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恩德
下午一时,小西村。
“孩儿他爹,你回来啦?”
砖瓦屋内的老太太瞪大了眼睛,里边泛白的眼瞳直勾勾地盯向前方的虚无。她的眼睛却被这虚无里的没来由的东西刺激到,无端流下两行浊泪。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的,我找人算过了,你一定能回来,那天的仙师算到了你一定没事的。”
木门槛外,穿着一身赤灰色军装的征兵军官闻言一愣。他身后的副官模样凶煞,毫不在意地要踏入屋内,却被那名军官伸手拦了下来。
外边的杂草已经长得挺多了,再往后看,其他几户也没好到哪去,半破不破的。
“老太太,您家孩子呢?”
副官狐疑地瞪向他的上司,而后目光在后者和老太婆的身上不断切换,长得老大的嘴巴愣是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呀,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连这种事也和我开玩笑呢?来,让我摸摸你,你过来点,我看不见了,让我再摸摸你的脸。你的声音年轻了好多啊,冬才,我险些就听不出来了。”
屋外的军官看着老太拄着木棍一步一步迈过来,不自主地往后缩了半步。
军官脸色犹豫起来。
片刻后,他心里似乎有了定夺拱手行礼道:“老太太,打扰了。”
说完,他带着副官头也不回地低飞离老太的居所。
山林中升腾起稀疏的炊烟,空中的飞鸟游过烟柱,没成想撞见了两件会飞的赤灰色大怪物,连忙分散开钻进密林里。
一眨眼的功夫,飞鸟通通不见了。
“老大,你疯了?!要不咱现在赶紧回去吧,我分明察觉到屋里边还有一个人,一定就是那小子!”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苦劝道:“老大,不抓十八的,那就得抓十七的!这不是害了更小的孩子吗?咱回去吧,咱要是再不——”
念叨着念叨着,对方自言自语般地回了他一句。
“呵,这就是长久之计。”
“……老大?”
小西村村角的砖瓦屋内,老太用木棍扫开西南角的秸秆,那里面赫然躺着一名十八九岁的男人。
男人长得高瘦,皮肤黝黑,那对浓眉毛下的眼皮沉沉地拢着。但身上没有伤痕,那件黄麻衣服也还算干净,不像是因为受伤才昏过去,似乎只是睡着了。
“笙儿,笙儿?”
老太看不见东西,视野里只有一片白,只能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来回比划,半天才碰着李笙。
她缓缓弯下身子,半蹲在李笙脑袋边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深色的圆丹药摸索着塞入了自己孙子的嘴巴内。
“笙儿啊?笙儿,醒醒呀。”
“哈!哈……”
如果要形容李笙现在的感觉,那就是脑子被人偷偷塞进了大钟里,而就在这时候,偏偏来了几名巨猛无比的武僧要比试比试谁的钟撞得响。
脑袋又沉又麻,身体也疲软得很,这种被“龟息”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母亲絮叨的话语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此时的他正极力克制着自己胸腔里叫喊出声的冲动。
他知道,只要不叫出来,母亲就发现不了他的囧相。
“笙儿,你醒啦?他们走了,仙师果然没有骗咱们娘俩。笙儿,你知道么?妈见着你爹了,他已经做上官了,他的声音,真的年轻了好多呀,妈都差点就被他骗了。他还是喜欢瞎闹,什么玩笑都敢开,你可别学了他呀。”
李笙是家里最小的,他出生的时候,夫妻二人已经年过半百,算是老来得子,夫妻二人也很喜爱这位富有活力的小家伙。
他们一家子本来可以平安幸福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突然和西赵国打了起来。
有人说是因为一位叫熙礼的公主被虐待了,也有人说是某位身份显赫的使节被羞辱了,还有说是因为西平国偷中夏国国运。
人们议论纷纷,众说纷纭。除了那些平日就喜欢吹牛皮的人,没一个敢肯定自己猜到了原因。
这场战争打着打着,入局的国家越来越多。仅仅两年后,这场两个国家间的战争就演变成了世界两边阵营的大战。
先是大哥参军,死于伏击。后是二哥去协军,死于袭营。再是大姐去援军,下落不明。最后是三哥和父亲被征,同样下落不明。
而今,这户小院子里只剩下李笙两人,冷清了不少。
母亲哭着哭着就哭坏了眼睛,后来成天念叨着他们几个,念叨着念叨着,人渐渐呆了。
两三分钟后,李笙堪堪缓过劲来。
他用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着母亲无神的白瞳,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还在村里呆着,这么明显的一个青壮劳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人发现,最后还是难逃被抓走的命运。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大城市。
听说,因为那些富商们总是需要人干活的,所以会给朝廷钱,所以城市越大征兵越松。而越靠京城也越松,因为权贵喜欢热闹,家中本来仆人就多,也懒得征了。
而像这种边境的小村落,一不沾大城市豪商的光,二不沾京城权贵的光,哪天消失了都顶多能在地方册子上留小半行字,哪有不征的道理?
