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由南向北
飞机下落时，顾然才缓缓睁开眼睛，她身后跟着的保安记忆也被甩在身后。她跟在空姐身后，在颠簸中往商务舱走去，她的包还在商务舱的座位上。
她刚坐下，空姐就前来叮嘱她系好安全带。而后她闭着眼睛，感受飞机下落的失重。
半个小时后，她就会出现在故乡的土地上，出现在桃花源；一个小时后，她就会见到病重的母亲。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好像乌云覆盖了整个地面，而此时明明艳阳高照。
顾溪，顾恺在干什么呢，他们有没有陪在父母身边，让我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呢？让我出钱吗，还是有别的事情发生？顾然越想心越往下沉，昔日被丝线束缚、捆绑的窒息感又一次淹没了她。
她不时看着手表，越来越急躁，时间不再是一分一分的过，而是一秒，一毫秒的过。
她回想着顾溪打电话时的语气，猛然发现原来母亲是怨恨自己的，所以才病重也不告诉她。她在怨恨自己对顾溪的残忍，怨恨她的六亲不认。
有一瞬间，顾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但转瞬，她又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造成的。“是顾溪和顾恺，是他们逼的我必须残忍，明明来自社会最底层，却贪图享乐…”她无法理解弟妹的行为，即便如今也依然如此。一想到他们依然过着寄生、吸血的生活，她就恨的牙痒痒。
许是哭的时间太久了，醒鼻涕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很少在公共场合发出声响，只是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气被液体堵住了，需要力量才能倾泻而出。
她不是为父母悲惨命运而哭，她已经接受了父母的命运；她是为弟妹的行为落下了无奈的泪水，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恸。她在职场上游刃有余，却处理不好家里的事，这几年她虽然生活在深圳，却总是在梦里回到北方，回到桃花源。这也让她挫败。
“你怎么了？”
顾然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擦了擦眼泪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发现一个剑眉夺目的男生正在看着她，而他正是柳承奎。
“你怎么了？”他又问，递给她一张纸巾。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感。
“我从深圳返回古城，没想到会在飞机上碰到你，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他为久别重逢而窃喜，也责怪她的不告而别。
她收拾好情绪，第一时间想起了乔雨，便问“她怎么样了？”
“她走了，这次是真的结婚了。”他拿出手机，给她看乔雨的结婚照。
“她是自己走的，还是你逼迫？”
“我不会逼迫她，也没必要，她是我的下属…你消失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和我演戏了。”他欲言又止，“那个，我们可以重新加个微信吗？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家事，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呢？”他终于问了出来。
“演戏是什么意思？家事，柳总，我觉得你的问句略多。”
柳承奎笑了笑，说：“那是因为是你，我也将公司…”他用力握着手机，犹豫之后再次对顾然说：“这会可以开机了，我们加微信吧。”
顾然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机还是飞行模式，便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柳承奎注意到那有磨损痕迹的爱马仕时，心想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线品牌。
开机的瞬间，顾然收到了数条微信。直觉告诉她是家里人发来的，她不想在柳承奎的注视下理会，她侧过身子，躲避柳承奎的目光，而后打开微信。除了柳承奎的好友请求，还有三十五条来自顾恺的未读信息。
“赶紧通过一下。”柳承奎在她耳边低语，仿佛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在搭讪。
她点进新的朋友那一栏，按下同意键。
“我也将公司…”他还没有说完，顾然已经不顾一切往出舱口走去了。她已经熬了半个小时，不愿意继续熬下去，她害怕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害怕余生生活在遗憾之中。
舱门打开，顾然第一个冲了出去，疾步而行。她感觉身后不再有柳承奎的视线后打开微信，阅读顾恺发来的信息。
我带妈来唐都医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不想住院，我怎么都说不停，整天嚷着要回去。
