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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好久不见

    果汁喝了大半,夜色渐深。姜禾收到“五分钟后”的信息时起身,站在办公大楼的不远处等待顾然。他像一个正在偷情的人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也像正在热恋中的少男充满燥热。

    顾然很守时,她在五分钟刚开始时走出办公大楼,出现在姜禾的视线之中。

    她身着黑色西装,踩着黑色高跟鞋,看上去神秘且高贵。她没有提爱马仕包,什么包也没有提,他知道她不想通过物质刺痛自己的尊严。

    她还是敏锐,只通过手机屏幕就知道他经济并不宽裕。

    顾然接了个电话,看似还在商讨工作上的事宜。姜禾看见昔日的少女与此刻的成功人士合为一体,共同向他走来。

    “我要见个朋友,明天,我请你可以吗?”顾然说话的余音被走向她的姜禾窃听。

    他知道她很忙。他越走近她,就越觉得二人的差距不只是物质上的,更是思想深处的。她接受了工具理性,接受了事物的一切形态,而他还在抗争,还在矫正。

    他知道这是如何形成的,她的思想深处没有多少理论,她没有被各种互相冲突的理论拉扯,她在自我拉扯之中找到了跃升之路的法则。

    “我们去哪里?”她率先开口。

    “那边有个饭馆,我们去吃晚饭?”

    并肩而行时,姜禾才意识到穿着高跟鞋的顾然与自己差不多高。

    他比刚才更细腻的体察到了二人的差距,气势上的差距,这不是通过衣物就能装扮出来的。他感到受挫,他原本可以不与她见面的,他为什么要等她呢。

    为那个答案。

    姜禾带着顾然走进一个带着花园的街边饭馆,暮色的笼罩下令在坐的人与不知名的花草有了朦胧的暧昧。

    进门时,他让顾然先行,以体现绅士之风。顾然也不遑多让,她挑了靠近街边的角落位置入座,准备拿起手机扫码点餐,被姜禾拦住了。

    “我来,你喜欢吃什么?”

    “水果沙拉,我吃这就行。”

    他滑动着手指寻找水果沙拉,给自己点了碗乌冬面,期间收到纪晓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微信,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机调至静音,将手机扣在桌子上躲避干扰。

    夜色中的顾然多了几分魅惑,她似乎长高了一些,也消瘦了许多。精致的妆容与得体的服饰让人看不出她来自乡村。他久久的看着她,看着她坐在暮色之中,看着她的眼睛,他回想起高中时的晚风,仿佛正在享受那时的轻柔。

    “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这句话在他心里盘踞了十几年,终于问了出来,他却害怕即将到来的答案。她移情别恋,或有了不一般的人生际遇,比如张爱玲的顾曼桢。他不敢望下去想了,静静地等待顾然的答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我给叔叔打过很多次电话,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可我却从来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为什么你没有来BJ上学?”

    “我没有机会读大学…我没有读过大学。”顾然停顿了片刻,似乎对没有读过大学难以启齿,“我本想复读,被我妈送去了保安培训机构,你在学校里读书时,我正在跑五公里…”

    “为什么,你学习那么好,是因为你弟弟?”

    顾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吧,不过不重要了,没读大学有没读的人生…我们都在往前走,不会回退。”

    姜禾觉得遗憾,从见到顾然那一刻就觉得遗憾。他们本可以在校园恋爱,从校园走向婚姻,彼此支撑,走向婚姻。

    可他听顾然的语气并不后悔,也不感觉遗憾,她接受了分离的结果,也接受了错过的遗憾。

    顾然吃饭时细嚼慢咽,她的不慌不忙如同一条无毒的蛇,游离在他的身体内部,他开始感到胃部不适,这是高三到大二期间拉下的病根。

    他知道到顾然所说的往前走是什么意思,这十几年来的生活一直在往前,只是此刻他们坐在彼此对面,却意识到时间的停滞,他们认识十几年前的自己,却对眼前的人毫无所知。

    “你呢,这些年过的如何?”顾然轻快的问,她想听他亲口讲述那些经历。

    姜禾偏过头,看着深沉的夜色,他说不好也不坏时声线有些颤抖,他的不好也不坏中藏匿着步入名校,看见中产以上生活的落差。

    他在中产阶级看不见自己的同类,在底层也失去了原有的位置,他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一直在与自己对抗。

    “你结婚了吗?”