可出了小西村,谁来替他照顾母亲呢?
李母的眼睛虽然盲了,心却没有盲,他弯着身子摸了摸李笙的头,娓娓道:“阿笙,你记住了吗?你进了城,要照顾好自己。以后啊,不要再老想太多了,记住了吗?妈看不见,没用了,帮不了你们……”
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回来后,母亲还在吗?
李笙看着母亲的脸,他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把这张脸烙进心里。
“……妈一直会在家里等你们的,阿笙,你们一定要记得回来呀。阿笙,你记住了吗?”
可看着看着,那张苍老的黄脸落下两行冰锥,冰锥冷厉地扎进李笙的脖颈,叫他咽喉中的热气凝缩起来,其中一股热气不争气地向上逃窜,窜进了李笙的眼睛里。
一个孑然的盲眼老太婆,等得到那一天吗?
“嗯。”
为什么?
李笙十指并用地扣着自己大腿上的肉,他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我们家做了什么,就非变成今天这样不可?
“妈,我都记得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泥瓦屋内,一暗一亮睁着两双低着的眼睛。
一双白芒无神,慈祥地端详着自己可爱的孩子。一双红丝遍布,悲愤地审视着自己。
活着。
带着爹的那份,哥姐的那份。
……妈的那份。
“孩儿他爹,你回来啦?”
砖瓦屋内的老太太瞪大了眼睛,里边泛白的眼瞳直勾勾地盯向前方的虚无。她的眼睛却被这虚无里的没来由的东西刺激到,无端流下两行浊泪。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的,我找人算过了,你一定能回来,那天的仙师算到了你一定没事的。”
木门槛外,穿着一身赤灰色军装的征兵军官闻言一愣。他身后的副官模样凶煞,毫不在意地要踏入屋内,却被那名军官伸手拦了下来。
外边的杂草已经长得挺多了,再往后看,其他几户也没好到哪去,半破不破的。
“老太太,您家孩子呢?”
副官狐疑地瞪向他的上司,而后目光在后者和老太婆的身上不断切换,长得老大的嘴巴愣是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呀,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连这种事也和我开玩笑呢?来,让我摸摸你,你过来点,我看不见了,让我再摸摸你的脸。你的声音年轻了好多啊,冬才,我险些就听不出来了。”
屋外的军官看着老太拄着木棍一步一步迈过来,不自主地往后缩了半步。
军官脸色犹豫起来。
片刻后,他心里似乎有了定夺拱手行礼道:“老太太,打扰了。”
说完,他带着副官头也不回地低飞离老太的居所。
山林中升腾起稀疏的炊烟,空中的飞鸟游过烟柱,没成想撞见了两件会飞的赤灰色大怪物,连忙分散开钻进密林里。
一眨眼的功夫,飞鸟通通不见了。
“老大,你疯了?!要不咱现在赶紧回去吧,我分明察觉到屋里边还有一个人,一定就是那小子!”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苦劝道:“老大,不抓十八的,那就得抓十七的!这不是害了更小的孩子吗?咱回去吧,咱要是再不——”
念叨着念叨着,对方自言自语般地回了他一句。
“呵,这就是长久之计。”
“……老大?”
