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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那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我闲闲漫步在樱花林,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那几根透明丝线,沿着小路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看到那些姑娘们的纷繁服饰,不是不羡慕的。可是我晓得自己的身份,一个杀手,杀手的衣物,不求好看,只求便捷。

    回顾过去二十年的时光,却草草结束回忆,那些空虚的记忆,浸泡在各种血腥杀戮之中。没什么好想的。

    一声枪响打破我的遐思。

    一时间树林中惊慌声音四起,很快便没了踪迹,习惯性地找了个地方隐蔽,一面将银珠握在手心。

    人流散去,一个男子悠悠然放下狙击枪,小跑了几步,端详起地上的那只鸽子。

    旁边似是仆从的人恭敬道:“少爷的枪法,果真是一等一的好。”

    汉语自小就有人教我,此时听起来倒也不显费力。我眯起眼,能做到如此旁若无人,那个中国人也真够有意思。

    狙击枪却指向了我的方向,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什么人,出来。”

    我脚步转了一圈,闲闲靠在樱花树下,双臂抱在胸前。

    看见我的服饰他有些诧异,一席黑衣显然与这里烂漫的环境不符合,枪被他收起,随手扛在肩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司徒楚延。

    对于他的名字我表示很讶异,中国人的名字居然也会有四个字的。

    他耐心解释,这叫复姓。顿了一会,你的名字呢?

    佐藤千夏。

    他嗯了一声,好名字。

    我自嘲地冷哼了一声

    好什么好。收养我的人看了我脖子上的挂牌,得知我的生辰,是在冬日。嫌冷,便随口取了名字叫千夏,择了日本最大众的姓氏佐藤。

    我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清楚。

    那天我请了一天的假,本就无聊,便坐在草坪上半有心半无心地听他闲侃。

    他说他是被家人送来日本留学的,学的是商业。

    商业?商业打枪打那么准?从小便学狙击的我感到受了鄙视。

    他悠然地躺下,算命先生说,他日后定能在军事上有所成就。有那么好的生辰八字,也不能浪费了。

    我默默拔弄着一旁的青草。内心腹诽,就因为这理由?还真是败家子。

    见我神情不屑,他也不介意。他一直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从来不会太去管顾他人的感受。

    依他自己的话说,人生苦短,自己活得开心便好。

    还问我开不开心。

    我低了低头,人怎么样才能开心?什么才叫开心?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愣了一愣,仍是耐心回答,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感到内心愉悦了,就是开心。

    他盯着我的脸许久,佐藤,你开心么?

    我咬唇,我现在所做的工作我并不喜欢,可是也没有什么喜欢的。

    良久的沉默。我很担心他会问起我的身份,还好,没有。

    当时我还面红耳赤以为他是体贴我的感受,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不在意。

    可是也似乎是从那天起,我训练的时间少了,去找他的时间多了。

    他是第一个问我开不开心的人。

    或者说,他是第一个把我当成人的人。

    我不晓得当时自己有没有爱上他,更不晓得他有没有爱上我。

    他的目光片刻不会在我身上多做停留,可又偏偏喜欢在看到黑眼圈后关心我身体是否健康,偏偏又喜欢跟我比试狙击。

    我只跟他说,我的父亲是军人,所以我会个一两招。

    一人一把枪,随手指定一个动态物件,比试谁先打到。

    大多数时候还是他占了先机,为此我有些郁闷,好歹我也是专业杀手。

    不过我主要练习的是傀儡术而不是枪法,而他可是所谓的什么命中注定的狙击手,也就释然。

    一次切磋过后,他闲闲把枪往旁边一放,千夏,我觉得你最近有心事。

    我没有否认,的确有心事。新接到的任务是下个月初前往中国,为筹划已久的卢沟桥事件做准备。

    这是绝对保密的,我当然不能说。何况,他还是一个中国人

    他却突然认真的看着我,千夏,记住,你是一个自由的人,永远不要被什么其他东西所束缚,不开心的事,就忘了。我喜欢看你快乐的样子。

    千夏,我喜欢看你快乐的样子。

    我愣住了。

    我学习的是傀儡术,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人绑住手脚的傀儡。

    他拉起我,走,我带你去买件衣服。

    啊?

