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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读书

    不知不觉,狗儿八岁了,到了读书的年龄。离家三里地有一处官办的社学,眼下正是报名入学的时候。一听到在书院见不到父亲,他怎么都不愿意去,无论冯贵怎么劝都不行。

    狗儿这样倒也在冯贵的意料之中。自己在不惑之年突然捡了个儿子,从此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加上儿子天生的缺陷,对他更是百般呵护,千般溺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来舍不得使唤他,就连吃饭的筷子都是对齐了头之后,递到手上。想想这些年,无论在家还是出门,都是把他紧紧带在身边,从未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片刻。狗儿从小就在自己的翅膀下,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由于从小的生活环境和身体上的缺陷,狗儿的性格十分懦弱、极其内向,碰到陌生人总是胆怯地躲着,从来没有也不敢跟外人说一句话。

    冯贵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知道,唯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在这方面,他绝不愿意妥协。见嘴上说没有用,他狠下心,连拉带拖把孩子弄到书院。

    进了书院大门,向右穿过一道长廊,来到报名处。中间一个书案,书案后的椅子上靠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老先生头戴方巾,身穿灰色交领长袍,打着瞌睡,头伴着呼声一点一点,眼睛似睁未睁。冯贵上前深深一揖:“老师好,犬子到了读书年龄,特来报名,恳请老师收留教导。”

    老先生微微张开眼睛,像是没有听到,稍稍仰了仰头,依然是似睡非睡,一言不发。冯贵怕老师没听见,又是深深一揖,提高了些声音:“老师好,犬子到了读书年龄,特来报名,恳请老师收留教导。”

    老先生像是从长长的冬眠中醒来,慢慢张开了些眼睛,不耐烦地迸出几个字:“看到了,看到了,吵什么吵!”看到这对父子的模样和穿着,老先生白了一眼,“我们这是官学,回去吧!”

    冯贵依然陪着笑脸,“我叫冯贵,就住在县城,平时以砍柴烧炭为业。家境虽不富裕,但孩子读书还能勉强支撑。”说着,从兜里掏出半两碎银递了上去,“还请老师收留。”

    老先生来了点精神,“我跟你说,这儿学费贵。”

    原本就驼背的冯贵把腰弯得更低了,一脸毕恭毕敬地微笑。“学费没有问题,请老师放心。只想让孩子读书成才,将来不像我这样吃苦受罪。”

    老师直起身子,点点头,“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拿起毛笔,点了点墨,然后向右边侧了点身子,望着一直躲在冯贵身后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冯贵抢过话,“还没有给他取名字,我在家里叫他狗儿。”

    “没有名字,怎么上学?想好了再来。”老师把笔搁下了。

    冯贵急了,“想好了,想好了。叫……嗯……叫……叫冯才吧!希望他成为有才学的人。”

    老先生在簿册上写下名字,算是报了名。

    名虽然报上了,上学又来了问题。开学第一天,冯贵把冯才送进书院,然后就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儿子放学。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隔着墙头听到里面有个孩子大哭。“冯才?”冯贵心里一揪,把耳朵贴在门缝处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哭声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去推门,门反锁着,想敲门,又怕打扰了教书。既然听不得孩子的哭声,他一狠心,索性离门远一些。

    内心焦灼、犹豫不决之际,门开了。“我正要找你,你来,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把高老爷家的孙子给打了。”老师招着手,一脸愠怒。

    冯贵心里一沉,一瘸一拐地跑过去。进了门,跟着老师脚步匆忙地向学堂走去。绕过水池,穿过北院,上了台阶,跨过门槛,看见冯才两手提着裤子,一脸的恐惧,周围围着一群孩子。旁边一个孩子坐在地上,仰着脖子大哭,额头上红了一块儿。

    看到父亲来了,冯才一下子扑到父亲怀里,哇哇大哭,浑身发抖。

    “看看把人家高天阳打的,额头都破了。快散学了,高老爷待会儿就到,看你们怎么办。”老师在一旁说。

    见儿子两眼通红,满脸恐惧,冯贵心疼地掉下眼泪。

    “不是冯才打的,是高天阳用头撞冯才,撞到柱子上了。”围观的一个孩子说。

    “我的荣淳少爷,你别在这掺和了,回座位上读书。”老师皱着眉头,一脸无奈。

    “明明就是高天阳欺负冯才,自己撞到了柱子上。我看得清清楚楚。”荣淳昂着头。

    “眼见不一定为实。或许是冯才先欺负高天阳的,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那我倒不知道,”荣淳一脸的不服气,“我正在临字,见冯才哭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求求你,别抓我’,高天阳不听,手里还拿个棍子,要打冯才。就是那个。”他指着地上的一根竹枝条。

    “对,对,我们一起如厕,看到冯才有个尾巴,就上去扒他的裤子,高天阳要把冯才的尾巴揪下来。冯才跑了,高天阳在后面追,一下子撞到柱子上了。”另外一个孩子说。

    听了这些,冯贵抹着眼泪,满脸愤怒,为儿子抱打不平。“你们为什么欺负他?”

    “去去去,都回去!”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戒尺,装作要打的样子,把一群学生撵回座位,“你们知道个屁,净胡说!我明明看到是冯才打高天阳的。”

    一转脸,老师眼神一亮,瞬间换了副表情,赶忙笑脸迎过去。“哎呦,高老爷来了。”

    高老爷名叫高林,是万历二十六年的三甲进士,在县城经营着两处当铺和一处酒楼,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土财主。这社学虽说是官办,但官府不负担经费,而是由乡绅出钱支持。高老爷就是这所社学的财神爷。

    高老爷心疼地抱着孙子,一脸怒气,“瞧给我们家天阳打的,下手可真狠啊!”

