的王朝帝师!”

    严长临摇摇头,面露隐怆。

    这位大夏严国公目光远眺而空洞,自叹道:“错错错,不过是‘世不该出严长临,万人陈尸百城平’的山河罪人罢了。”

    提及万人陈尸百城平的惨烈场面,无疑指二十年前的西蜀镇鼎城之战,那也是严长临声震朝野的最大手笔。

    那年夏隋大战在即,隋灵帝苻夕灵修书一封送往西蜀,而西蜀老皇帝早有东进意图,借此良机果断答应了与末隋合盟,趁八朝并立天下大乱,西蜀集结重兵于西蜀门户镇鼎城。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高文渊派遣国师荀诩为使者前往成都,西蜀老皇帝在见过荀诩后竟离奇暴毙!

    西蜀后主乐睿时年尚幼,在西蜀东平王等托孤重臣辅佐下灵前继位,远在夏隋战场的高文渊得知此事果断分兵两路,一方由苏歧率领的大夏主力军全力攻打末隋,另一方严长临领兵三万切断西蜀支援末隋大都的途径。

    先帝刚殡天人心惶惶,西蜀后主乐睿本已无心抵抗,眼看大夏兵马顺利经过巴郡,哪知行军至镇鼎城之际,大夏遭遇了西蜀东平王越维的猛烈伏击!

    得知先锋军死伤殆尽的严长临并未退却,趁西蜀打扫战场时组织中军迅猛反击,最后两军主力集结与镇鼎城下,越维亲自领兵死守城头,此后双方历经死伤八万余人的旷世血战,镇鼎城才最终陷落。

    镇鼎城之战,不是八朝并立年间两军交战人数最庞大的战役,但毋庸置疑是五十年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役。寻常军队死伤过三分之一便军心涣散,若非后方有督战官必然形成全面溃逃之势,然而在镇鼎城一战中,双方都拼杀至全员大部死伤,临阵脱逃或弃城投降者寥寥,足见严长临与越维治军之能。可惜这样本有机会在青史大放异彩的二人早早相遇,彼时尚且比越维年轻几岁的严长临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此战之后,严长临率军水陆齐发、高歌猛进,为大夏王朝攻克西蜀。那年镇鼎城百里荒芜,千马悲鸣,万人陈尸,严国公至今在蜀地民间有“万人陈尸百城平”的阎鬼恶名。

    经此一役,严长临跻身天下四大谋士之一!

    兴许是在西蜀灭国中杀伐尤甚,严长临在被册封严国公后才会隐退庙堂,毕竟这国公的尊号,是拿两国几万条人命换来的。

    严长临敛起远眺的目光,回看庄非的眼光甚为欣赏,打趣劝道:“你颇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你若真有心效法庄子逍遥,那便离他们这些王侯将相远一点,尤其是这苏家小子。老夫当年就是被他外祖父三言两语拉入伙的,如今悔则晚矣!”

    苏启霄在旁含笑听着,他心知严长临自是从未悔过,在这位王朝帝师心中,此生能与高祖、苏歧二人开辟王朝霸业,便不悔矣。严长临既如此问,兴许是在帮自己探察庄非心意。

    庄非起身,诚恳道:“谨听前辈教诲。只是在下远不及吾祖庄子,自知资质浅薄,做不得水中之鱼、纷飞之蝶,更当不成扶摇而上的鲲鹏。能隐居出世,则安然藏于天地;若择入世,就当跟随志存高远之主,实不愿屈居委身。”

    严长临赞叹:“好!良禽该择木而栖。”

    庄非笑了笑,对苏启霄说道:“对了,殿下在扬州的政绩我已听说,能帮凤灵王***浙商路上只手遮天的邬氏,可谓一举撼动江南。”

    苏启霄脸色平静,“你身在城郊,消息倒是灵通。”

    庄非扶额,无奈道:“你闹得这么大,江南商路易主波及百里,如今还有谁不知道?你这敲山震虎之计卓有成效,现在苏地世家权贵就怕你亲临。”

    苏启霄长眸微微眯起:“会怕我的,皆是平日里会鱼肉百姓的,如此一来,也是好事。”

    庄非问道:“那你让凤灵王杀邬樾后,终于打算跟神都对着干了?”

    苏启霄否认道:“先说好,我可没有指使高莹宸的决策。杀邬氏,是她自己行事断然。至于与神都对着干?当今皇帝陛下心眼还没这么小,犯不上为了个棋子般的邬氏商贾与封地藩王交恶。”

    苏启霄眸眼深邃,继而缓缓道:“况且就算没有这事,本王也从来都是洛阳百官眼里的死敌。”

    庄非隐居避世期间,见过了太多民生艰苦,点头道:“大夏庙堂之官高高在上、俯视民间,你若与他们不同,苏地百姓可心安。”

    苏启霄大笑道:“他们视本王为敌,只是因为要削弱苏地,与我一个浪荡王侯有什么关系?”

    庄非转头直直看向他,神情郑重,正色道——

    “别装了,天下总有了解你的人,是我、也可以是他们。

    “你若真是个昏庸无道的藩王,他们没必要条条政令针对,只需一道推恩令下来,待你子孙轮替,苏地自取灭亡即可。

    “可我深知,你能做到比别人更多的事。

    “从末隋亡国之年,到八朝战乱之年饿殍遍野,百姓饿死荒郊野岭不犯法,为了活命难交苛捐杂税还要受牢狱之灾,不觉得很可笑吗?

    “如今大夏外敌群狼环伺,王朝里乱军流民作祟,有高祖遗风之人,山高路远,你能做的绝不止是当个窝居四州的苏王。

    “大夏王朝需要一根龙柱,天下百姓需要一个太平盛世。

    “能给的人寥若星尘,你或许能。”

    苏启霄眸正神清道:“光凭本王一人不够,你可愿意入本王麾下?”

    庄非沉默片刻,久久钓不上鱼可谓相当不悦,摆手道:“闲云野鹤惯了,再让我考虑考虑。”

    此时另一边湖水跃动,苏启霄挥舞钓竿,一条大鱼应声而起。

    苏启霄风流快哉:“好,本王等你佳信!”

    已近日落,严长临只顾闭目养神,二人对话或是提问全当耳旁风过。

    苏启霄提起装满了鱼的筐子交给庄非,笑道:“早听闻嫂夫人厨艺极佳,尤其擅长烹饪鱼料,今晚在你家吃饭,记得多准备几双筷子!”

    “好好。”庄非收好钓竿,见苏启霄还在湖边一人等候,疑惑道,“怎么了殿下,不走吗?”

    苏启霄轻轻摇头,目色期待:“你先回,本王要等一个最为重要之人。”

    不出顷刻。

    碧波荡漾,一叶扁舟从湖面缓缓而来,舟上神颜佳人。

    白若筠见到立于岸边的苏启霄,唇角微翘,叉着腰感叹道:“原来你在这儿呀,本公主找你找得真是辛苦!”

    苏启霄问道:“游船划得可还开心?”

    白若筠侧眸回望,玉手指向夕阳,笑道:“开心呀,刚才骆马湖的黄昏可真漂亮,不知道你看见了没!”

    苏启霄微微颔首,音气温柔道:“看见了,而且有幸与你所见的是同一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