    下个月中旬我的生日,要开个宴会,你总不能这样去。

    他的宴会,邀请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千夏,你很漂亮,应该可以更漂亮。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漂亮,我的确得意自己的容貌,可从来都只是我一个人孤芳自赏。

    晕晕乎乎地被他拉到成衣店,挑了许久才满意,他微微一笑,你一定可以艳惊四座。

    千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我一直记得那个与我同年,不过比我小了三个月的男子说的这句话。他教会我如何剪去自己身上束缚着的那几根看不见的线。

    可是……下个月初,我就要离开了。

    走得其实并不匆忙,只是我没有跟他道别。我知道这是军部的机密,不得外传。

    来到中国不久,就听说司徒家的老爷集合不少愤青奋起抵抗,结果被灭满门。

    司徒。听到这个姓,我手中的杯子险些没有端稳,滚烫的茶水洒落在自己手上。

    再后来,就是回到中国的司徒家大少爷被人追杀。

    我赶到的时候,他浑身是血,一个人,一把枪,硬生生突围出来。

    一枚炸弹在他头顶,手雷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我听得分明。

    几乎想也没有想,一把推开他。

    眼睛以下的皮肤一阵刺痛,昏迷的前一刻,我听到他叫了一声千夏。

    我想过,如果我早就知道九年之后他会无情至此,还会不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

    醒来之后满目白色,整个脸上都是纱布。

    由于横插一脚放走司徒楚延,我受到了军部处分。

    所幸接下来对华战役准备忙碌,我的事他们也没有过分追究。

    只是拆纱布的那一天。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镜子中那个面貌恐怖的女人,手从未这样的颤抖,有泪水从眼中抖出来,砸在被子上。

    我把镜子摔了。

    然后,就一直藏在面纱之后。

    可我一直记得他说的,他喜欢见到我快乐的样子。

    不知他还好么?

    我努力地微笑,即使谁也看不见我勉强勾起的嘴角。

    再见已是九年。

    一颗子弹嵌进右臂,迸出血花,我无力闪避。

    他看我的眼光却似陌生人。

    我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毫无留恋地更换弹夹,又一次抬枪。

    我做不到对他动手……

    此生第一次在分明可以取胜的情况下落荒而逃。

    烟雾散去的时候,我却看到,他抱着那个女子,轻轻的,仿佛怀中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记得那个女子,冷月。

    与当年的我有几分神似。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其他姑娘一样,爱到极致就是恨,能够恨他,这样的话,那我以后仍然是一个完美的杀手。

    可我做不到。

    我恨的是她——冷月。

    我要折磨她。

    浇开水,吹冷风,都是我的主意。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可是我恨她,我想看到她疼痛呻吟的样子。

    虽然看到她的这个样子,我也并不开心。

    那双坚强倔强的眸子,一直冷冷地盯着我看。

    不比另一个女子大喊不知道,她一句话没有说,一滴泪没有掉,甚至连痛极都是咬紧牙关承受。

    可是那冰冷却如火焰一般的气质,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即使她被绑在外面,伤口感染,风寒,发烧,也仍旧脱俗,仍旧美丽。

    云绕揭开车帘,朝后面打了一枪。

    那一刻我明显地看到,楚延揽着那个女子的手。

    浑身血污的她,眼中却还是一派的坚定,仿佛那么重的伤都是假的。

    我大彻大悟。

    原来,这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就由我,自己来结束吧。

    可是楚延,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可否,多看我几眼?

    冷月烧得头晕脑胀,勉强拿起放在一旁的狙击枪,身子坐直了一些。

    莫衍的眼神时不时地在薛敏和冷月身上游走,见二人伤重,才勉强忍住满腹的疑问没有问出口。

    是一阵急促的机枪声打断了他的猜想。子弹在车身的钢铁之上摩擦蹭出火花来,他迅速拿出手枪:“准备战斗。”

    宋朔端起狙击枪,莫衍从腰间投出一颗闪光弹,幽深的黑暗之中腾起一片亮色,鬼子的分布看得分明。重机枪手瞬间死在宋朔的枪下。

    数辆摩托车顶着硝烟开来,好几个鬼子一道向前方双手扔出手雷,冷月费力抬起枪,眯了眯眼,轻轻扣动扳机,一个手雷在空中爆炸,顺便牵动了其他几个手雷的引爆,正在鬼子上方,弹片纷飞,无处躲藏的鬼子惨叫着,瞬间死伤小半。

    莫衍有些讶异,受着重伤居然还能头脑清醒地计算,并且成功引爆对手扔出的所有手雷,实在是不简单。

    只是这个,是日本人苦肉计,还是什么?