妈在骂爸，你在哪里？大姐，你不回来不行。
我二姐这几天不在医院，你回来看看爸妈吧。
……
“刚下飞机，地址发给我。”她回。而后对出租车师傅说：“唐都医院，走高速。”而后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出神，想象着见到母亲之后的情景，是否会与韩琍碰个正着，是不是应该化解与顾溪的恩怨…
走出机场时顾然就感受到了久违的朴实无华、却也野蛮的气息。出租车里的闷热刺鼻的气味加剧了野蛮，她不自觉的皱着眉头，她收住了眼神里正在蔓延的嫌弃，以免刺伤司机师傅的自尊。
她不喜欢这座城市，甚至厌恶这座城市，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来。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回来，希望自己能彻底割断与这座城市的关联。
柳承奎跟在顾然身后，紧紧盯着她。看她低头看手机，看她疾步而行。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视线才失去了关联。
他早在候机厅时就注意到了她，一个拎着爱马仕的女人很难不惹人注意，她身上没有任何饰品，红底高跟鞋足够耀眼，小腿并不纤瘦，被肌肉包裹着。她身上有一股硬朗之气。
她早在五年前就吸引过柳承奎了。他以为五年时间，他不会再对这个女人有任何兴趣，然而看见她的第一面，他还是又一次沦陷了。
他听见她向空姐询问要去经济舱时困惑不已，却未曾打破她的计划。他从她的神态判断出并非因公出差，而是私事。
她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忧愁，好似一连下了几夜的雨，清明却粘稠。
柳承奎对顾然的好奇丝毫未曾减退，反而更甚。短短五年时间，她坐上了商务舱，拎着爱马仕…这五年期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希望这个答案与婚姻无关，他希望她还单身，那他就还有机会。
他本想快步上前与其攀谈，却被她身上的那股气息击退。他败下阵来，他觉得既然有了微信，就不急于一时。按照顾然的性格，也不能急于一时。
一小时后，出租车停在唐都医院门口，司机师傅用方言说：“二百。”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顾然，猜测她是个大人物，却不敢盘问，于是沉默了一路，他将二维码递给她时刻意转动身子看这个令他沉默的女人，他只看了一眼，就捕获了不好惹的信息。
“几楼？”
“五楼。”
顾然问顾恺住院信息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四处张望寻找住院部，偶尔将视线放在来往的路人身上，他们也在观察她，她的高跟鞋与口红，他们不认识爱马仕包，却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与医院格格不入。
她抬脚时，地面传来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她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小腿有些外扩，走起路来有些滑稽。顾然往前走了几步，以便从侧面观察她，才发现此人正是顾溪，是她多年未见却彼此怨恨的妹妹。
她放慢脚步，与之拉开距离。
顾溪的罗圈腿是小时候被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大人踩成这样的，这是顾然从母亲嘴里听来的，并未亲见。依然穿着廉价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不足百元，头发倒是留的很长，从背影看上去颇有魅力。
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顾然暗自想道，她并不同情妹妹的贫困与不易，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当年她能说出要当家庭主妇的话顾然就认为她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何况她说这句话时已经三十一岁了，思维已经定型了，难有出路。
为了避免与顾溪在电梯中相遇，她持续放慢脚步。顾然似乎有一双透视眼，直到看到顾溪坐在母亲的病床前，她才恢复正常行走速度。
她走进电梯时被挤在了最里面，这样就无人观察她了，她也不愿意凝视他们。她的脑子冒着白雾，等待着接下来的画面进行驱散。
她仰着头寻找518，也控制着行走的力度，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到517门口时，长呼了一口气，而后走向518，倾听动静，片刻之后敲门，推门。
她看见母亲犹如死尸一样躺在病床上，她瘦了几圈，皱纹不在文文弱弱的，而是以强劲的力道敲击着骨头，发出嘭嘭嘭的声音。她想起多年起与母亲去医院看望外婆时的情景，外婆拉着母亲的胳膊，央求道：“没钱了，你给我借点钱，院住不下去了，要死了。”母亲给外婆借了2000块钱，在她死后分财产时，她怕兄弟不给分，撒谎道这钱是顾然的，如此才将2000块钱要了回来。
眼下的母亲与当年的外婆如出一辙。病房里的人在顾然敲门时纷纷望向门口，“这是顾然？”有个妇女发出疑问。
