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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叶静能争为帝师

    “师父,久闻长安繁华,来这里快一年了,没有好好逛过长安城,今日风和日丽,你就带我们走一走吧!”

    “你们平时学业紧张,今日师父就给你们放半日假,大家一起出门逛一下。”叶法善天师架不住弟子们的央求,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太好了!”子虚兴奋地握着澄怀的手,道,“师兄,你对长安比较熟悉,由你来带路!”

    澄怀笑道:“要论熟悉,那肯定是师父最熟悉长安了。小时候,我父亲以‘庶人俊异者’的资格,与好友张说一起入长安国子四门学读书,我也跟着来到长安,不久就去了江南。师父是在长安呆了许多年呢!”

    说话间,师父换了一袭月白色丝麻便服出来,交襟领口镶一寸皂色提花织锦,头戴皂色纱罗儒巾,两根罗带垂于脑后,脚蹬一双皂色十方鞋,身佩一把太乙混元剑。

    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风姿卓然神仙貌也。

    师徒四人一起出了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边走边道:“长安虽然很大,但最热闹就属两处集市,东市和西市,各占两坊之地。东市在平康坊边上,是中原四方珍奇聚集之地,在这里可以淘到大唐各地的特产、珠宝;西市靠近延寿坊,是四夷胡商的聚居之所。”

    子虚道:“听说,这些胡商从万里之外,带来各国特产,都是在此地交易的,又从这里出发,将中原的丝绸、瓷器、纸张、茶叶等物资,通过海陆两条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销往其他国家和部落。”

    “是的,长安达官贵人多集中在朱雀大街以东,百姓、富商多居住在朱雀大街以西。所以,长安有东贵西富之说。”

    出了大明宫,众人直奔东市。

    东市有两条南北和东西大街,呈井字形排列,遍布着笔行、琴行、书行、珠宝行、绢行、衣行、药行、茶行、柜坊、质库等各行各业的店肆,鳞次栉比,十分繁荣。

    一路上,车水马龙,人稠物穰。

    远远望去,慈恩寺大雁塔巍然耸立,那是长安城里,最拔地参天的建筑。

    澄怀道:“师父,弟子觉得,东市虽然是集市,但文化氛围特别浓厚。您看街上,都是文质彬彬的客人,所开的店铺,也多是笔行、琴行、书行之类的。”

    “东市附近,有吏部选院、礼部南院、国子监等文教机构,举子进京赶考,都喜欢居住在这一带。因此,这里的笔行、琴行、书行、雕版印刷行、客舍等店肆,会比其他地方更多一些。”

    众人边走边看。澄怀忽然发现,石清不见了。

    找了一圈,才发现石清蹲在一家白水木雕行门前,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摆放在门口的木雕几案和各类笔架、笔筒、茶托、拐杖等物件上的雕刻纹样。

    掌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老人,丝毫没有因为石清是个孩童而轻慢他,娓娓地介绍起他的作品:“白水木雕,源于商周以前。至我这一代,已经传承了数十代。当年,太宗皇帝御用的书案至尊九龙案,就是出自我祖父之手!”

    石清轻抚着一张松鹤延年翘首马蹄足长案,爱不释手。

    桌案侧面的牙子上,青松劲挺,分立左右,中间三只仙鹤交颈展翅,直冲云霄。

    雕镂精致、刀法繁杂,无论雕、琢、镂、刻、剔,都十分有力、传神,粗犷中带有鲜明的关中特色。

    “掌柜,您学了多少年,才达到这种娴熟的雕刻技术?”

    “像你这么大,我就开始拿起刻刀学艺啦!”掌柜咧嘴一笑,“优秀的雕刻艺人,能拿刀即刻,动刀之前就已打好腹稿,一凿、二刻、三打磨,需要手法精准,刀刀利索,错了一刀,也许作品就成废品了。”

    石清若有所悟,赞许地点了点头。

    叶法善天师笑而不语,耐心等候着石清。

    “孩子,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雕刻。”掌柜和颜悦色道,“木头不是死的,它的质感,它的纹理,还有它被晒得爆裂的声音、散发出的天然清香,都是对世人的一种表白。我们的刻刀,可使它更换一种形态,使之长存下来。”

    “谢谢掌柜!我明白了,无论石头、木头、竹子,还是恒铁,优秀的雕刻艺人可赋予它们新的生命!”石清叉手作揖,回到师父身边,心中还在琢磨着掌柜的话。

    逛了一圈,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又往西市慢慢走去。

    一入西市,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胡人比唐人多,骆驼比牛马多,入耳皆是西域的胡乐,仿佛到了异域他乡。

    一群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手牵着骆驼,说着听不懂的粟特语,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和波斯、大食的胡商一样,都很善于经营,是丝绸之路上最活跃的胡商之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位穿着胡服的中原女子,戴着宽檐帷冠,骑着高头大马,特别引人注目。不时地说说笑笑,相互交流着什么。