    鬼子的火力实在凶猛,莫衍一面指挥着那几个特工出击,一面不忘紧盯薛敏和冷月的动静,并时时刻刻留意着柳如烟把车开去了哪里。

    最前一辆摩托车的油箱不知被谁打爆,牵连后面跟得紧紧的几辆车一辆接一辆的报销。阿福从土丘上跳下,一手又扣动扳机解决了好几个朝他举枪的鬼子。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车厢,残兵败将被欧阳兰和莫衍的手雷解决,几人纷纷跳上车,雷子枫不无得意:“那个日本女人被我们杀了。”

    “嗨,死、死了最好,也算是给咱、咱那几个冤死的弟兄报、报了仇。”没能亲手剜了她,猴子有些遗憾。

    莫衍往车后看了看,放下车帘:“不知下一批追兵什么时候会过来。先开去旁边的枫叶林,车停在那。”又转向云绕,“你在电报里说情报很安全,拿出来吧。一会我们各走各的路,这些人,我就当作没有看到。”

    “我说你这个人啊,我们帮你们拼死拼活拿情报,你就说当作没看到,自个儿领功?”欧阳兰有些气恼。

    莫衍斜睨了她一眼:“不然呢?你想让我把你们抓回军统?只要抓到女子小队,不管活的死的,可都是大功一件。”

    “你……”欧阳兰气急败坏,“我们现在可是在为了党国卖命,难道你还认为我们是日本鬼子的奸细么?”

    “好了,欧阳兰,相不相信你们也由不得我们啊。”枫叶林已经近在眼前,云绕打起了圆场,“薛队长,还是先把情报拿出来吧。”

    薛敏看向冷月,冷月沉默了一会,她并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割自己伤口,尤其是不想被薛敏和阿福看到,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莫衍神色已经微微不耐,冷月从阿福身上抽出一把小刀:“酒。”

    不知她要干什么,雷子枫还是拿下酒壶递给她。

    草草消毒了一下,因为发烧和脱水,体力不支的冷月手有些颤抖,将刀紧紧握了握,在腰间比划了几下,找准位置,心一横,刺了下去。

    利落地将一卷带血的胶片挑了出来,左手紧紧抓住阿福的手臂,不断沁出冷汗的右手颤抖得更厉害,小刀落下,溅起一片血花。

    牙关紧咬,微微喘着气。云绕震惊难言得拿起那卷胶片,“冷月姐……”一贯平静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冷月……”薛敏眼中隐有泪光闪动,紧紧握住冷月的一只手。冷月尽力地回握住,却使不出力气。

    莫衍看了她半晌,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们为了党国不顾自己生命,军统却因一己私利总与她们过不去,实在是不像话。

    可他一个小小上尉,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会在处长面前帮你们说点话。”

    云绕清了清嗓子,没好气地:“安处长那里管什么用,莫上尉若真有心,回头一起去见戴局长。”

    宋朔很积极:“我跟你去。”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能跟云绕一起出来执行任务的,一定是戴笠局长重视的特工,有了他们的帮助,回到国民党又多了几分希望。

    “喂,到了。”柳如烟停下车,“快着点,咱可不能在这停留太久。”

    莫衍示意几个特工先下了车,犹豫了一会,说道:“薛队长和冷副队的伤最好尽快找个医院治疗。这份人情莫某记下了,日后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声便是。”

    “不抓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欧阳兰神情微有不屑,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云绕将带着冷月鲜血的情报紧紧攒在手里:“多谢。日后有缘再聚吧。”

    时间紧迫,没有多做寒暄,立刻分了手。

    去医院的路上,雷子枫叹了口气:“咱们忙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上官于飞大义凌然:“当然是图国家安康。日军对零计划如此重视,想必它一定是很重要的,现在我们得到了零计划的计划书,一定可以对这个破坏计划做出防范,那么……”

    “得得得……”听到她说起大道理,雷子枫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见刘成面带思索,薛敏轻声问道:“怎么了?”

    “刚才莫衍说,云绕是通过电报把消息传出去的。”刘成蹙紧眉头,“可是我们并没有带发报机过来,而且……”

    “而且什么?”