“是，是我大姐。”顾恺说着走向顾然，瞄了一眼姐姐手上的爱马仕。他一眼就辨别出了真假，他也知道这包价值不菲。他引领着姐姐走向母亲。
顾军也从椅子上起身，打量着女儿，不敢上前，用眼神传达着思念，他的眼睛红了。
顾溪见到顾然后，默默的从中心位置退向边缘，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她。她知道姐姐很成功，知道她有上亿身家…可这些都和她无关，顾然早就说过了，她也好奇她为什么会在五年内获得这样的成功，只是无法问，她们之间早已只有仇恨。
“怎么样，严重吗？”她没有叫妈，像看望远方亲戚一样问道。
“发现的早，及时治疗就没什么大问题。”顾恺说，“妈一直念叨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然看向父亲，问他身体如何，“腰还疼吗？”
“好多了，不干活就好多了。”顾军的身体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已经五年不见女儿了，他最看重的女儿。
亲戚们知道这一家人有话要说，纷纷退出病房。临别前，他们安慰刘月安心看病，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知道顾军有个成功的女儿，也知道他们与女儿断绝了来往。他们不敢教训顾然，她有钱，说不定他们以后用得着她呢。他们也不敢劝说什么，一个成功的人怎么会听别人的劝？他们嫉妒顾然的成功，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表露。他们退出病房时，用一种难以察觉的眼神观察着她。
如果是十年前，顾然会被这种眼神刺痛，而今，她怎么会畏惧任何目光呢。他们走后，顾然才将爱马仕放在另一张病床上。
她依然站立着，对母亲说：“发现了就好好看病。”
她不愿意说钱的事不用操心，她不想被他们抓住，尤其不想被弟弟妹妹抓住。
十年前，她义正严辞的对弟妹说：“我穷也好，富也罢，和你们没有关系，我只能负责爸妈的医药费，其他的管不了，希望你们能明白，真正独立起来。”
她本想用最激烈的语言直击本质，比如：爸妈死了我可以活下去，你们呢，爸妈死了你们依靠谁，喝谁的血。
她犹豫再三删掉了这段话。
“不看了，过几天就出院。”刘月说。
她一开口，就令顾然抓狂，脑子里的嗡嗡声又响个不停，那股情绪又在燃烧。
“就你们姐弟三个，还闹的像个仇人一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她吼道。
顾军将头低进裤裆，他也为儿女闹成这样而伤心，可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问题。顾溪与顾恺也低着头，顾溪的手臂垂直着，直向地面，连同她的头也一块拽了下去。她抬不起头来，尤其在顾然跟前抬不起头来。
她曾无情的击碎了自己的尊严，她憎恨姐姐，恨不得她去死。可她又是那么成功，她一直希望有机会能缓和姐妹之间的关系。可是顾然不说什么，她就更无法开口了。
“我出去买双鞋。”顾然借故逃出病房。
此时，她才感到脚后跟生疼，几千块钱的鞋没有解决磨脚的问题，却依然有人趋之若鹜。
“然然…”
她听见父亲的声音，掉转回头，忍着疼痛走向他。她发现父亲比以前矮小了不少，这个读过高中的有文化的木匠终究是败给了生活，不再扮演施暴者，是生活对他施了暴。
“不要和你妈见怪，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脚破了。”
“嗯，我去买个平底鞋。”她说，而后告诉父亲：“爸，我可能待不了几天，我妈的医药费我来付，这张卡您收着，不要让顾恺和顾溪知道，密码你的手机号后六位。”
顾军将女儿送到门口时返回，他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卡，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妻子和那两个不争气的。
顾然站在医院门口等车时看了一眼脚后跟，破了皮，血液在往出渗。迎面而来的出租车虽然亮着空车的标志，却无不坐着人，这是她厌恶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她不愿意与陌生人共处一个空间，便只能等着。
十分钟后，一辆奔驰缓缓驶来，停在跟前。她正准备后退，为其让路，却看到柳承奎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来。
“去哪里，上车，我送你。”
顾然眼见等不来出租车，便上了车。
“没想到这么巧，一天之内从南到北碰见两次，要去哪里呢？”
“要去买双平底鞋，你看停在哪里方便就哪里。”
柳承奎看了一眼顾然的脚后跟，他不理解女人为什么要穿高跟鞋，这简直是受罪。
他将车停在百货商场门口，下车为顾然打开车门，将胳膊肘递给她，“扶着走不那么疼。”
顾然没有拒绝，她在五年前就嗅到了柳承奎身上的商业气息，与这样的人相处最忌讳的就是推拉，那会浪费彼此的时间。而且，她与他早已有过亲密接触。
她扶着柳承奎的胳膊一拐一拐的走进商场，“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我看你刚才在医院门口，是家里…”
“对。”
“你妹妹？”
“不是，我母亲。”