    姑娘走后,身后弥漫着来自西域的胭脂香粉的清香,久久不散。

    羊肉馆子飘出诱人的肉香味,刚出炉的胡饼散发着麦香味,擦身而过的骆驼留下一股冲鼻的骚味,各种气味交迭在一起。

    这里的店肆多了肉行、铁行、兵器行、酒行、和各国的杂货铺。

    你可以买到波斯的红茶、香料;天竺的穆加香绸、铁力木、砂糖;大食的锡壶、苏麻离青;大秦的火腿、红酒、胡椒;林邑的象牙、犀角、玳瑁;倭国的铜器、珍珠、鹿茸;新罗的人参、牛黄、海豹皮、朝霞油和鱼牙锦。

    甚至,还可以买到来自昆仑国的昆仑奴。

    西市有各种新奇的小吃,看见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要尝上一尝。

    康居的葱油饼、吐蕃的酥油茶、吐火罗的桃仁胡饼、安国的蟹黄毕罗,都是油油腻腻之食,浅尝即可。

    最好吃的,当属长安清心斋的酥蜜寒具,香脆可口,嚼声能惊动十里人。

    还有柳芽坊的樱桃酥山,乳酪经过冰镇,堆放在食盘中,浇上新鲜樱桃制成的蜜酱,舔上一口,酸甜适中,口齿留香。

    师父辟谷绝粒的规定,没人顾得上了。众人吃得撑肠拄腹,路也走不动了。

    子虚摸着滚圆的肚皮,道:“我最想吃的是临潼火晶柿子,可惜还没有上市。听说用一根芦管插进绵软的柿子,呲溜一声,便可吸光。我能想象,那细润的果肉,丰满的浆汁,一口吞之,满嘴都是鲜美甘珍!”

    石清手中捧着一包不知名的胡食,不停往嘴巴里送。

    “师弟,你还能吃啊!师兄真是佩服你!”澄怀瞪着因吃得太饱而显得硕大无神的眼睛,狠狠地打了一个饱嗝。

    叶法善天师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斜,晚风微凉,时间不早了。“已到申时,我们该回宫去了。承天门闭坊的暮鼓快要响起了。”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

    日落之时,城门郎会在大兴宫承天门门楼上擂动暮鼓四百声,接着六街鼓承而振之,所有的城门随之关闭,城中百姓便要各回各家。

    到了酉正之时,城门郎再次擂鼓六百下,各宫城、皇城、及外郭城诸坊的坊门,就会立刻关闭落锁。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百姓只可在坊内自由活动,街上严禁人行。

    宵禁之后,由南衙金吾卫禁军营下设的左右翊中郎和左右街使,掌察六街徼巡。

    抓到犯夜之人,“令其主司定罪,庶人杖以下决之,官吏杖以下皆送大理。”

    若因公事或家有吉凶疾病等急事,需夜出坊门者,必须持有府县和本坊坊正的文碟,经验查后才可放行。

    直至第二天卯时,大兴宫承天门门楼晓鼓擂动,六街鼓承擂三千声,各处城门和坊门才会重新开启。

    众人挺着鼓腹,慢慢往回走去。

    叶法善天师走了另一条幽静的小路。这里人声稀少,不象东西两市那么繁华喧闹。

    不知道穿越了多少个街坊,他们走到一处酒肆林立的街市,华灯璀璨、烟柳弄晚,各家屋檐下挂着一面面旗幡,在晚风中呼啦啦地翻飞着。

    一家挂着“转莺坊”匾额的酒肆,金碧辉煌,热闹非凡,坊内传出欢快热烈的琵琶名曲《将军令》。

    不知哪位妙曼女子,正坐在胡凳上,怀抱琵琶,开弓劲满,拨若风雨,琴声浑厚而有力,再配以羌笛、羯鼓、云锣,气势磅礴,威武雄壮。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簇拥着主帅凯旋归来,

    一曲罢了,打趣声和劝酒声就喧闹起来,宛如一只新雀,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两位身材颀长的波斯女子,从隔壁酒肆款款走出,进入转莺坊里。

    她们身披鲜艳的秋海棠红色罩袍,衣不开襟,一块同色的披帛,点缀着金色的挂饰,遮住脑袋、脖颈和肩背,只露出一双棱角分明的眉目,足下一双精巧的勾尖锦靴,时隐时现。

    澄怀很好奇,拦住一位路过的男子,叉手问道:“请问郎君,这里是何处?”