    “我独身。”

    独身,她独身。为什么,他问自己为什么,是什么让她绝了婚恋这条路,是什么让她如此决绝,是什么让她获得了今日的成功。

    他要问为什么,也要问如何,他问她为什么不愿意结婚,他问她如何获得跃升。

    “没有为什么,只是对婚姻不感兴趣。至于如何走到今天,那是一条泥泞之路,血迹斑斑,一两句说不清楚,不过你呢,我挺好奇你的大学生活…”

    姜禾理解顾然的云淡风轻,如今她已然实现了阶级跃升,没有名校加持反而更能证明她的实力,也说明成功的路径并非只有一条。

    “我?我的大学生活相对而言比较枯燥,整日与书为伴,不怎么社交,感觉难以融入。”

    “融入哪里呢,城市吗?”

    “嗯,总感觉格格不入,而且感觉落后了同学很多。”

    “情理之中,我们从边缘地带而来,身上带着原生地的气息,要融入只能舍弃原有的一切,脱胎换骨才行。对了,你呢,你的爱人也在深圳吗?”

    姜禾诧异于顾然的洞察,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自己有女友的,“嗯,她也在深圳,她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们…”

    “大学同学吗?挺好的,校园恋爱最美好了。”

    姜禾注意到了顾然眼神闪现过的片刻失落,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推理能力,如果是在大学期间谈的恋爱,意味没多久后,他就移情别恋了。

    他正准备解释,柳承奎出现了,他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是顾然的绯闻男友,他是创投圈的人。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与顾然已经处于两个世界了。

    “这位是?”柳承奎在顾然的招呼下入座后问。

    “高中同学,姜禾,目前应该是位学者?”她将目光投向姜禾。

    “你好,姜禾,目前在出版社当编辑。”

    姜禾与柳承奎握手时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力量与压迫。他上的压迫感与强装出来的并不相同,他的压迫感是原生的、自然生长的,而非后天模仿而成。他对此颇为熟悉,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能轻易识别他们身上的气息。

    “准备如何处理这次的舆论危机呢?”柳承奎与姜禾短暂寒暄后问顾然。

    “《南方人物》的主编已经答应提前撰写传记了,我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见你如此胸有成竹,我就放心了,那你们继续叙旧,我约了人吃饭,先走了,改天再聚。”柳承奎与姜禾握手告别,而后消失在夜色中。

    姜禾看见他朝一辆豪华轿车走去。从柳承奎出现那一刻开始,他就看到了价值不菲的西装与那块闪耀的劳力士,落座是表从西装袖子跑了出来,一块表够的上他一年的薪资。

    虽然姜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差距,却觉得羞愧,因为顾然目睹了这种差距。

    “《南方人物》的主编?沈老师吗?”姜禾问。

    “是他。”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我们虽然不在一个单位,平时倒也经常碰面。”

    “我以前在他的原单位当过一段时间保安,不过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当年他还借给了我杰克·伦敦的书,对我帮助很大。”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姜禾有些底气不足,他对能否帮助顾然毫无把握。

    “暂时还不需要,不过你在哪个出版社呢?”

    “九州出版社,国内好几本与女性相关的书都出自我们出版社。”

    “我记得有人说过语言是一场围猎,掌握话语权就是掌握了权力,女性主义相关的书需要更多的阅读,但同时也会带来更多的批驳和反对…挺有意义的工作。”

    ……

    夜色越来越深,如同一张黑网张开大口吞噬这座城市一切还在蠕动的东西。顾然见姜禾并不准备主动起身,便主动邀请他到街上散步,送走姜禾后,她还需要回到公司工作。

    顾然此时才察觉到姜禾的肩膀并未比自己高多少,他非常消瘦,手腕纤细无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就在此时,姜禾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犹豫之后接了起来。

    “刚吃完,一会就回来,你早点休息,别等我。”

    他挂了电话后说道:“我女朋友,她叫纪晓…我们最近有一些情感危机,在闹分手…”

    “危机是可以度过的,关键在于是否还有爱…你们从大学开始在一起,也应该要结婚了吧。”

    “是,她想结婚…”姜禾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顾然自己的想法。

    “你呢,你不想结婚?”