“什么病，严重吗？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这家医院的专家会诊。”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热心，这让顾然警觉。他们走进第一家鞋店，顾然选了双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拖鞋。
柳承奎在顾然付钱时问：“这几年你没有担心过乔雨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她呢，她和我无亲无故，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关心，何况…而且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
“那我现在可以重新追求你吗？我们也将公司搬到了深圳，南方比北方更容易在生意场上施展身手…”
“我无法阻挡你，不过柳总，我需要走了，我妈还在医院，再次感谢你。”顾然说。
“要感谢的话，回深圳请我吃饭，记得。”柳承奎望着顾然远去的背影说道。
顾然回到医院时，病房里又聚集了几个亲戚。她认出了他们，他们却不敢开口说这就是然然，以前他们会拍着她的肩膀闲话家常，现在他们担心自己身上的污渍会沾染到她。
顾然将水果放在桌子上，刘月瞅了一眼，用尖锐且刺耳的声音说：“买这些干什么，浪费钱，就你有钱才整天吃水果。”
“你们在这里陪着吧，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她说着走出病房，没有看一眼母亲。
刘月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她改不了多年养成的习惯。
顾然每为家里买一次东西，就会遭到一通臭骂，刚开始她以为是母亲心疼自己，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刚走出病房，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她紧握着拳头，让自己保持最基本的体面。她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将剪刀扔向自己，回想起母亲用最难听的话辱骂自己。她曾指着五岁的女儿说：“你是你爸的小老婆。”
顾然走出医院才发现天空飘起了大雨，雨落在地面上时溅成水花，而后散开。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伞。
雨水溅到破了皮的后脚跟时，有被撒上盐的痛感。
手机响起，她拿起手机看时雨水落在屏幕上，倒映出狼狈的形象，和她的前半生。
她刚坐下，空姐就前来叮嘱她系好安全带。而后她闭着眼睛，感受飞机下落的失重。
半个小时后，她就会出现在故乡的土地上，出现在桃花源；一个小时后，她就会见到病重的母亲。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好像乌云覆盖了整个地面，而此时明明艳阳高照。
顾溪，顾恺在干什么呢，他们有没有陪在父母身边，让我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呢？让我出钱吗，还是有别的事情发生？顾然越想心越往下沉，昔日被丝线束缚、捆绑的窒息感又一次淹没了她。
她不时看着手表，越来越急躁，时间不再是一分一分的过，而是一秒，一毫秒的过。
她回想着顾溪打电话时的语气，猛然发现原来母亲是怨恨自己的，所以才病重也不告诉她。她在怨恨自己对顾溪的残忍，怨恨她的六亲不认。
有一瞬间，顾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但转瞬，她又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造成的。“是顾溪和顾恺，是他们逼的我必须残忍，明明来自社会最底层，却贪图享乐…”她无法理解弟妹的行为，即便如今也依然如此。一想到他们依然过着寄生、吸血的生活，她就恨的牙痒痒。
许是哭的时间太久了，醒鼻涕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很少在公共场合发出声响，只是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气被液体堵住了，需要力量才能倾泻而出。
她不是为父母悲惨命运而哭，她已经接受了父母的命运；她是为弟妹的行为落下了无奈的泪水，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恸。她在职场上游刃有余，却处理不好家里的事，这几年她虽然生活在深圳，却总是在梦里回到北方，回到桃花源。这也让她挫败。
“你怎么了？”
顾然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擦了擦眼泪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发现一个剑眉夺目的男生正在看着她，而他正是柳承奎。
“你怎么了？”他又问，递给她一张纸巾。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感。
