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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混元峰满阶雪满

    永隆二年,立春刚刚过去,一道敕旨,从长安快马送至青田太鹤山洞天,李治天皇敕封叶法善天师为元真护国法师,并命其淬炼护国圣剑。

    子虚、石清代替师父接了敕旨。待使者远去,子虚偷偷打开敕旨,看了一遍。

    “师叔祖到了长安,陛下和太子对其极其宠信,尊为高德大道,让他重新执掌长安玄都观。在他的推动下,师父也得到了一个隆重的封号,可惜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去了,这份惊喜,我们暂时先保管着。”

    “这些蜗名蝇利,师父才看不上呢!”石清神领意得,道,“眼下,师父最想铸成圣剑,陛下命其淬炼护国圣剑,不是正合他意吗?他终于有借口长期居于太鹤山,不用进京侍君了,这才是他最欢喜的。”

    子虚将敕旨重新封好,装入匣子中。“师弟言之有理。这一定是师叔祖给陛下出的主意,他也在为师父多多争取留在江南的时间呢!”

    “圣剑成,即是护国法器,也是我们太鹤山洞天的法器,一举两得,师父一定会很开心的。”

    子虚轻轻阖上匣子。“是啊,也不知道师父和师兄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此时,他们无法看见,那茫茫北荒大地,方圆几百里见不到一寸地芥。风卷旷野,尘土障目,岩石下、沟渠边,零星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两个人影正艰难地行走在这片不毛之地,背影茕茕,步履蹒跚。

    澄怀举袖遮面,依然挡不住满天风沙。

    “师父,北荒这鬼地方,连乌翎都飞不进来,您确定乾山就在前面吗?”

    “这里是仙界禁地,乌翎无法飞越,只能靠双脚行走。”叶法善天师目光坚定,迎着凛冽的朔风前进,“师父打探过,乾山赤铁蕴藏量十分丰富。正因为禁地地势险恶,阴晴不定,一般人难以进来,赤铁在地下安眠数万年,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成为冶剑的上品材质。”

    “我们过饶山走了两百多里了,还要再向北走两百里。弟子的布履快要破穿了,满地碎石,硌得双脚生疼。”澄怀体力有些透支,快要走不动了。

    “不许说话,只管往前走!”叶法善天师脸色铁青,丝毫不予怜悯。这时候,如果他给了澄怀一点点温柔,澄怀的意志力就会土崩瓦解,再也走不动了。

    两人走了很久,风尘渐歇,四下云迷雾锁。

    “乾山,就在我们眼前了。”

    澄怀只看见一座荒山从云层中间探出一个尖顶,山间怪石嶙峋,寸草不生,也不见有什么水流瀑布。四周安静得可怕,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沉闷的野兽长嚎。

    师徒俩徒步上山,沿途看见一群奇怪的野兽,状如青牛,独角、三足,身披月灰色鬈毛,行动缓慢优雅,成群结队从师徒身边徐徐走过。

    澄怀刚想伸手抚摸一下,法善天师一把拉回了他的衣袖。“这是上古神兽獂,守护乾山已经几万年了,但凡有人挖掘这里的山石矿藏,它们就会怒不可遏,群起而攻之,口吐三昧真火,直到将其化为青烟。”

    澄怀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们边走边看,发现山上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是成群结队的獂。“师父,这里一览无余,不管在哪个地方取赤铁,都会被獂发现呢。”

    叶法善天师沉吟片刻,道:“乾山东南方向,有一条山谷,叫洧龙谷,洧水从山谷中流出,沿岸生长着许多阔叶栒木,栒叶是獂最喜爱的食物,你去摘一些栒叶来,将獂引开。然后,师父去取山中的赤铁。”

    “弟子领命!”澄怀不顾脚疼,急忙而去,不一会儿就取来了栒叶。

    他飞昇跳上半空,撒下一把栒叶,獂群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食,呼哧呼哧,大口嚼着栒叶。别看它们平时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度,一见到栒叶,谦谦君子风度就顾不上了。

    澄怀边飞边撒,一直将它们引到乾山十里之外的山谷里。叶法善天师趁机飞符作法,取了山前山后的赤铁。

    师父正在原地等着澄怀,见他来了,便启步下山。

    “师父,如何炼成一把圣剑?”

