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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东西突厥叛大唐

    “婉儿,叶法师终于走了。”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说着两个人的小秘密,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急忙对上官婉儿说道:“等贤哥哥来信了,我会拿给你看的。天后说了那么久的话,一定口渴了,你去倒一盏茶水来。”

    上官婉儿道了一声“诺”,起身款款走了。

    太平公主从偏殿跑过来,伏在武照天后庞大的象牙黄色手刺牡丹团花烟翠锦裙摆上,双手撑着下巴,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凝视着天后。

    天后轻抚她乌黑丝滑的发尾,淡淡地说道:“薛驸马,对公主好吗?”

    “我自己选择的驸马,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薛府上下,人人就像尊崇弥勒菩萨一样,恭敬我、疼爱我。薛绍对我,更是知冷知热,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日帮我沐足、更衣,甚至喂我吃饭,哪会不好呢?”

    太平公主螓首蛾眉,唇红齿白,面若三月桃李,一泓潺潺的春水,清亮透绿,从她的双瞳里,一直流淌到裹柳色竹叶纹襦裙上。

    身份尊贵,俊俏标致的公主,下嫁到落败的薛府,无异于璞玉覆泥,明珠蒙尘。

    每每想起,都会让天后感觉无比郁闷。

    蓬莱殿内温暖如春,她却感到有些寒意侵肌。“公主说好,必定是好的。”

    太平公主的脸紧贴着天后的裙摆,言语渐渐伤悲起来。“阿娘,贤哥哥走了,我有点想念他了,不知道他到巴州了没有?”

    “前几天,你们不是刚刚见过他吗?”

    “嗯,那天,叶法善天师也来送别贤哥哥了。”

    天后脸色一沉。“他们说了什么?”

    “哦,他什么也没说,只送了一张符箓。”太平公主的杏眼机警地闪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道。天后默不作声。

    “阿娘,贤哥哥走了,婉儿也是伤心欲绝。她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她想去巴州,生生世世都陪在哥哥的身边。您会答应她的要求吗?”

    “你们两个太胡闹!竟然与贤儿一样不懂事!”天后佯装生气,推开了太平公主的手,虎着脸责备了她几句,只顾自己走了。

    上官婉儿托着一盏茶回来了,见到太平公主独自呆立在蓬莱殿外,沮丧地问道:“公主,你把我想去巴州的事和天后说了?”

    太平公主愁眉不展,黯然无神地点了一下头。

    开耀二年正月十九日,太子李哲的嫡长子出生了。

    嫡孙降世,李治天皇非常高兴,赐名重润。

    满月之日,天皇下令,立李重润为皇太孙,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淳。甚至不顾群臣的反对,还在东宫外,为他设置了皇太孙官署。

    没过多久,李治的欢喜就被来自西域的战报打破了。永淳元年二月底,西突厥酋长阿史那车薄率十姓部落,反叛了大唐。

    李治强撑病体,来到皇城尚书省官署。

    他孤独地站在大唐舆图前,身影单薄而萧索。

    贞观之后,四夷纷纷兴起,突厥猖獗于朔漠,吐蕃跳梁于西南,成为大唐的两大懮患,环绕在大唐四周的其他小国和部落,也对中原虎视眈眈。

    他们迫使大唐朝廷强化边备,规范军镇,全力应对四夷的骚扰。

    为了维护这张庞大的大唐版图,太宗皇帝和李治天皇先后在周边设立了多个都护府,用于羁縻统辖这些边州远地。

    贞观四年,大唐军队攻灭东突厥汗国,在其地设置六大都督府。李治继位以后,设置瀚海都护府进行统一管辖,后改称单于都护府。

    贞观十四年,太宗皇帝设立安西大都护府,下辖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四镇,昆陵、濛池两大都护府,包括天山南北,至葱岭以西,达至波斯,开始对西突厥十姓和昭武九姓等部落的管辖。