“我从深圳返回古城，没想到会在飞机上碰到你，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他为久别重逢而窃喜，也责怪她的不告而别。
她收拾好情绪，第一时间想起了乔雨，便问“她怎么样了？”
“她走了，这次是真的结婚了。”他拿出手机，给她看乔雨的结婚照。
“她是自己走的，还是你逼迫？”
“我不会逼迫她，也没必要，她是我的下属…你消失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和我演戏了。”他欲言又止，“那个，我们可以重新加个微信吗？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家事，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呢？”他终于问了出来。
“演戏是什么意思？家事，柳总，我觉得你的问句略多。”
柳承奎笑了笑，说：“那是因为是你，我也将公司…”他用力握着手机，犹豫之后再次对顾然说：“这会可以开机了，我们加微信吧。”
顾然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机还是飞行模式，便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柳承奎注意到那有磨损痕迹的爱马仕时，心想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线品牌。
开机的瞬间，顾然收到了数条微信。直觉告诉她是家里人发来的，她不想在柳承奎的注视下理会，她侧过身子，躲避柳承奎的目光，而后打开微信。除了柳承奎的好友请求，还有三十五条来自顾恺的未读信息。
“赶紧通过一下。”柳承奎在她耳边低语，仿佛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在搭讪。
她点进新的朋友那一栏，按下同意键。
“我也将公司…”他还没有说完，顾然已经不顾一切往出舱口走去了。她已经熬了半个小时，不愿意继续熬下去，她害怕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害怕余生生活在遗憾之中。
舱门打开，顾然第一个冲了出去，疾步而行。她感觉身后不再有柳承奎的视线后打开微信，阅读顾恺发来的信息。
我带妈来唐都医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不想住院，我怎么都说不停，整天嚷着要回去。
妈在骂爸，你在哪里？大姐，你不回来不行。
我二姐这几天不在医院，你回来看看爸妈吧。
……
“刚下飞机，地址发给我。”她回。而后对出租车师傅说：“唐都医院，走高速。”而后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出神，想象着见到母亲之后的情景，是否会与韩琍碰个正着，是不是应该化解与顾溪的恩怨…
走出机场时顾然就感受到了久违的朴实无华、却也野蛮的气息。出租车里的闷热刺鼻的气味加剧了野蛮，她不自觉的皱着眉头，她收住了眼神里正在蔓延的嫌弃，以免刺伤司机师傅的自尊。
她不喜欢这座城市，甚至厌恶这座城市，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来。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回来，希望自己能彻底割断与这座城市的关联。
柳承奎跟在顾然身后，紧紧盯着她。看她低头看手机，看她疾步而行。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视线才失去了关联。
他早在候机厅时就注意到了她，一个拎着爱马仕的女人很难不惹人注意，她身上没有任何饰品，红底高跟鞋足够耀眼，小腿并不纤瘦，被肌肉包裹着。她身上有一股硬朗之气。
她早在五年前就吸引过柳承奎了。他以为五年时间，他不会再对这个女人有任何兴趣，然而看见她的第一面，他还是又一次沦陷了。
他听见她向空姐询问要去经济舱时困惑不已，却未曾打破她的计划。他从她的神态判断出并非因公出差，而是私事。
她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忧愁，好似一连下了几夜的雨，清明却粘稠。
柳承奎对顾然的好奇丝毫未曾减退，反而更甚。短短五年时间，她坐上了商务舱，拎着爱马仕…这五年期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希望这个答案与婚姻无关，他希望她还单身，那他就还有机会。
他本想快步上前与其攀谈，却被她身上的那股气息击退。他败下阵来，他觉得既然有了微信，就不急于一时。按照顾然的性格，也不能急于一时。
一小时后，出租车停在唐都医院门口，司机师傅用方言说：“二百。”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顾然，猜测她是个大人物，却不敢盘问，于是沉默了一路，他将二维码递给她时刻意转动身子看这个令他沉默的女人，他只看了一眼，就捕获了不好惹的信息。
“几楼？”
“五楼。”
顾然问顾恺住院信息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四处张望寻找住院部，偶尔将视线放在来往的路人身上，他们也在观察她，她的高跟鞋与口红，他们不认识爱马仕包，却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与医院格格不入。