    “工良师巧,才能成为铦利。”

    “什么是工良师巧?”

    叶法善天师边走边道:“上古商天子的三把圣剑,含光、承影、宵练,皆取材于天地之间万年赤铁。一把上品圣剑,与材质、冶工、炼剑者注入的修为,都莫不息息相关也。”

    澄怀紧跟其后。“我们采撷的赤铁都是生铁,如何才能炼成锟钢呢?”

    “生铁需要赫赫火炼,经过百次炒炼,才能成为锟钢。”

    澄怀似懂非懂,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师徒出了北荒,驾驭乌翎向西飞去,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西荒。远远望去,一座黛青色的巍峨大山,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之中。大山层峦叠翠,高耸入云,立于山巅,似乎就可手摘星辰。

    “师父,此山可有神兽守护?”

    叶法善天师摇首道:“此山名曰泰冒,不曾听说有什么守护的神兽。但山间有一条溪水,名唤浴水,向东流入黄河,水中遍布藻玉。传说,溪水中有蛇妖出没,会幻化成美丽女子,迷惑世人。”

    澄怀提了几分细心,拔剑护师父上山。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条潺潺溪水,宽约两丈,水中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蟹青色透明石头,大概就是师父所说的藻玉了。大的约有上百斤重,小的玲珑如拳头,把溪水截成了宽宽窄窄的样子。

    突然,他看见昔日住在长安时的一位邻家姑娘,跽坐在一块藻玉上,身着赤香色的薄纱,肤如凝脂,面如白玉,云鬓轻挽,妖媚极了。多年不见,但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澄怀急忙跑上前去,隔着溪水呼唤道:“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

    邻家姑娘抽泣道:“尹郎君,我被困在浴水之中,上不得岸了。”

    澄怀立刻跳下溪水,想游过去搭救姑娘。乍然间,水中游来一条手腕粗细的白蛇,将他层层缠绕起来,一条,两条,三条,片刻功夫,他身上缠上了数十条白蛇。澄怀奋力挣扎,无奈他手足绵软,连太乙混元剑也提不起来。

    他担心姑娘安危,拼命向她靠过去。姑娘也提起裙裾,慢慢下到水里,蹚过来将他轻轻抱住。

    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脸颊上,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澄怀心如鼓擂,怦然而动,他刚想接住这樱桃般的朱唇,只见她的口中吐出一条猩红色游丝信子。澄怀一阵眩晕,睁眼之时,邻家姑娘和白蛇都不见了影子。

    叶法善天师将澄怀提上岸来,浑身湿漉漉的,白色的道袍紧贴在肌肤上,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师父用天师宝印作法,驱走了蛇妖。

    澄怀叉手谢过师父。亏得师父法力强大,有惊无险。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蛇妖幻化成邻家姑娘的样子,轻易就骗过了他的法眼?为何他在浴水里浑身无力,一点法术都施展不得?他和那邻家姑娘明明只有几面之缘,相互认识而已。

    “浴水中的蛇妖,会读取你心底的秘密。”叶法善天师笑笑。

    澄怀脸上升起一阵阵潮红,心头忐忑不安,丢了三魂六魄似的。这大概就是师父常说的,情生智障,利令智昏吧?