    贞观二十年,大唐军队大破薛延陀,漠北铁勒九姓十二部全部归附大唐,朝廷立六大都督府、七大羁縻州统治各部,设置燕然都护府统一管辖,后改称安北都护府。

    总章元年,立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在大唐与新罗的联军打击下宣告灭亡,高句丽疆域纳入大唐版图,李治在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统辖高句丽故地。

    调露元年,李治以交州都督府改置安南都护府,加强对岭南五大都督府的管理。

    李治焦灼的目光,停留在西域伊犁河畔,久久都未移动一下。

    东突厥之乱,刚刚被裴行俭和程务挺等人平定。

    西突厥十姓部落不安,又令昆陵和濛池两大都护府为之震动,安西都护府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早在沙钵罗可汗在位时,西突厥十姓就开始在西域分疆而治。先以碎叶河为界,后以伊犁河为界,左厢五咄陆部落在河东,右厢五驽失毕部落在河西。

    两大汗系各自传承了四代,皆兼领可汗和都护的双重名号。

    西突厥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已是四月。此时,阿史那车薄正率军围于弓月城下。

    一缕花白的霜发,从他的幞巾中翩然落下,他的身子颤了一颤,好像站立不稳似的。

    武照天后箭步上前,扶着他的胳膊,细声道:“陛下,您先回宫歇息一下,待妾与诸位宰相、兵部侍郎商讨一下,如何出兵西域。”

    “弓月城不存,安西四镇不存,西域也就不存。自张骞初通西域,汉宣帝置西域都护,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将西域视为故土,这一片土地,绝不可丢弃一尺一寸!”

    话音未落,姚瑞德公公急火火地进来,一封插着翎羽的战报举到了李治面前,语气慌张地说道:“陛下,陛下,单于都护府急报!”

    李治哆嗦着打开急报,眉头渐蹙,两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凋叶棕色织金团龙纹袍衫上洇开两朵水渍。

    忽然,他举起手掌,使劲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攒眉苦眼,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地呻吟起来。

    群臣骇然,不知如何是好。

    “姚公公,陛下风眩发作了,快去请太医!”天后扶着摇摇欲倒的李治,凄厉地喊道。

    姚瑞德公公拔腿就跑,还未跨出门限,又听见天后喊道:“不要叫太医,去三清殿请叶法善天师来!”他稍稍顿了一下,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天后让另一位名唤高延福的公公带着几位寺人,先将李治抬回紫宸殿。

    单于都护府上报,东突厥已经复国,消息令众臣惊心骇瞩。

    黑山、金牙山一战,裴行俭将军瓦解了东突厥的叛乱。天后为了削弱他的威信,不仅抹去他的战绩,还主张杀掉所有的降将。

    李治不顾裴行俭“但恐杀降,后无复来”的劝告,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斩杀于街市,为东突厥再次叛唐埋下了祸根。

    两战之后,突厥将领阿史那骨笃禄率十七人出逃,沿途聚众七百余人,占领了漠北黑沙城和乌德鞬山一带。

    他们抄掠铁勒九姓,得到大批羊、马,又招集五千多名阿史那伏念的散残部将,势力逐渐强盛起来。

    果不其然,阿史那伏念等人被杀的消息传到黒沙城,立刻激起了鲸波万丈。

    阿史那骨笃禄冲冠眦裂,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他在乌德鞬山设立牙帐,以黑沙城为汗国南牙,自立为颉跌利施可汗,重新建立了东突厥汗国。

    任命弟弟阿史那默啜为设,阿史那咄悉匐为叶护,以阿史德元珍为阿波达干,统兵马事,分百姓为突利、达头二区治理。

    此时,位于西南的吐蕃正在勃然兴起,大唐王朝的西疆拉响了警报,成了另一个战略中心,诸多军力被调往西南战场;东北方向,高句丽被赶出河北道之后,契丹和奚族相继崛起,也成为大唐王朝新的威胁。

    大唐朝廷经常左右枝梧,顾此失彼。天时地利之下,突厥人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国力逐渐得以恢复。

    此次阿史那车薄的叛变,正是受东突厥复国浪潮的影响下发动起来的。

    天后面无惧色,安之若素,马上召集在场的宰相、侍郎商议军国大事。

    她站在大唐舆图前,镇定自若地说道:“东突厥复国,西突厥不安,天下局势正发生重大的变化。卿等有何退敌良策?”