她抬脚时，地面传来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她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小腿有些外扩，走起路来有些滑稽。顾然往前走了几步，以便从侧面观察她，才发现此人正是顾溪，是她多年未见却彼此怨恨的妹妹。
她放慢脚步，与之拉开距离。
顾溪的罗圈腿是小时候被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大人踩成这样的，这是顾然从母亲嘴里听来的，并未亲见。依然穿着廉价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不足百元，头发倒是留的很长，从背影看上去颇有魅力。
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顾然暗自想道，她并不同情妹妹的贫困与不易，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当年她能说出要当家庭主妇的话顾然就认为她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何况她说这句话时已经三十一岁了，思维已经定型了，难有出路。
为了避免与顾溪在电梯中相遇，她持续放慢脚步。顾然似乎有一双透视眼，直到看到顾溪坐在母亲的病床前，她才恢复正常行走速度。
她走进电梯时被挤在了最里面，这样就无人观察她了，她也不愿意凝视他们。她的脑子冒着白雾，等待着接下来的画面进行驱散。
她仰着头寻找518，也控制着行走的力度，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到517门口时，长呼了一口气，而后走向518，倾听动静，片刻之后敲门，推门。
她看见母亲犹如死尸一样躺在病床上，她瘦了几圈，皱纹不在文文弱弱的，而是以强劲的力道敲击着骨头，发出嘭嘭嘭的声音。她想起多年起与母亲去医院看望外婆时的情景，外婆拉着母亲的胳膊，央求道：“没钱了，你给我借点钱，院住不下去了，要死了。”母亲给外婆借了2000块钱，在她死后分财产时，她怕兄弟不给分，撒谎道这钱是顾然的，如此才将2000块钱要了回来。
眼下的母亲与当年的外婆如出一辙。病房里的人在顾然敲门时纷纷望向门口，“这是顾然？”有个妇女发出疑问。
“是，是我大姐。”顾恺说着走向顾然，瞄了一眼姐姐手上的爱马仕。他一眼就辨别出了真假，他也知道这包价值不菲。他引领着姐姐走向母亲。
顾军也从椅子上起身，打量着女儿，不敢上前，用眼神传达着思念，他的眼睛红了。
顾溪见到顾然后，默默的从中心位置退向边缘，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她。她知道姐姐很成功，知道她有上亿身家…可这些都和她无关，顾然早就说过了，她也好奇她为什么会在五年内获得这样的成功，只是无法问，她们之间早已只有仇恨。
“怎么样，严重吗？”她没有叫妈，像看望远方亲戚一样问道。
“发现的早，及时治疗就没什么大问题。”顾恺说，“妈一直念叨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然看向父亲，问他身体如何，“腰还疼吗？”
“好多了，不干活就好多了。”顾军的身体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已经五年不见女儿了，他最看重的女儿。
亲戚们知道这一家人有话要说，纷纷退出病房。临别前，他们安慰刘月安心看病，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知道顾军有个成功的女儿，也知道他们与女儿断绝了来往。他们不敢教训顾然，她有钱，说不定他们以后用得着她呢。他们也不敢劝说什么，一个成功的人怎么会听别人的劝？他们嫉妒顾然的成功，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表露。他们退出病房时，用一种难以察觉的眼神观察着她。
如果是十年前，顾然会被这种眼神刺痛，而今，她怎么会畏惧任何目光呢。他们走后，顾然才将爱马仕放在另一张病床上。
她依然站立着，对母亲说：“发现了就好好看病。”
她不愿意说钱的事不用操心，她不想被他们抓住，尤其不想被弟弟妹妹抓住。
十年前，她义正严辞的对弟妹说：“我穷也好，富也罢，和你们没有关系，我只能负责爸妈的医药费，其他的管不了，希望你们能明白，真正独立起来。”
她本想用最激烈的语言直击本质，比如：爸妈死了我可以活下去，你们呢，爸妈死了你们依靠谁，喝谁的血。
她犹豫再三删掉了这段话。
“不看了，过几天就出院。”刘月说。
她一开口，就令顾然抓狂，脑子里的嗡嗡声又响个不停，那股情绪又在燃烧。
“就你们姐弟三个，还闹的像个仇人一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她吼道。
顾军将头低进裤裆，他也为儿女闹成这样而伤心，可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问题。顾溪与顾恺也低着头，顾溪的手臂垂直着，直向地面，连同她的头也一块拽了下去。她抬不起头来，尤其在顾然跟前抬不起头来。
