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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星期六,白邙家请了四个本队的男子帮忙突击秋种。

    哥嫂家前期因为要编竹筐挣钱,耽误了农活,哥哥本来也想趁这几天忙完后,又去砖场打砖挣钱,但嫂子说:“外人三四的都来帮忙,我们要不搭把手,逗起别人说。”

    于是两人也都放下自己的活路,嫂子在家帮母亲做饭,顺带着照顾自家的牲畜。白邙和哥哥等另外两个年纪较轻的,来回挑灰,父亲和其他两个在地里打窝子,到底是人多好干活,一天时间就把麦子点完了,第二天又把洋芋都种下,因为油菜本来种得不多,主要是榨了油自己吃,就不再麻烦别人,父亲一个人也能消消停停地种完。

    下午收工过后,几个人洗了手坐在地坝里扯家常,白邙给每人散了一包烟,也给了哥哥一包。大家边抽烟说天势,预测明年的收成,消停地等着晚饭做好后,吃了各自回家。

    白邙看看天色渐暗,惦记着要去合作社跟许波算账分钱,简单刨了两碗米饭,夹了几块已经炒好的肉,跟大家道个歉就要走。

    刚换好衣服出门,见原来坐着抽烟的几个人,都立起身子往地坝外边走,似乎要看什么,却被树挡了,又绕到下边水塘坎上,朝芈家湾探望。

    白邙心里奇怪,纳闷地走过去,只听下边有女人的尖厉号哭声传来。

    大家听了,有人就说:“是芈老二他婆娘。”

    另一个说:“估计是她女儿死哒。”

    于是就有人叹息:“恁个能干的一个女娃子,年纪轻轻的就死哒,你说这人的命哪,嗨!”

    一个说道:“是啊,她这一死,留下她女儿,一岁都不到,怪可怜的!”

    一个紧接着说:“可不是,将来邓清明肯定要再找一个,那娃儿可就得后娘养着咧!”

    白邙哥哥吸了大口烟,从嘴里吐出,又从鼻子吸进去,再从鼻子嘴里喷出来,他咽了一下口水,问:“不晓得翠儿得的是麽子怪病?”

    其中一个说:“昨天晚上我女儿回来,听医生说是破伤风,卫生院收都没敢收,直接拉到县人民医院,结果送得太晚哒,根本抢救不过来,估计是掉气哒刚拉回来。”说话的这人,他闺女就嫁在芈家湾。

    程福群出来请大家吃饭,见人都在水塘边,也跑过来听了,便大声喊婆婆:“妈,妈,快点出来,下边芈翠儿死哒!”

    母亲听了,把一碗菜往桌子上一丢,紧着就往这边跑,嘴里还说:“没抢救过来呀,恁个快!”

    白邙回忆起,自己小的时候芈翠儿还牵过他,上她家去耍,她偷偷地抓过花生给他吃,那时的她,总是用红头绳扎着两条辫子,光洁的脸是那么青春秀气,每次叫他,笑脸上就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两双大眼眯起来像两个弯月,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亲切,现在却都随风而逝了。

    想着这些,白邙不禁心里暗自悠叹,胸腔里似乎有一把尖厉的锥子,直扎进他的心脏,刺痛难耐,也不跟在场的人打招呼,紧抿着嘴唇,神色黯然地绕过水塘,匆匆离开了家。

    到许波宿舍时,他正在床上躺着,床头摆着一台双卡录音机,播放着毛阿敏的《渴望》,正抒情地唱着: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许波从床上忽地坐起来,见白邙面色不佳,奇怪地笑问:“啷个的哟,卵子掉了唛,一脸深仇大恨的样子?”

    白邙将手里的袋子扔在三屉桌上,将芈翠儿的事给他讲了,许波也很感慨,说:“啧,没得法,我们这些地方就是落后,不过跟你也没啥子关系,你难受过俅来?”

    白邙说:“她是芈璐的堂姐,以前对我很好的。”

    许波问:“你跟那个璐妹子现在啷个样?”

    白邙摇摇头说:“还啷个样,原样!”

    许波见白邙情绪不高,也不好意思跟他开玩笑,让白邙坐到桌前的方凳上,自己往桌边挪了挪屁股,两人就算起账来。

    前后十九天时间,他们共赚了八千多一点,除去买烟送人等各项花销,还剩下七千六百多块,两个人各自可分三千八百多,白邙自己用了四百多块钱,实际只能得到三千四。

    许波执意只要三千,白邙坚决不同意,直接将钱塞进抽屉里,用肚子顶着,不让他拉,一边又数了四百块,也要往屉子里放,说是买摩托和修摩托的钱。

    许波哪里肯要,只说那摩托总共也才花三百多,就算是送给他的。

    白邙固执地把钱关进抽屉,就要挂锁。

    许波站起来,一把将他拽开,白邙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偏,差点摔倒下去,连忙用手撑地,凳子却倒了。

    许波拉开抽屉,把白邙刚才放进去的钱抓出来,说:“恁个嘛,我也不说三千,摩托车的钱,你也不用给,算起来是不是都三千四,刚好你我平分。”

    白邙站起来,放好凳子,说:“各是一码事儿,车不还是我得了嘛?”