    众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裴行俭将军。

    毋庸置疑,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

    天后微微一笑,转向裴行俭将军,丰唇微启,声若银铃。

    “裴行俭将军计取西突厥之后的三年,阿史那车薄的表现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可见,他非常畏惧你的声望,有你在,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这把火,还得裴将军去灭了。”

    裴行俭脸色铁青。

    他忠心报国,军功赫赫,以他的功劳,本可以拜相,成为众相之首。天后却将他视为政敌,扶弱抑强,长期打压他,冷落他,使他屈居于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数年。

    西突厥叛乱、东突厥复国,与她滥杀降将有脱不了的干系!裴行俭憋着一肚子的气,极力掩盖脸上的憎恨之色。

    过了许久,他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叉手道:“老臣今年六十有四,年迈体弱,常常卧于病榻,正欲向陛下致事养老。恐怕,我已经提不动我的抽屉枪了!”

    左仆射、太子太傅刘仁轨见状,凛然道:“老臣今年八十一,如果再年轻十岁,还敢上白江口杀敌,只是天后殿下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裴行俭暗暗咬牙切齿。

    朝中老臣,大多不满天后弄权,但谁也无可奈何。

    侍中郝处俊告老还乡;中书令崔知温老实人一个,不敢得罪任何人。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却主动担起了太子太傅一职,和中书令薛元超一起入东宫辅佐太子,以避朝廷风波。

    朝堂上,忠于李治天皇的大臣已经不多了。

    “你行就你上!”裴行俭没好气地说。

    “裴将军此言差矣!”刘仁轨摇首道,“你是苏定方将军的嫡传弟子,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西突厥十州之地,正是因为少了裴将军的威慑,才生叛乱的。”

    其他人也纷纷劝道:“武将不畏生死,文官不惧强权。天下才能安宁,裴将军虎贲征战四方,西域战场少不了您。”

    众口纷纭中,裴行俭也觉得自己不免有些妇人气量。

    纵有冲天抱负,尚需用武之地;宁可战死沙场,不作他人傀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好!老臣愿意抱病挂帅出征,只是,我是替天皇陛下、替西域几十万百姓出征的!”

    裴行俭的话像一团针棘,滚落在天后的心中,让她钻心刺骨地疼。东西战火,熊熊燃烧,灭火才是大事,一点疼痛何足挂齿呢。

    她付之淡淡一笑。“吾替天皇陛下,赐裴将军黄金战甲一具,封你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另派右金吾卫将军阎怀旦等三位总管协助于你,分道率军,进入西域。”

    “臣,领命!”裴行俭扬手抱拳,勉为其难接下了出兵西域的重任。

    天后环视四周,道:“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何在?”

    程务挺应声而起。“臣在!”

    “阿史那骨笃禄正集兵于定襄北面,云中百姓惊逃,只留下空城一座。你率军进入代州,于雁门山制高点铁裹门设寨,驻兵戍守,以防突厥兵下,寇我国土。”

    “诺!末将领命!”程务挺张眉努目地叉手行礼。

    落座后,蓦然看见裴行俭正转头看着他。

    金牙山一战中,裴行俭乘突厥后方空虚,令副将何迦密自通漠道,程务挺自石地道,率军突袭突厥牙帐,缴获阿史那伏念的妻子与辎重。困境中,阿史那伏念秘信裴行俭,请求捉拿阿史德温傅赎罪。