    “是啊,出手没轻没重的。”老师附和着。

    “我出钱是办学的,不是让我孙子挨打的!”

    “对对对,高老爷,我们没看好令孙,我们有责任。”

    高老爷和老师一句接一句,根本不容冯贵插话。

    “是这样的…”冯贵想要理论,看老师瞪了他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师转脸看向高老爷,陪着笑,“高老爷,事情已经出了,您看怎么解决?他们在城里要饭,不通礼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要么赔点钱?就算了吧。”

    “我不缺钱,我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这样吧,赔十两银子,这事就算了,要不然我就上官府告状。”高老爷提出了解决办法。

    “十两银子不多,高老爷仁厚。”老师在一旁附和着,转脸对冯贵说:“赶紧凑十两银子给高老爷送去,陪个不是,高老爷宽宏大量,不追究了。要不然,吃官司不说,以后也别送儿子来上学了。”

    冯贵听了,愁苦和委屈一齐涌到脸上,“我到哪儿凑十两银子啊?”

    “三天之内见不到银子,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高老爷拉着孙子就走。到门口,又朝老师撂下一句话:“别什么猫啊狗啊的都往里面收!”

    “哎,好!好!”老师一直送到门口,摆摆手,“高老爷,您慢走!”

    见高老爷走远了,老师转过身来,阴着脸,走回学堂,一见面就开始轰人,“走吧,走吧,出去吧。明天就别来了,高老爷发话了,赶紧回家凑银子吧。”

    看到冯才在书院这么受人欺负,冯贵的心在滴血,哪里还会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回到家,跟孩子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后,赶忙张罗赔钱的事。他把家里仅有的五两银子拿出来,把柜子里一件据说是产自北宋钧窑的花瓶拿去当了,又把家里存的木炭卖了,数了数,才八两七钱。“这可怎么办?”看着家里的旧锅碗瓢盆和破桌子烂椅子,冯贵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他想起城里有几个大户还欠着木炭钱的,一直没要来。本来也没打算再要了,可如今碰到这样的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去要账。这世道,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无奈,凡是能当即把账结了的,给一半就算两清了。这里挤一点,那里弄一点,终于赶在第三天凑齐了十两银子,给高老爷送去了。

    冯才又像往常一样,每天跟着父亲砍柴、烧炭、卖炭,读书的事暂时不提了。就这么过了两年,冯才十岁了,个子长到五尺,撵上父亲了,非常壮实。

    冯贵嘴上不提读书的事,心里却一直牵挂着,成了一块儿心病。“不读书怎么有出路啊!”他越想越着急,加上这两年又余了些钱,于是又盘算着给冯才请个老师。

    城里有个秀才,姓张,名谦,十二岁参加院试取得生员资格,人称“张秀才”,但乡试却连续七次落榜,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平日靠给别人代写书信挣点钱过活。冯贵给张秀才送过几回木炭,那人老实本分,待人客气,回回都要请冯贵到家里喝口水,歇歇脚。几次闲叙,便对张秀才有了些了解。冯贵琢磨,如果能请他到家里教冯才读书,那该多好。

    说去就去,冯贵挑了些木炭,买了些水果,带着冯才来到张秀才家。张秀才请他们进去,到屋里坐下,然后去烧茶水。冯贵环视了一下,这房子比印象中更破败。屋顶几处缺瓦,几道光从缺口照进来。墙面坑坑洼洼,墙皮堆落在墙角。西墙靠着一个柜子,缺了一个腿,下面用砖头垫着,柜门缺了一半,里面的书塞得满满的。窗户的木头朽烂不堪,上部的合页已经脱落,只靠下部连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窗户下面一个书桌,桌面上的油漆掉得差不多了,抽屉也少了一个。

    冯贵说明了来意,张秀才连连推辞,“这么些年还是一个秀才,屡次落榜,才疏学浅,实在难当此任啊。”

    “你是有才学的人,肯定是没给考官使银子,才屡屡落榜。”冯贵安慰他。

    这么些年,压在张秀才心里最大的石头还不是落榜,而是街上的闲言蜚语,说他一生的才华在年少时用尽了,甚至给他取名“张仲永”、“张七榜”,这是他最恼恨的。这些年,他也在心里宽慰自己,或许不是自己学识不够,而是考官舞弊,使得他屡屡落榜。今日听冯贵这么一说,虽然知道对方也是猜测,但那早已伤了又伤的自尊心得到了一丝抚慰,那深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丝满足。

    “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张秀才说,“只是……”

    冯贵喜出望外,他没想到张秀才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也知道张秀才想问酬劳而不好开口。“感蒙先生垂爱,我们家里虽然贫苦,也不能亏待了先生,每个月给多少辛苦钱,请先生明讲。”

    “不是,不是,冯公见笑了。”张秀才连连摆手,“啥报酬不报酬的,我们读圣人书,受圣人诲,不求富贵,只求温饱。这样吧,我每日巳时教书,每月给我五钱即可。”

    “我每个月付给先生八钱银子,另外,木炭管够。”冯贵看了一眼冯才,继续说:“只是这孩子从小不愿意离开我半步,能否请先生到我家里教书?先生若不嫌弃,就在我那吃。”

    “承蒙抬爱,我明天就去府上。”张秀才拱手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