    许波急赤白脸地说:“哎,你要这样,以后我们还来不来往?要不是收桔子,那么旧一辆车,送我都不要,买下来主要还是你来回跑方便,不也是做生意用嘛!”

    白邙总觉得占了许波的便易,脸上老是过意不去,但也不再强硬坚持。

    许波锁好抽屉,把钥匙装进裤兜里,说:“明天国庆节,我和媳妇一起去开县,你要不要带点麽子?”

    白邙说:“不带,要不你替我给你媳妇买一套衣服唛?”

    许波瞪着眼看白邙,说:“那是我媳妇,你给她买衣服,那我是啥?你真想得出来!”

    白邙刚想解释,许波就伸手拦住,说:“好哒好哒!就此打住啊!”说罢,又想起什么,就问:“要不给你媳妇带一件?”

    白邙忙说:“那要不得,她那边还没扯清白呢,弄起别个嚼闲话。”

    许波说:“我上次提醒你的话,你可要记到起哈。”

    白邙不解,问:“麽子话?”

    许波嗨了一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格老子,啷个恁个木愣愣的哦!谨防吴家那熊崽儿,莫把她给遭踏哒!”说着就翻腕看了看手表。

    白邙问:“你有事儿唛?”

    许波倒也爽快,说:“我跟媳妇说好八点去她舅舅那哈儿,她舅舅调我们区当副区长哒。”

    白邙也看了看手表,还差二十分钟就到八点,说了声自己也得赶紧回去,就起身告辞要走。

    许波把他送到楼下,看白邙骑上车发动起来,突然又说:“吴家那狗崽子好几天的钱都没结了,他们现在连收桔子的钱都没得哒。”

    白邙一只脚踩上踏板,问:“是你压着唛?”

    许波说:“还用我,罐头厂压起的,合作社的备用金也全收上去哒,是真没得钱哒。”

    白邙想着许波有事儿,哦了一声,说句“走哒”,转动油门把手,排气筒突地喷出一股黑烟,就飞快地骑走了。

    快到家时,听到山下锣鼓铿锵铿锵地敲,唢呐呜啦呜啦地吹,就折转身下去,走到半山腰的那个小包上,看到邓清明家地坝里连着屋檐搭了棚子,看不到人进人出,只偶尔有有人打着手电,在他家和芈家湾院子间的路上跑来跑去,有的头上披着孝巾,腰里系着孝布,有的则光着脑袋啥也没披戴。

    芈璐家大门敞开,昏暗的灯光洒在门外,一片惨白,显得十分凄凉,但一直不见人出来。

    天上开始零星地飘着细雨,白邙心情复杂地呆望了一会儿,摇头长叹几声,摸黑往家爬去。

    父母洗完脚还没睡,坐在桌子旁边商量着给邓清明家送礼的事情。

    父亲说:“老大结婚的时候他们送的五块钱,还是照样还回去不就行哒。”

    母亲却说:“要按跟他亲娘(丈母娘)的关系,怕是不好哦。”

    父亲说:“又不是送他亲娘的情。”

    母亲说:“翠儿对我们屋头也不错,她不还认我当干娘的嘛!”

    见白邙推门进来,两人住了口,母亲问他要不要再吃点饭,饭菜都还剩的不少。

    白邙没有心情再吃,摆头说声算哒,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打开,取出里边的钱,推到母亲面前,说:“这是我们卖桔子和老汉儿卖筐子的钱,连同你们先前出的本,总共是一千六百八十三块五。妈的工钱我就不给哒哈,前几天买化肥和给你们买布的钱都超出几十块哒。”

    父亲问:“我那些筐子卖哒好多钱?”

    白邙说:“你编了三百二十六个,一共是六百五十二块。”

    母亲边数钱边问:“那你这回赚哒好多来?”又转头朝白邙父亲说,“你去给他倒盆水嘛,火炉里烧的有一锑锅。”

    白邙说:“用哒一些,还有三千多点。”

    父亲满脸喜色,起身要去给白邙倒水,白邙说:“你莫动,我这会儿不洗,到时我自己倒。”

    母亲手里拿着钱,数来数去不知数到多少,干脆停下,问:“你哥哥他们挣了好多来?”