    他深深觉得,学道之人,若要悟真,还是远离儿女情爱为好。佛家讲“慈悲普度”,道家讲“清静无为”。这两者,跟世人所谓的儿女情爱,一个让人觉悟,一个让人迷惑。

    他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断情绝爱,永不追逐情感。没有弱点,便可专修道法。

    罢罢罢,邻家姑娘多年不见,如同路人,更何况她远在千里之外,暂且不提她了。澄怀定了定神,收拾好情绪,和师父一起手执宝剑,下了一道天丁金符,取了山上的赤铁,一路下山来。

    两人快马加鞭,一刻不敢消停,继续南下鹿吴山。

    鹿吴山和泰冒山一样,危峰兀立,重岩叠嶂,不见人烟气息。山崖罅隙间,一股清瀑汩汩泌出,从悬崖上倾泻下来,汇流到山脚下,便升腾起一片缥缈云雾,宛若仙境一般。

    云雾轻柔如纱,四处弥漫,渐渐吞噬了他们。

    “云雾之盛,顷刻而讫。我等背靠背,不要轻举妄动!”澄怀与师父背向而立,把手中的剑握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怪物出现。

    白茫茫的云雾越来越浓稠,飘飘忽忽,笼盖四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隐隐绰绰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仿佛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忽然,澄怀感觉到脚下有一条细长的东西缓缓扫过脚背。

    叶法善天师大喝一声:“起!”两人腾空而起,手起剑落,两把太乙混元剑化作一道闪电劈下,如白蛇吐信,秋霜扫叶。一声凄厉的嘶叫响起,一道影子遁地而走,消失不见了。

    云开雾散,地上只有一条带血的尾巴,劈劈啪啪,上下跳动着。

    叶法善天师用太乙混元剑拨弄了一下尾巴。“这是鹿吾山上的神兽,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龙爪、牛尾,通身灰白,声音如婴儿啼哭,生活在鹿吴山间的溪水里,来无影去无踪,从未有人见到过它的身影,专食路过此山的行人和野兽。”

    “刚才,我们差点成为它的腹中食物了!”澄怀心有余悸。

    师父不说话,默默地走到山脚下,转了一圈,四周悬崖峭壁,竟然没有一条路可上山,只有藤蔓绕于孤涯之上,草木生于壑缝之中。

    叶法善天师抓住悬崖边的一根藤蔓,用力扯了扯。“澄怀,你跟着师父,用力爬上去。记住,千万不要回头看!”

    澄怀颔之。师徒俩一人一根藤蔓,奋力攀援而上。岩壁湿滑,无处落脚,人挂在藤蔓上,好像一只瓜果,风一吹就晃动转圈,只能借助手脚的力量,一点一点踩着藤蔓爬上去。

    脚下是万丈深渊,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两人足足爬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爬上了山顶。

    登高远眺,南荒大地群山延绵,广袤无垠,一切尽收眼底。澄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张开双臂,仿佛脱笼之鹄,要拥抱这波澜壮阔的万里河山。可是刚刚张开羽翼的鹄鸟,却因为精疲力尽,瘫软在地上。

    休憩片刻,恢复精力,叶法善天师和澄怀面对面跏趺坐下,手持宝剑,默念天丁咒,飞符召唤来天丁力士,将山中的赤铁悉数搬来,收入风袖之中。

    叶法善天师将宝剑收入剑鞘。“我们离开青田太鹤山洞天三月有余了,路途虽艰辛,但也收获满满。天皇陛下命我们为其淬炼护国圣剑,敕令应该已经到达了。”

    “春秋末期,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在龙泉秦溪山铸成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名剑,自此,括州宝剑就名扬天下。《考工记》中说,括州之所以能造剑,皆因此地有材之美者,地之良者。”

    “得山川之灵秀,天地之精华,悉其技巧者,才能淬炼宝剑。”叶法善天师凝视远方,星目含威,“玄门弟子,斋醮行科,咒、讳、气、符,都要配合法剑使用。复原上古圣剑,与我茅山符箓派意义非凡。这是一条荆棘之途,少则五载、十载,多则要数十载。”

    “贞观名臣魏徵在《十渐不克终疏》中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非行之难,终之斯难。天下万事,难的不是去做这件事,而是真正行动起来去实现它难,坚持到底则更难!”

    叶法善天师欣慰地抚摸着澄怀的脑袋。“澄怀,你长大了,已经成为师父的得力助手了!”

    澄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比师父还要坚毅几分的意志。“师父未竟之业,也是我们的大业,弟子誓与师父共进退!”

