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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仕女与野兽

    沈笑兮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第一个走出赛场的人。这让还没有从入神状态走出来的她立刻陷入了各路媒体的包围圈中。

    “沈棋士,你这是——”

    “侥幸赢了。”

    “沈棋士,您最后赢了多少呢?”

    “一点点,局面差不多吧。”

    “沈棋士,请评价一下您的这盘棋。”

    “对手很强,我侥幸捡勺。”

    “沈棋士,请评价一下您的对手。”

    “由里美小姐今天没发挥好。”

    作为东方一脉相传的围棋也和东方的传统文化一样讲究谦逊、讲究含蓄,几乎是一种惯例,作为赢棋的一方很少实话实说。

    比如“向你学习”的意思其实往往意味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请你指导一盘”说不定真正的意思是“来,让我教你做人”;

    “我赢得很艰难啊”有时候是“你早就该认输了”;

    “你不发挥啊”分明是说“你发挥了照样挥发”或者“你再发挥也是化灰的命”;

    “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就有点不服气的意思了,话里隐含着“我出了勺你才赢的,得意个毛线?”

    “哎呀,侥幸捡了勺”有点“你那水平不可能不出勺”的意思。

    最可气的就是沈笑兮在和前队友兼竞争对手柳弈语的对局遇到过的那种。沈笑兮明明输了很多,对手却说“怎么认输了,局面差不多,我们来复盘吧”,这就有点“你个菜鸡别跑,我还没吊打够呢”的意思。

    其实按沈笑兮的邪派风格,她很不想含蓄,很想嚣张一下下。但作为职业围棋界的无名小卒,她自知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所以只好规规矩矩的背台词。

    随着结束比赛的棋士们陆陆续续出来,好不容易摆脱记者的沈笑兮终于和黄箐箐、曲旃檀汇合。

    看黄箐箐的脸色就知道她输棋了,沈笑兮赶紧安慰好闺蜜:“箐箐乖,不生气了不生气了,输了咱下次赢回来。告诉姐是谁欺负的你?哼,敢赢我的妞,等遇到了我屠她一条,不,两条龙。”

    “箐箐已经很拼了,对手是韩国的女霸王朴英姬,凶得很,奔着冠军来的主儿。”曲旃檀说。

    “可惜,我在上半区她在下半区,遇不到。不过芮老师在下半区呢,会给你报仇的,别郁闷了嘛。”沈笑兮搂着黄箐箐说。

    “我啥子时候能像,不,能有芮老师的一半厉害就好了。”

    “我愿意用箐箐一礼拜单身换芮老师一半棋力。”曲旃檀笑嘻嘻的打趣。

    黄箐箐立马反击:“我愿意用旃檀一个月不吃肉换芮老师一半棋力。”

    胜负对于职业棋士来说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实力确实不如人家,玩玩闹闹间,黄箐箐很快就调整过来。

    “哎呀哎呀,芮老师出来了,赶紧赶紧,接驾接驾。”三只喜鹊吱吱喳喳的找她们心爱的老师去了。

    比赛一轮一轮的进行,芮廼伟、朴英姬果然如外界预期的那样在半决赛相遇。而憋着一股劲要为好闺蜜箐箐报仇的沈笑兮也成为黑马,将和另一位日本女棋士争夺进入决赛的机会。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比赛最大的夺冠热门芮廼伟在半决赛中,大优的局面下打了勺,丢掉了唾手可得的胜利。而沈笑兮则有将黑马本色进行到底的趋势,成功挺进决赛。

    决赛将在代表中国出战的沈笑兮和代表韩国比赛的朴英姬之间进行。这下,沈笑兮觉得自己更是师出有名了。为好闺蜜报仇、为老师报仇,必须干掉朴英姬!

    8月3日,决赛即将开始。离规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沈笑兮就来到对局室。

    她用抹布细细的擦拭完棋罐和棋盘,然后静静的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这是没有写进规程里,但却被所有职业棋士遵守的规矩。后辈要早点到来,替前辈整理、清洁棋具,以示尊敬。

    终日以棋为伴的棋手,摸到棋子和棋盘的时候,总是能更快的进入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种礼节其实也可以看做是前辈棋手对后辈的一种容让。

    一场新与老、中与韩之间的对决,随着裁判长宣布比赛开始,在姗姗来迟的朴英姬和沈笑兮之间展开。

    猜先,朴英姬从棋罐里抓起几颗洁白的蛤子藏在掌心,缓缓将拳头朝棋盘上移去。这意思是让对方猜手里的棋子是单还是双。若猜对则执白棋,若猜错则执黑棋。

    沈笑兮也拿出一颗黑色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意思是:我猜,是单。

    沈笑兮猜错了,结果就是她要执黑先行,于是双方互换棋罐。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既是围棋的礼仪,也符合‘手谈’暗蕴的禅意。

    围棋很公平,作为执黑一方占据了先行之利,就要倒贴3又3/4子给白方。是在大量统计了职业棋士的对局后,根据执黑/执白的胜率制定的规则。

    以前沈笑兮也多次进过决赛的对局室,不过那都是以记谱员或裁判的身份。这是她第一次以冠军争夺者的身份坐在棋桌前,这是和平时训练对局、和前面的对局截然不同的感受,压力山大。