    “嗯…不太想,婚姻太糟糕了…我还有很多事想做。”

    顾然停下脚步,她不想对此事发表太多看法,她也没有观点产生,结婚与否都有选择的自由。她沉浸在夜晚的魅色之中,她原以为与姜禾的会面会充满浪漫、激情。

    他会有许多问题,他同时也有很多答案,而从见面那一刻开始,似乎一切问题与答案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些年过的如何,如何走到今天,中间的爱恨情仇全都化作了夜晚的空寂与落寞。

    他们站在公司楼下话别,不知是夜色的原因,还是顾然身上的神秘感作祟,姜禾再次感到被围困。她的手指很细,毛孔里有被遗忘的未被处理掉的汗毛。他不敢直视她,却忍不住观察被她的一举一动吸引。

    灯火正在熄灭,二人也陷入了沉默,紧张与神秘正在空气中酝酿,准备在某个时刻爆炸、散落。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心里只有彼此的真实反照。

    顾然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翻滚着涌向脸颊,她同样不敢直面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藏有隐秘的破碎,而他的眼睛里有她的渴望,她害怕他眼睛里的自己与他看到的自己是割裂的,于是躲避,成了整个故事的主旋律。

    这场沉默的战争最终以姜禾的投降结束,他对顾然还是心动的,尽管他已有女朋友。

    姜禾在顾然的亲近里感到了疏离,某种真正的距离,与世界的距离。她就像一团在眼前荡漾的火花,能看见它,也能感受它,伸手去抓时,火花会沿着脉络游走,令人无法抗拒,它死死的抓着你,但它从来没有试图抓过你,它只是在那里。

    吃饱饭的散步不像饥饿时那般仓促,月色的衬托下,二人的步子在空中打一个优美的弧度才会落下。

    “你还记得那三年吗?”顾然盯着前方,仿佛黑暗里有某种声音告诉她应该这样问。

    “当然记得,那三年应该有很多故事,尤其是爱情故事。”

    “不见得,生死攸关,爱情只是虚幻,甚至会带来诸多干扰…爱情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断情绝爱了吗?”姜禾有点不可置信。

    “可以这么理解,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一起生活就是爱吗?了解对方的全部就是爱吗?怎么才算了解对方的全部呢?有时候你会爱上一个并不知道对方名字的人,有时候知道爱人的名字却从未了解过他,而他们以爱的名义接吻、做爱…他们在浪费时间,却没有人戳破这一点,人喜欢欺骗自己,还有别人。”

    “可是,女人多少还是期待爱的,如果你不期待,一定有原因。我可以…”

    “你不可以,没有人可以。我并不认为女人都是期待爱的,或许年少的时候是这样,但成熟的女人期待的不是爱,而是自我与某种真相。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对于部分女人来说,在她年少的时候体会过爱,那爱让她很困惑,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她知道对方的行为与她对爱的认知是完全相反的;她需要一边说服自己相信那是爱,一边说服自己那是罪…”顾然停顿了一会儿,为了平息起伏的情绪,姜禾感到她说那是罪时用了很大的勇气,仿佛难以启齿。她继续说道:“后来,她也遇到过一些人,一些爱她的人,但她始终不知道爱是什么,她隐隐觉得所有的爱里都包含着某种欺骗与诱人坠落的因素;最开始,你接受了这种坠落,并沉溺其中;后来,你想要跳脱出来,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用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相信这就是真相,但你不接受欺骗,而当你不接受欺骗时,真相也就浑然倒塌了,于是你成为了异类,被抛弃、被爱的人抛弃、被社会抛弃…”