    程务挺今日的荣誉,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裴行俭将军的帐下。但他衔冤负屈时,程务挺却没有为他发过声。

    事发后,裴行俭并没有跑到李治面前争辩一二,与自己的部下争功,只是含愤退出了军中。

    程务挺心孤意怯,神色惶遽地低下了头,不敢接应他火热的眼神。

    李治天皇在叶法善天师的诊治下,已经渐渐苏醒。姚瑞德公公呈上一只鎏金银棱平脱雀鸟团花瓷盌,里面盛着刚刚熬好的酱汁色汤药。

    “微臣来伺候天皇陛下吃汤药吧!”叶法善天师伸出手,取了瓷盌,用一支鎏金卷草纹长柄银勺搅拌了数下,“今日的药汤,苦中略带些酸涩,陛下请勿嫌弃。”

    “叶卿添了什么名贵药材?”

    “臣在汤药中添了一味青芝。它入口微酸,但有明目、补肝气,安精魂的功效。久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比那些金丹管用多了。”

    一嘴苦涩的汤药咽下去,李治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羸弱,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空有一身抱负,心中的苦跟这药汤差不多,不免生出一番感慨来。

    “朕近日经常思索人生,深感人生如蜉蝣落羽,朝生暮死。身为天子,不能多享受一份人间烟火,也免不了人间诸多苦难。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真是万分无奈啊!”

    叶法善天师拿了一块豆青色的绢帕,为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陛下此话,让微臣想到了旧日栖居的青田太鹤山洞天,臣在那里岩栖谷隐十三载,困枕青石,渴漱泉绅,闲邀白鹤听笙曲,摘得流云做衣纱。虽不曾享受人间荣华富贵,但人生得此一枝可栖、水浆满腹,却是臣最大的福气。”

    “陛下有举国之富,自然享有齐天洪福,何来人间苦难呢?”忽见武照天后带着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走入紫宸殿内。

    李治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问道:“东西突厥战起,天后可都安排好了?”

    “陛下安心,都安排妥当了。今后军国大事,您就少些操心,还是安心养病为上!”

    李治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一腔心事,满腹苦水,何人可诉啊!

    “陛下危急之中,又是叶卿妙手救驾!”天后抬眼看了一下叶法善天师,“世人都说,乱世道家影,治世儒家身,脱世佛家心。叶卿洞悉万象之有无、虚实,又通透人间之是非、更迭,亦道亦儒亦佛,是我大唐最得力护国法师!”

    “天后殿下过奖了!”叶法善天师起身行了个叉手礼,道,“道儒佛三家,虽各有理论,但都是劝人行善,相信因果,不造恶业。臣的师叔叶静能法师也常常教导我,要以术济民、弘道天下。”

    “前段时间,陛下每日跟你练习半个时辰内丹道,那几天,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仅面色红润,能吃会睡,形与神俱,体质也大大得到改善,但近日却好像不见效了。”

    “陛下心思太重,终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心郁则气结,气结则生痰,日久便形成食滞痰阻,致使内元散泄,无法积蓄。今日再次受到突厥叛乱的刺激,风眩复发,异常严重,恐怕又要练上一段时间,才会恢复如初。”

    叶法善天师不敢说李治是因为忧心自己的病体和李贤的离去,才终日闷闷不乐的。

    “如此说来,陛下饮食和精神,都要加倍照顾。”天后对李治道,“今后,还请陛下长居于宫内,颐养圣体。前朝大事,自有妾为您照管着。等到突厥两地平定了,我们就启程回东都洛阳。”

    “天后辛苦了!”李治冷冷的回话中,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一句辛苦了,有半句是出自真心夸奖天后的。

    在繁琐的军国朝政面前,她的精力永远是那么充沛,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她的处事永远是那么果决,意略纵横,雷厉风行,像一架旋翼风轮,永远不知疲倦地悠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