    回到青田太鹤山洞天,澄怀稍作歇息,立刻带领观中道士,在混元峰上丹井旁,搭建了一座铸剑房,架起七星铸剑炉,将山间清溪引至丹井,开始铸炼圣剑。

    赤铁入炉,慧火熊熊燃起,炉鞴呼呼鼓之。混元峰上,叮当之声昼夜不绝。

    锻炼乾刚坤作冶,吹嘘离火巽为风。气以举之,假天地为炉鞴;神以行之,运元始为钳锤。清溪观十几位年轻力壮的道士,将铁水煅烧成锟钢,再反复炼打淬砺,足足九九八十一天,剑坯终于出炉了。

    一番刮削琢磨之后,澄怀用火钳夹起剑坯,仔细察看。剑坯造型简约大气,坯身光洁细腻,剑刃如霜,锋利无比,但剑身昏涩,黯然无华,丝毫没有传世圣剑的凛冽之气。

    石清凑过来观看,好奇地伸出手,在锋刃上轻轻摸了一把。这把剑坯虽不起眼,却凌劲无比,他的手指霎时切开一道隐约可辨的伤口,血流如注。

    子虚见状,赶紧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澄怀双眉紧蹙。

    他记得,师父为天真皇人所著《真龙虎九仙经》的注释中曾写道:“炼剑者,先收精华,后起心火,肺为风鞴,肝木为碳,脾为黄泥,肾为日月精罡也。肾为水,脾土为泥模,身为炉,一息气中为法,息成剑之气也”。

    剑身已成,剑气何在呢?

    他让子虚去紫霞宫,将叶法善天师请来。

    叶法善天师反复观看着剑坯。一把没有剑气的剑,再凌劲也不过是一株没有生命的植物,它只能插在花瓶中,摆在案上,供人欣赏而已。

    他在铸剑房中苦思焦虑,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圈子。

    “七星炉旁,踏蹑北斗,跨踞魁罡。九九八十一天,锋芒出而光华不在,是阴阳失调之故。剑为至刚之物,天下柔弱莫过于水,攻坚莫之能先。山间溪水,是天地间云露雨雪汇集而成,属于硬水,并不适合淬剑。”

    “一把好剑,必定是刚柔并济的。”子虚道,“弟子在《轩辕剑经》中读过,攻坚强者,应该用仙界的圣水。因为它经过千万年的沉淀,水至清至柔,不带一丝杂质。用此柔水制强者,则强损而柔全也。”

    叶法善天师颔之。“子虚说得极是,金气的温润流泽,须靠水生!一把上品圣剑,必须要经过五龙真水的淬炼,才能辉辉光焰射星斗,灿灿锋芒覆天地。”

    数月的辛苦打了水漂,澄怀感到有些心灰意冷,恹恹地说道:“师父,混元峰上只有一方晚华池、一方印月池、一条芝溪,到哪里才能寻到五龙真水呢?”

    “五龙者,五行所聚,天地阴阳正气催化而生。传说,东王公的蓬莱、方丈、瀛洲三洲的神泉,或者西王母的瑶池之水,都可淬炼刀剑。剑烧而入水,经过七七四十九道淬火,七七四十九道淬砺之后,圣剑汲取仙界圣水精华,凡胎疲而气衰,方可得上古三剑合道之神力。”

    澄怀道:“东海上岛三洲,昆仑虚瑶池,都是神仙居住之地,哪是我们凡人可以企及的?”

    “只要你们好好修炼,道法精深了,师父就可以带你们去了。”

    澄怀低沉地应了一声。

    “澄怀,你们也不要灰心,这几个月的辛苦,师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天地与之和合,则万物得其所。含光,视不可见;承影,若有若无;宵练,随过随合,全籍阴阳造化修为。取彼日月,炼以丙丁,方能化有形为无形,化有限为无限。”

    澄怀道:“弟子知道了。慧火煅成,圣水磨砺,圣剑天地合。希望师父早日寻得五龙真水,助我们复原上古圣剑!”

    叶法善天师颔首。弟子们叉手致礼,目送师父回紫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