她曾无情的击碎了自己的尊严，她憎恨姐姐，恨不得她去死。可她又是那么成功，她一直希望有机会能缓和姐妹之间的关系。可是顾然不说什么，她就更无法开口了。
“我出去买双鞋。”顾然借故逃出病房。
此时，她才感到脚后跟生疼，几千块钱的鞋没有解决磨脚的问题，却依然有人趋之若鹜。
“然然…”
她听见父亲的声音，掉转回头，忍着疼痛走向他。她发现父亲比以前矮小了不少，这个读过高中的有文化的木匠终究是败给了生活，不再扮演施暴者，是生活对他施了暴。
“不要和你妈见怪，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脚破了。”
“嗯，我去买个平底鞋。”她说，而后告诉父亲：“爸，我可能待不了几天，我妈的医药费我来付，这张卡您收着，不要让顾恺和顾溪知道，密码你的手机号后六位。”
顾军将女儿送到门口时返回，他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卡，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妻子和那两个不争气的。
顾然站在医院门口等车时看了一眼脚后跟，破了皮，血液在往出渗。迎面而来的出租车虽然亮着空车的标志，却无不坐着人，这是她厌恶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她不愿意与陌生人共处一个空间，便只能等着。
十分钟后，一辆奔驰缓缓驶来，停在跟前。她正准备后退，为其让路，却看到柳承奎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来。
“去哪里，上车，我送你。”
顾然眼见等不来出租车，便上了车。
“没想到这么巧，一天之内从南到北碰见两次，要去哪里呢？”
“要去买双平底鞋，你看停在哪里方便就哪里。”
柳承奎看了一眼顾然的脚后跟，他不理解女人为什么要穿高跟鞋，这简直是受罪。
他将车停在百货商场门口，下车为顾然打开车门，将胳膊肘递给她，“扶着走不那么疼。”
顾然没有拒绝，她在五年前就嗅到了柳承奎身上的商业气息，与这样的人相处最忌讳的就是推拉，那会浪费彼此的时间。而且，她与他早已有过亲密接触。
她扶着柳承奎的胳膊一拐一拐的走进商场，“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我看你刚才在医院门口，是家里…”
“对。”
“你妹妹？”
“不是，我母亲。”
“什么病，严重吗？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这家医院的专家会诊。”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热心，这让顾然警觉。他们走进第一家鞋店，顾然选了双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拖鞋。
柳承奎在顾然付钱时问：“这几年你没有担心过乔雨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她呢，她和我无亲无故，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关心，何况…而且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
“那我现在可以重新追求你吗？我们也将公司搬到了深圳，南方比北方更容易在生意场上施展身手…”
“我无法阻挡你，不过柳总，我需要走了，我妈还在医院，再次感谢你。”顾然说。
“要感谢的话，回深圳请我吃饭，记得。”柳承奎望着顾然远去的背影说道。
顾然回到医院时，病房里又聚集了几个亲戚。她认出了他们，他们却不敢开口说这就是然然，以前他们会拍着她的肩膀闲话家常，现在他们担心自己身上的污渍会沾染到她。
顾然将水果放在桌子上，刘月瞅了一眼，用尖锐且刺耳的声音说：“买这些干什么，浪费钱，就你有钱才整天吃水果。”
“你们在这里陪着吧，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她说着走出病房，没有看一眼母亲。
刘月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她改不了多年养成的习惯。
顾然每为家里买一次东西，就会遭到一通臭骂，刚开始她以为是母亲心疼自己，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刚走出病房，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她紧握着拳头，让自己保持最基本的体面。她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将剪刀扔向自己，回想起母亲用最难听的话辱骂自己。她曾指着五岁的女儿说：“你是你爸的小老婆。”
顾然走出医院才发现天空飘起了大雨，雨落在地面上时溅成水花，而后散开。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伞。
雨水溅到破了皮的后脚跟时，有被撒上盐的痛感。
手机响起，她拿起手机看时雨水落在屏幕上，倒映出狼狈的形象，和她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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