小西村村角的砖瓦屋内,老太用木棍扫开西南角的秸秆,那里面赫然躺着一名十八九岁的男人。
男人长得高瘦,皮肤黝黑,那对浓眉毛下的眼皮沉沉地拢着。但身上没有伤痕,那件黄麻衣服也还算干净,不像是因为受伤才昏过去,似乎只是睡着了。
“笙儿,笙儿?”
老太看不见东西,视野里只有一片白,只能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来回比划,半天才碰着李笙。
她缓缓弯下身子,半蹲在李笙脑袋边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深色的圆丹药摸索着塞入了自己孙子的嘴巴内。
“笙儿啊?笙儿,醒醒呀。”
“哈!哈……”
如果要形容李笙现在的感觉,那就是脑子被人偷偷塞进了大钟里,而就在这时候,偏偏来了几名巨猛无比的武僧要比试比试谁的钟撞得响。
脑袋又沉又麻,身体也疲软得很,这种被“龟息”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母亲絮叨的话语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此时的他正极力克制着自己胸腔里叫喊出声的冲动。
他知道,只要不叫出来,母亲就发现不了他的囧相。
“笙儿,你醒啦?他们走了,仙师果然没有骗咱们娘俩。笙儿,你知道么?妈见着你爹了,他已经做上官了,他的声音,真的年轻了好多呀,妈都差点就被他骗了。他还是喜欢瞎闹,什么玩笑都敢开,你可别学了他呀。”
李笙是家里最小的,他出生的时候,夫妻二人已经年过半百,算是老来得子,夫妻二人也很喜爱这位富有活力的小家伙。
他们一家子本来可以平安幸福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突然和西赵国打了起来。
有人说是因为一位叫熙礼的公主被虐待了,也有人说是某位身份显赫的使节被羞辱了,还有说是因为西平国偷中夏国国运。
人们议论纷纷,众说纷纭。除了那些平日就喜欢吹牛皮的人,没一个敢肯定自己猜到了原因。
这场战争打着打着,入局的国家越来越多。仅仅两年后,这场两个国家间的战争就演变成了世界两边阵营的大战。
先是大哥参军,死于伏击。后是二哥去协军,死于袭营。再是大姐去援军,下落不明。最后是三哥和父亲被征,同样下落不明。
而今,这户小院子里只剩下李笙两人,冷清了不少。
母亲哭着哭着就哭坏了眼睛,后来成天念叨着他们几个,念叨着念叨着,人渐渐呆了。
两三分钟后,李笙堪堪缓过劲来。
他用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着母亲无神的白瞳,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还在村里呆着,这么明显的一个青壮劳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人发现,最后还是难逃被抓走的命运。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大城市。
听说,因为那些富商们总是需要人干活的,所以会给朝廷钱,所以城市越大征兵越松。而越靠京城也越松,因为权贵喜欢热闹,家中本来仆人就多,也懒得征了。
而像这种边境的小村落,一不沾大城市豪商的光,二不沾京城权贵的光,哪天消失了都顶多能在地方册子上留小半行字,哪有不征的道理?
可出了小西村,谁来替他照顾母亲呢?
李母的眼睛虽然盲了,心却没有盲,他弯着身子摸了摸李笙的头,娓娓道:“阿笙,你记住了吗?你进了城,要照顾好自己。以后啊,不要再老想太多了,记住了吗?妈看不见,没用了,帮不了你们……”
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回来后,母亲还在吗?
李笙看着母亲的脸,他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把这张脸烙进心里。
“……妈一直会在家里等你们的,阿笙,你们一定要记得回来呀。阿笙,你记住了吗?”
可看着看着,那张苍老的黄脸落下两行冰锥,冰锥冷厉地扎进李笙的脖颈,叫他咽喉中的热气凝缩起来,其中一股热气不争气地向上逃窜,窜进了李笙的眼睛里。
一个孑然的盲眼老太婆,等得到那一天吗?
“嗯。”
为什么?
李笙十指并用地扣着自己大腿上的肉,他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我们家做了什么,就非变成今天这样不可?
“妈,我都记得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泥瓦屋内,一暗一亮睁着两双低着的眼睛。
一双白芒无神,慈祥地端详着自己可爱的孩子。一双红丝遍布,悲愤地审视着自己。
活着。
带着爹的那份,哥姐的那份。
……妈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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