    “回头跟你说。”刘成只觉疑惑重重,这里到底人多耳杂,虽说的确不必瞒着她们,何况依照欧阳兰的聪慧,肯定也已经大致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可现在还不是挑明的时候。

    在共产党的后方医院待了几天,除了薛敏的石膏一时半会拆不了,其他的伤都已经没有大碍。

    不过阿福坚持让冷月多住一会。他了解她,即使她的伤仍然一动就会痛,可从来不愿说出来,若是好心去问她伤是不是还没好,她一定不领情,只能强制让她待着。

    将汤碗往她床头一搁,顺势就在床边坐了下来。

    “队长怎么样了?”这些天他总是不让自己下床,薛敏腿脚也不方便,许久没见到了。

    “她没事。”阿福将汤匙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冷月显然不打算买他的帐,头抬了抬:“什么时候出院。”

    “等着。”阿福手仍是举着,语气不容置疑。

    冷月无奈。此时确实有些口渴,就着他的手喝下了。

    又喝了几口,嫌这样有些慢,拿过汤碗,直接仰头饮尽,放到旁边。

    沉默了一会,阿福突然开口道:“为什么那么拼命。”

    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里。冷月老实道:“根据刘成跟队长分析的利弊,我觉得,他们应该回去。”

    “你光想着他们,想过我么。”语调难得的有些责怪。

    他这幅吃醋的样子实在是难得一见,冷月抬起眼:“想你什么?”

    “你的命,你的人,都是我救的,你现在却这样折磨它。”

    “……”冷月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微微垂下头。

    阿福看了她一会,将目光移开:“好好休息,别乱动。否则休想出院。”

    “……”是不是上次住院的时候偷偷爬起来练枪被他发现了>0<

    薛敏靠在床头,得知冷月的伤没什么问题后,随口问道:“你那天吞吞吐吐地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我怀疑云绕是自己的同志。”这里没有别人,刘成也不掩饰。

    殊不知外面偷看的某三人中的两人惊掉了下巴。

    到底应该偷看姐大和刘成还是冷哥和阿福柳如烟纠结了许久,最后觉得后者难度实在太大,于是果断选择了前者。

    谁知道听到了不该也不想听到的东西……

    童玲玲和柳如烟紧紧捂住嘴巴,担心自己叫出声来,欧阳兰倒是神色如常。

    刘成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人内心的异动,续道:“那天云绕出去勘察地形之后我出去过一次,那时日本兵在运来书店那一带的方圆十几里搜查,却不知是在干什么。因为跟我们所住的酒馆没什么牵连,距离也很远,所以我也并没有多管闲事。可是现在想起来,很有可能是云绕借了运来书店中的电台。”

    “运来书店?”

    “我们在渭河城的联络站。”

    薛敏大惊:“难道云绕她是……”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啊……

    “我早就奇怪,依照她的灵敏,在村庄的时候怎么会发现不了上官于飞的身份,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也是共产党员。”

    薛敏却不是很介意云绕的身份:“那我们的联络站有没有危险?”

    “联络站很安全。可能是因为她发电报的时间很短,鬼子没有办法精确定位,搜过之后没发现问题,也就罢手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吧。”

    “好。”

    医院的临时住房内,许久没有人说话。欧阳兰有些不习惯,打破沉默:“柳如烟,童玲玲,你们……就不想说点什么?”

    柳如烟从遐思中抽回神来,轻松道:“说什么呀。老娘想过了,共产党跟国民党有什么区别啊,反正我跟着姐大,不管她是什么身份。”

    童玲玲更轻松:“我也一样。”

    “那黄处长呢?”欧阳兰火气很大,这两个人想得怎么这么简单,“你们难道都想要背叛他么?”

    轻松的二人听到这个人,这个拿她们当作女儿的人的名字,愣了一下。

    “说什么呢。”上官于飞推开门,笑了笑,“这里条件不太好,委屈你们了,将就一下吧。”

    几人嗯了一声,童玲玲悄悄拽过欧阳兰,咬耳朵道:“我觉得呀,这不能算背叛,反正一样是打鬼子,在哪都一样。我听头儿的。”

    欧阳兰嘴角抽了抽。

    望着安安心心躺下的某二人,心中有一种不知名的苦涩情绪。

    小队,黄处长,注定要背叛其中一个么?

    算了,不想了。薛敏没有挑明,我就当作不知道吧。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