    那位年轻男子打量了澄怀一眼,道:“你是刚来长安的吧?这里是平康坊三曲,长安著名的风流薮泽,风月场合,为歌伎、舞伎群居之地,也是长安达官显贵、江湖侠少萃集的地方。”

    说罢,那人便离身而去了。

    “师父,这飞红舞翠之地,不是我们该来的,我们赶紧走吧。”

    众人正要抽身离去,叶法善天师忽然看见师叔叶静能法师身穿便服袍衫,怀里搂着刚才那两位红衣波斯女子,醉醺醺地从转莺坊里出来。

    “师叔,您这么会在这里?”叶法善天师嗫嚅着。

    叶静能法师满脸绯红,步伐踉跄,显然已经喝多了。

    他醉眼乜斜,看了半天,才道:“原来是我的侄儿叶法善啊!我跟澄怀说过,今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向陛下推行你的内丹,我向陛下推行我的金丹,我们互不干涉,谁也不要管对方!”

    叶法善天师只当这是师叔的酒言酒语。

    他上前搀扶着师叔,心疼地说道:“师叔,您喝多了,侄儿送您回玄都观!”

    “师叔没有喝多,我还可以陪太子殿下喝几盅!”叶静能法师举起了手中的琉璃盏。

    “太子殿下?太子也在这里吗?”

    “你知道太子殿下将来是什么人吗?”叶静能法师咍笑道,“相面者说你将来定为帝王之师。可是现在,你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是。师叔现在是东宫太傅,等到太子殿下继承大位了,他就是大唐帝王,师叔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师!”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叶法善天师皱起了眉头。

    “师叔,您成为东宫太傅,是江南叶氏一族的荣光,侄儿为您感到高兴。未经您的同意,侄儿擅自拆毁了玄都观的炼丹房,毁了您的炼丹炉,都是侄儿不对,请您先回到观中醒醒酒,免得伤了身子。”

    叶静能法师大手一挥。“毁了就毁了,师叔不在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太子殿下新赐了一座御用炼丹房,让我专门为他炼丹呢!”

    弟子们张目结舌,看着醉意朦胧的叶静能法师。

    昔日和蔼可亲、经常会教他们一些小秘术的师叔祖,俨然已经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叶法善天师定了定神,道:“师叔,您也知道,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的帝君,肩负着一国之重。此时,您该在东宫教习他学习百家经典,而不是在这里跟他一起花天酒地、纵情声色!”

    叶静能法师一把推开叶法善的手,自己也左摇右晃起来。

    “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太子监国,代行君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纵然宰相,也不可加以干涉。”

    叶法善天师面带土色,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当初师叔在混元峰上,劝诫他要见危授命,救亡图存、出山辅佐大唐帝业,才短短一年多时间,自己却蜕化变质,忘了初心,让他心痛不已。

    现在的师叔,工于心计、贪图富贵、醉心名利,汲汲复营营。

    身为东宫太傅,却不行辅弼引导太子之责。不知他是否想到,自己违悖了道家积德累功,上善若水的本性。

    两位波斯女子扶着叶静能法师,用生涩的中原话娇滴滴地说道:“叶法师,我们赶紧走吧,太子殿下正等着您的金丹呢!”

    “不许走!”叶法善天师正颜厉色,伸出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叶天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住太傅的去路!”一声怒喝,在背后响起。

    叶法善天师回头一看,太子李哲出现在转莺坊门口。他急忙叉手致礼,不敢说话。

    李哲走到他的面前,辞色俱厉:“叶法师虽然没有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他和宰相刘仁轨同为东宫太傅,深得本宫尊崇。你不要以为得宠于天皇,就可以胡作非为,当众阻挠他!”

    “微臣不敢!”叶法善天师深垂着脑袋。

    叶法善天师回到长安之后,李治经常召集他和弟子,在大内道场问道作法,占卜朝堂大事凶吉。他皆能预先知之,言无不中,成为朝廷的高级顾问。

    李治甚至下令,每逢初一、十五,叶法善天师在三清殿开坛讲道,朝中百官,若无公事,都必须来三清殿听他讲经论道。

    李哲的语气阴冷而凌厉,继续说道:“叶天师,好好想想明崇俨是怎么死的?他和你一样,都是道士,都以符咒幻术为天皇所重。陛下令其入阁供奉,官至正谏大夫,最后死于党争之中。本宫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叶法善天师沉默了。李哲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将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李哲睨视着他,目光炯炯,犹如一道利芒。

    片刻之后,他才转身扶着叶静能法师和波斯女子,回到转莺坊里。

    声声暮鼓遽然响起,六街尘起,百鼓齐鸣。

    那隆隆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从云霄之外传来,街上的行人,都定睛侧耳,寂然无声,遥望着承天门的方向。

    叶法善天师多想化身为一位城门郎,高高站在承天门楼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桴擂鼓。他多想用那震天撼地的鼓声,敲醒梦中人,让他迷途知返。

    可是,充耳不闻的人,始终是听不见的。

    “师父,暮鼓响了,我们该回三清殿了。”耳畔传来澄怀的轻唤。叶法善天师猛然醒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北行去。

    至于怎么走回三清殿的,已经全然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