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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看起来躺在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了,但是路过的人都像没看见他一样。如今世道不安宁,谁都宁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自顾不暇又能分出多少余力来拉别人一把呢。他一身布衣,头发蓬乱得盖住了脸,嘴上尽是死皮,看不出年纪,就那样四仰八叉得躺在这偏僻乡野路边的草丛里,只露出半个躯体。他的衣服破烂得一看就是乞丐、醉汉、难民、疯子里面的一种,整体倒和路边枯黄杂乱的野草色调相仿,极为融洽。远看不太容易发现,但走进了,还是有点吓人的,这个姿势真是不知是死是活。

    这时路上刚好有一家三口往这边走来,小姑娘约莫有四五岁的样子,扎着朝天辫蹦蹦跳跳的跑在爹娘前面。她一眼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人,当然,后面不远处目不转睛盯着孩子的两个大人显然也看到了。妇人正要喊出声阻止孩子靠近,却已经晚了。小姑娘好奇的用自己胖嘟嘟的小手指头戳了一下那人的手背,然后风一样嬉笑着跑回父母身边,像是偷偷搞了一个天大的恶作剧,自己把自己逗得开心极了。那妇人一把揽过来孩子,松了一口气。

    一家三口眼看走到了那乞丐附近,默契般得放低声响、收了气息、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走过去。那人好巧不巧,在他们路过身边的时候咳嗽了一下,那反应活像是跳到岸上的鱼挣扎着想回水里所以使劲蹦跶了一下。他这一咳嗽不要紧,却是触动了别人紧绷的神经,惊得那妇人唰一下抱起孩子来和男人一起逃命似的跑开了。虽然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那小姑娘却趴在母亲肩头全神贯注得望着那个草丛里离他们越来越远的人。终于,她的小手扬了起来,奶声奶气的叫道:“爹!快看!他只有一条腿哎!”,语气里满是新鲜和好奇。

    男人闻声真的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乞丐艰难地翻了个身,如今是整个人趴在地上了。他双手撑地,吃力地试图爬起来,但是原本隐没在草丛里看不到的另一个下衣裤筒竟是空空荡荡的。他只有一条腿,而且从挣扎的动作来看,他仿佛也刚刚意识到自己少了一条腿,屡试屡败的样子狼狈极了。

    妇人依旧是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得往前走着。

    “等一下!”男人喊住妻子,一个人快步跑了回去。

    男人过去将那乞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轻而易举把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站起来男人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脸上和身上一样都是尘土,脏兮兮的,不过面庞看起来是个少年。

    “我家离这里不远,去喝口水吧。”男人说道。

    少年疲累得低着头,闻言微微的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能说出声来。男人本能得觉得大概是说了些感谢的话,不远处的妇人却摇了摇头,心里咬定那肯定是疯子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罢了。不过她也没表示反对,只是抱着孩子急匆匆得赶路去了。

    沿着乡间路往前,是一个小村庄。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但是烟火味十足。男人终于架着那少年到了家门口,扶着他在石阶上坐下来。小姑娘早就跟着母亲到了家,这时候正蹲在门前的空地上撅着屁股,起劲得钻研土堆里的什么虫子。少年眼睛上绑着绷带看不见东西,但是能够听到门前大概挂着一串风铃样的东西,正随着风互相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妇人看到丈夫终于回来,便走出门外,将手里的一碗清水递了过去。男人接过来便把碗放在了少年手中,还把碗上面的缺口转了方向,以免他喝水时因为看不见而伤到自己。

    少年迟疑了一下。而不远处的小姑娘终于发觉爹回来了,立马把地上的虫子忘得一干二净,撒丫子向着男人奔了过来。她跑着跑着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少年,便逐渐放慢了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人,最后完全停在他面前。少年的头发杂乱无章,长度差不多到肩膀,很多头发凌乱得挡在面前,碎发间能看到眼睛上绑着绷带,微微弓背端坐在石阶上,其中一个裤筒瘪着。他左手还端着那碗清水,低着头一动不动。

    “你要把手像这样抬起来,喝呀!”小姑娘说着站在他面前示范了一下喝水的动作,不顾忌他到底看不看得到。少年闻声缓缓得伸出左手,依据声音传来的方向将那碗清水递了出去。那碗口快赶上孩子脸大了,小姑娘二话没说接了过来,双手捧着豪饮了一口,抹了抹嘴,道:“看见没?就像这样!”神气得一把将碗放回到少年手中。

    他端着清水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要喝水的意思,只是手脚并用得摸索着。当然是单手单脚并用。男人猜出他想干什么,便拍了拍孩子的头站起身来走到屋旁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放到少年手旁,道:“试试看”。