    白邙说:“一千二左右应该有吧。”

    父亲说:“那他们砌房子的钱足够哒。”

    母亲说:“你嫂嫂昨天还说要砌一楼一底两层呢。”说着把指头伸进嘴里舔了一下,又开始数钱。

    父亲又坐下来,问白邙:“你恁个多钱,不把房子砌哒?”

    白邙看母亲数不过来,就说:“你数够一百就竖着放一边,再数一百横着放在上边嘛。”说完又回答父亲的问话,“我今后不想在这哈儿住,就不砌屋哒。”

    父母几乎齐声问他:“你不想住这哈儿,那想住哪哈儿?”

    白邙说:“听说郭家集镇又要新增加两条街,一个门面的地基才两千八,许波他们一家就在那哈儿买了两个门面,我也想买一个,将来你们老哒,就在集镇上住,不比这哈儿方便?”

    父亲明显不赞成,说:“你光想方便,地呢,啷个弄?”

    母亲也不同意,说:“在集镇好是好,吃麽子呢?”

    白邙似乎早有打算,说:“那些早先搬到集镇的,不照样过日子,没看到比我们过得差呀。”

    母亲说:“别个有生意做,你做麽子?”

    白邙说:“他们都做得生意,我做不得唛?到时我们只种一些好点的地,主要栽些谷子,点些麦子,再种点洋芋和蕃苕,也不用像现在种恁个多,偏远的和不好的地就栽些树,有点时间就经管一下,每年就忙那么一段时间,我做生意挣点钱,平常买点小菜,还过不下去唛?”

    父亲估计后背发痒,咧着嘴反手抓挠着,说:“跑来跑去的,还是不方便,要遇到下大雨,庄稼被水冲哒都不晓得。”

    母亲按白邙说的方法,数了几百块钱压了一摞,也说:“猪呢鸡呢,都不喂哒,过年别个都杀年猪,吃杀猪饭,我们看到别人吃?”

    白邙有些不耐烦,说:“哎呀,你们老是丢不下地呀猪的,老汉儿你刨一辈子的土地,还没刨够唛,将来老哒,你还刨得动嗦?妈一天围着一群畜生忙进忙出的,出个门都牵肠挂肚的,哪里安心在外头呆过几天,今后你老哒,猪草都砍不动,还喂个麽子猪?我不喂猪就吃不到肉唛,有钱哪哈儿买不到?再说我又不要你们出钱,我自己挣钱去买!”

    父亲挠完后背又抓头皮,不再说话,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现在下地干活已经明显有些吃力,这还是身体没出啥子毛病,真要再过个十年八年,确实是干不动了,但白邙的想法他又总有些担心。

    母亲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把数好的十六叠整钱码放在一起,看见家里的花猫跳到桌子上,连忙用两手压住钱,不让它碰,父亲一把揽过花猫,抱在怀里,从头往下摸摸到尾巴根,花猫舒服地蜷着。

    母亲说:“你有钱你各去买,那我就用这笔钱来砌房子。”

    白邙急道:“你砌了房子,将来哪个住,你们住唛,那你们老哒哪个来养,指望嫂嫂他们,你还不嫌怄气唛?这哈儿的房子也不是说不弄,先在集镇把房子砌起来,如果再有多的钱,再砌三四间平板屋,一间做堂屋,两间当卧房,后边再砌间偏屋当茅房用,你们要想回来,还可以住几天。好不容易有了点钱,捏在手里要不得唛?万一将来赶上急事儿,也不用求着人去借嘛。”

    母亲说:“那这些钱就摆到屋头,你哥哥嫂嫂还不想方设法要借去,他们哪回借哒钱还过?”

    白邙说:“那就莫放在家里,万一屋头没人的时候进个强盗,偷跑哒怄气都怄不完,干脆存到信用社,既保险还有利息,要用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去取。”

    父亲搭话说:“恁个要得,留点打杂用,其它的你明天就存起来。”

    母亲说:“这回你是运气好,沾了你同学的光,往后你又从哪哈儿去挣,你说是不用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不是家里的钱,还不给你存起的?”

    听了母亲的话,白邙心里既温暖又无奈,说:“妈,晓得呀,你们两个往后就跟我过,我也不要哥哥嫂嫂负担你们养老费,省得跟他们去磨嘴皮子,将来在集镇住起,你们要上个街赶个场的,也用不着爬坡上坎的,万一有个病哪啥的,上医院又方便,想吃点麽子,出门就在街上买。我有脚有手的,脑壳也不笨,现在政策又好,哪哈儿挣不到钱?”

    三人正聊着,只听得有人推门,母亲连忙把钱收起来往卧房走,白邙把钱袋放进一个背篓里,又用一个篓子摞上,父亲放下花猫就去拔门闩,打开一看,却是家里的黑狗用嘴在那里拱门,父亲恼的一脚踢去,狗却从他胯下吱溜钻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