    “不存在绝对真相,只有相对真相。”

    “我们换个话题吧”,她停顿了一会,仿佛在思考什么,继续说道:“你认为从完整走向破碎需要多久?从破碎到破碎又需要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的完整发生在母亲十月怀胎前,自那以后我就开始走向破碎,每天都要比昨天更碎一点。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白天?午夜?或是早晨,母亲不记得的事我也不记得,她的记忆也没有那么准确。

    “第一次感觉到破碎是我发现别人都有爸爸,而我没有...我的记忆中一直是没有父亲这个角色的,对不了解生育原理的孩子来说,‘我’来源于母亲的子宫;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是有爸爸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完整;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对于那时的我,那个地方很遥远;他很时尚,留着山羊胡与那个年代流行的卷发,他大概是爱我的,但这种爱随时可以丢弃;当他想要去远方时,我就是可丢弃的物品,还有我的母亲。

    “第二次破碎是我八岁那年,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带了又红又大的苹果,母亲什么也没有,她在厨房里做饭,爸爸又要出去,不知道去哪儿,妈妈说刚回来就走,爸爸回过头狠狠的瞥了妈妈一眼,狠狠的说了句做你的饭,管那么多….我和妈妈坐在餐桌上吃饭,爸爸还没有进家门我就闻到了酒味,他二话没说就抓住妈妈的脖子,‘你是不是给我妈告状了?说,是不是?’我那时候很胆小,放下碗筷哇哇哭,嘴里还有没有咽下的被咬碎的米粒…妈妈看着我,她没有流泪,她的声音里也没有恐惧,她对我说“快到卧室去,把门锁上。”我还是哇哇哭个不停,等我反映过来时,妈妈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用他的脚,不对,是皮鞋狠狠踢妈妈的头,踢她的肚子,他还想用凳子砸她...妈妈用很难听的话骂他…我知道妈妈在被欺负,我知道这个被石头包围的房间不会有人来救妈妈,我感觉脑袋快要炸开了,蜜蜂在脑子里嗡嗡的叫个不停,我跑过去抱住妈妈,爸爸停止了,他出门去了,妈妈站起来洗碗...

    “小时候,我总是做噩梦,大多数人以为是小孩子想象力丰富,但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噩梦不是因为想象力,而是恐惧,那种恐惧来源于何处,不得而知。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同一个情境,它们像连续剧一样在黑夜里趁我睡着时袭击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失眠了,我总觉得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它就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我的脑袋上方或脚下面。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有某种幻想,比如在黑夜里,会有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真的能体会到那种触摸感,头皮会紧起来;或者有另一只手在拉我的脚脖子...我觉得它们想要带我去某个地方。说真的,姜禾,我居然没有恨过我父亲,在我亲眼看见他怎样殴打我母亲后,我居然还可以叫他爸爸。”

    “那些梦,现在还记得吗?”

    “记得啊,成年后偶尔还会出现连续剧梦境,它们让我觉得梦也是一种生命;失意时、难过时,我就喜欢睡觉,喜欢在梦里找回那些失去的与得不到的,那些梦让我得以逃离现实;而最重要的是,有时候梦是对现实的一种补充,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在梦境里却可以。好了姜禾,我要上去工作了,我们会是朋友,对吗?请你不要打破这种关系,好吗?”

    姜禾知道她是在预防他的更进一步,他只能答应,他看着她离开,而后被黑暗里的那只手搅的不得安宁,在顾然讲述那些破碎时,他今晚注定是要失眠的,他望向黑夜,仿佛有蠕动的脚底与会叫喊的残泪。为什么在她的神态里完全看不出童年的痕迹?为什么她可以云淡风轻的讲述那些破碎呢?他转身时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还未被社会捶打彻底的中年男人,双手握着愤怒与妥协,也许某时某刻会用妥协杀死自己,或用愤怒杀死别人,而此刻,黑夜里的那只手正擒着他,仿佛想把他拉回顾然的童年,带他体会她所经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