    这次少年总算有了些许反应,沉默着点了点头。那柴木作为拐杖意外的合适,少年单手握住它借力站了起来。

    简陋但整洁的茅屋里飘来阵阵清醇的米香,屋前的稻草地里一片金黄。日光柔和,风里有尘土的味道和不绝于耳的虫鸣声,偶尔有小姑娘不谙世事的嬉笑声,还有类似风铃的清脆声响。男人抓住还在四处跑来跑去的孩子拽着回去屋里吃饭,小姑娘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下那些好玩的事情。

    安顿好孩子,男人再次出来想安顿那少年的时候,屋外却已不见他的踪影。他赶紧往远了看,目光所及的道路上却也是空无一人的。

    “他瘸着腿,眼睛兴许还看不见,能去哪里?”男人思忖着,眼睛瞟到门前石阶上那个原本装着清水的粗瓷碗。里面的清水已经被喝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椭圆形的果子。那果子比鸡蛋稍微大些,表皮呈灰绿色,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新鲜极了。“这是那少年留下的?”男人有些惊讶得拿起那枚果子。

    “怎么了?”妇人见丈夫还不进来,便出来寻他。她已将盘在头上的头发散下来,长长的黑发直到膝盖,不似刚刚风尘仆仆赶路时候面容刚硬。仔细端详,那面容清秀精致,煞是年轻,只是眼角和微微皱起来的眉心弥漫着生活留下的疲累感。

    “是核桃果。”男人回答道。

    “他留下的?”妇人四下张望,也没寻到少年踪迹,接着道,“咱们这儿哪有种这个的?”

    男人点点头,将那果子的表皮剥开。和鲜嫩的果皮完全相反,里面黄褐色的核桃却是皱皱巴巴的,老气横秋。男人将核桃递给妻子。由于那褐色的核桃果外壳看起来又老又硬,妇人用了好大的力气去捏,竟不想外壳脆得很,登时被捏得粉碎。碎了的核桃里传来一股刺鼻的恶臭,呛得妇人看也没看,甩手将核桃扔了出去。

    “这都什么事儿啊!”妇人气恼得使劲搓搓手,想去掉手上沾染的臭气。可是却越搓越臭,越臭越生气。这件事终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竭力忍下去的所有耐心都因为这一颗核桃果而前功尽弃,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瘫坐在地上,双手捂脸,不敢发出声音得隐隐哭着。

    男人本来还在铲地上的土将臭核桃埋起来,见状马上扔了铲子跑过来抱住她,道:“我们再去一趟京城吧。”

    妇人摇摇头,道:“有什么用?连枫溪的药师都说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她活不过十八岁!真是可恨!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呢!”

    “说不定真有奇迹发生呢!”男人喉头一阵哽咽,说完了也是眼角发酸,知道这句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但他已经没什么别的更有说服力的话语了。

    “爹?娘?”小姑娘从屋里跑出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在家门口抱成一团,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夫妻二人迅速擦了下眼角,赶紧起身笑了笑带着孩子回屋里去了。

    殊不知在那天夜里,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茅屋前那臭核桃被埋的地方,一颗绿芽奋力得破土而出。

    第二天清晨,小姑娘冲出门外玩耍,第一个发现了这柔软弱小的绿色东西,便跑到一边拎了水桶,学着父亲在田地里照顾庄稼的样子给它浇水。

    妇人看见了就蹲在旁边一边梳头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起来。小姑娘本就不高,拖着水桶慢吞吞的走过来。害怕水桶里的水一下子冲垮了嫩芽,便吃力的扶着桶,慢慢倾斜一点角度好漏出细细的水流,浇灌在绿芽旁边的泥土里。看她认真的劲头,竟是很像样子的。妇人收敛了笑容,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时间并不长,她开始对着那绿芽低低地唱了起来。她的声音轻的几乎不容易发觉,但是小姑娘听到了,便放下水桶,蹲在绿芽旁边一起静静地听着。

    她从未听母亲开口唱过,不像是唱,准确地说更像是喃喃自语,声调平缓而舒畅,不是她能听懂的语言。但是唱起来的时候,妇人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越发得好看,明明面无表情,确是隐隐带笑,整个人精神极了。小姑娘忽然觉得这曲调熟悉,便不自觉得跟着母亲一起哼唱起来。她稚嫩的咿呀声与妇人的喃喃自语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生动。

    就在这一瞬间,那绿芽的叶片抖动了一下身子“啪”得一下完全舒展开来。茅屋前的稻田也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金黄色略有闪烁。起风了,天上的鸟鸣声也有了些许不同。

    她们娘俩还在愉快得一唱一和,男人却一脸铁青色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妇人见状立马收了声,还捂住了孩子的嘴。

    男人的脸色难看极了,低声怒吼道,“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唱的!”说着就要一脚踩到那刚舒展开叶片的绿芽头上。

    “不要!!”小姑娘惊声叫了出来。

    男人停了动作,妇人揽着孩子站在一旁,低着头小声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只是看她高兴……”

    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目不转睛得盯着地上那一小撮绿芽,生怕它受到伤害。

    “唉”,男人从刚刚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如今还在意这个做什么呢。”说着赶紧蹲下来,讨好女儿似的又给嫩芽认真培了培土,心想“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杂草”,起身要回屋时又转念一想,“莫不是昨天那臭核桃?”

    从那以后,他们的生活平静如常,三餐四季,像不知道孩子活不过十八岁一样,一天一天过了下去。就这样,孩子平安长到十一岁。妇人再也没有开口唱,那少年也再未出现。只有那颗核桃树跟着孩子一起茁壮成长起来,只是多年来从不结果子。一家三口都喜欢这核桃树,小姑娘一直亲手照料它,而她的爹娘觉得这棵树仿佛孩子的写照,奇迹般得一年四季长青常绿,顶天立地无忧无虑。

    结果就在孩子十一岁那年,药师对她病情的判断仿佛巫师的预言般成真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牙齿松动、视力模糊、四肢无力,从此卧床不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痛苦至极。而茅屋外那颗核桃树真的如同和小姑娘牵连在一起,叶片在春天便开始泛黄凋零。只是这糟糕的情况根本没持续多久,小姑娘便开始好转,一年以后竟然重新可以下床活动。那核桃树却没那么幸运,叶片全部脱落之后再未长出新芽。尽管如此,在小姑娘的坚持下,核桃树一直好好得长在茅屋前的田地里,按时浇水施肥驱虫修剪枝叶。只是前几年的长青常绿似乎耗尽了它所有气力,之后的几年不论春夏秋冬,核桃树再未抽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不知还在坚持什么。

    奇迹般的,小姑娘晃晃悠悠长到十八岁,父母再次带着她前往枫溪城,欢天喜地得从药师那里得知他们的女儿身体无恙、绝无怪病。于是,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劫后余生、偷来的一样,他们一家人过得小心翼翼、倍加珍惜。

    终于在女儿出嫁的这一天,男人动手砍掉了门前这颗从不结果早已枯萎得不成样子的核桃树。它的树干内里空心,看样子早已失去生机,掐头去尾,中间一段树干倒是生得结实。男人扔了那些空心的部分,将这一段树干和其他柴木捆在一起,堆放在了屋旁。后来,当年那个小姑娘也做了孩子的娘,平安活过了好几个十年才寿终正寝。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一辈又一辈生生不息。而那枚不为人知的臭核桃在土地里也越埋越深,随着时间流逝黄褐色的外壳逐渐闭合起来,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另一边,在山间一片雨后的清竹林里,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嘴里叼着一根杂草步履轻盈得独自行进着。他一身粗布衣,眼睛上蒙着绷带,空着一条裤腿,拄着拐杖。那拐杖极其简陋,但结实得很,用起来一定很顺手。因为拄着这柴木拐杖的年迈老者,纵然只有一条腿,行走起来却是飞快。他眼睛上绑着绷带,似乎也不影响看路,边走着嘴里还振振有词道:“世人笑我不一样,我笑世人都一样。哈哈哈……呸!”说着吐掉了嘴里的杂草,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山里直接放声唱了起来。那唱法酣畅淋漓,全然只为取悦自己。他的嗓音沙哑而粗野,甚至有点聒噪,曲调怪异的很,忽高忽低,没什么规律可循。他唱得绝对算不上好听,但是老者自己乐在其中,摇头晃脑得大声吼唱着。伴着他似唱非唱的声音,山上的整片清竹林若有若无得抖动起来,远远看去像是山风吹过,雾气蓦然从道路尽头弥漫过来。

    老者收声停下脚步,将柴木拐杖支在自己身上,保持好平衡,双手绕到脑袋后面开始解绷带。他一圈圈不紧不慢地将蒙在眼上的绷带层层拆解下来,张开了眼睛。道路尽头的迷雾越来越浓重,已然看不清迷雾中的事物。老者顿了一下,回过头向着来路望了最后一眼。山下是热闹繁华的城市,更远处是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水面。他的眼睛里映着地平线尽头的水色闪过一丝幽蓝的光,随即他抽了抽嘴角,重新拄起拐杖走进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