    闭目凝神,过了大概有五分钟,沈笑兮伸出的右手准确的找到棋罐,从里面拈出一颗黑色棋子然后轻轻放在对手左手边的星位上。

    朴英姬轻轻扶正圆脸上的眼镜,诧异的看了一眼闭着眼落子的沈笑兮,顺手取出一颗白色蛤子放在和沈笑兮那颗棋子对称的位置上。

    双方都很慎重,朴英姬对沈笑兮这个无名小卒不了解;沈笑兮对朴英姬也不熟悉;朴英姬是世界女子赛场的常客,胜在大赛经验丰富;沈笑兮是新人,优势在于年轻。

    第一场接触战来的毫无征兆,结束的也很突然。

    局部一个定式的后续应对中,朴英姬多点了一手,想先手占点小便宜,沈笑兮不肯。

    谈不拢的结果只好开打,结果是朴英姬吃掉了沈笑兮4颗子;沈笑兮则获得了先手权利。认真说起来,这4颗死掉的子其实还没死透,保留着那么一丝复活的机会。

    布局结束,朴英姬稍稍领先。

    但围棋中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处,就比如,心情。

    棋盘上的棋子在渐渐增多,虽然知道自己领先,朴英姬却总感觉心神不宁,她总是担心她吃掉的那4颗黑子会暴动,但让她再花一手棋吃干抹净,又会导致落后。

    她知道只要时机一到,沈笑兮就会引爆这颗地雷。但这个时机,却是沈笑兮说了算。

    因为有所顾忌,她在中盘的战斗中便有点缩手缩脚,局面从稍稍领先到两分,然后慢慢开始落后。

    抬头看了看闭着眼思考的沈笑兮,朴英姬有点纳闷:中国女子围棋已经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啥时候又挤进来这么一个稳的一批的新人?

    想拿我做踏脚石?哼,我连你师傅都干掉了,你算老几,还是乖乖给我做踏脚石吧!

    韩国棋士特有的坚韧和凶悍被激发出来,朴英姬开始硬碰硬,主动寻找战机,和沈笑兮纠缠厮杀。

    女人感性的一面被放大后就是这样,急于扳回落后局面的朴英姬接连出现失误,反而落后的越来越多,地雷没等到引爆,棋局就结束了。

    ……

    房间里的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摆上去,在心里琢磨着其中的得失。终于,芮廼伟摆完了,不善言辞的她并未说话,只是指了指右上角,抬起头看了看沈笑兮。

    “好险,实战朴英姬要是按这个变化图走,小兮很危险啊。”曲旃檀拍拍胸口,后怕的说。

    沈笑兮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棋盘上摆出的变化图,心里有一种暖流在涌动。

    2:0,沈笑兮干脆利索的干掉了朴英姬,替黄箐箐和老师报了仇,夺得了冠军。

    脑海中的棋盘又一次出现,有流星自虚无中来,星落右上,她看到了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黄箐箐迟疑了一下说:“老师,要不明年再把小兮要回来噻?”

    芮廼伟和沈笑兮像约好的一样,都避而不谈这个问题,只是继续讨论起棋盘上的成败得失。

    直到结束复盘出门的时候,沈笑兮深深的鞠了个躬说:“谢谢,老师。”

    “我刚才摆的的那个变化图里有破绽,你看出来了,不要否认,我知道你只是不说。于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于道,你的路还很长,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记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一定要和老师说,还有,常回来看看。”说完,芮廼伟便转身关上了房门。

    沈笑兮知道,拙于言辞的老师是在担心自己。

    离开国青队的这些日子里,芮老师虽然不能当面教导自己,但经常将她的棋道感悟通过电话和网络告诉自己,更是时常陪自己下网棋,让她受益良多。

    一个孤身离开父母闯荡的半大孩子,不容易,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道。沈笑兮在走廊里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哭出声来,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年,沈笑兮如彗星般崛起,和师父芮廼伟几乎包揽了苏州穹窿山兵圣杯、世界智力精英运动会、全国智力运动会、建桥杯等当年新产生的所有国内、国际女子围棋冠军。

    沈笑兮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棋迷们所熟悉。这次,不是因为她的棋讲的好,而是因为她的棋下的好。

    ……

    上海围棋队的对局训练室里很安静很安静。

    沈笑兮很淑女、很淑女的托腮、凝神,如果再化个古妆,更是像极了仕女图里的古典美人。

    摸棋子,落子,按棋钟,仕女;

    摸棋子,落子,按棋钟,仕女;

    充满韵律的往复循环,动与静的完美结合。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和服身高一米八几的大汉。一双精光四溢的虎眼一会看下棋盘,一会又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古典仕女’。手里的扇子时不时合上,打开,打开,合上。打开的瞬间,可以看到扇子上两个遒劲的汉字:心童。不不不,应该反过来读才对:童心。

    一动一静,一美女一野兽,形成鲜明的对比。

    依田纪基,日本著名的九段棋士,人送外号‘依田老虎’,世界棋坛著名的大力士,上海队的外援。此君的棋风连贯处如行云流水,攻击力如猛虎下山,凶狠矫健,是世界棋坛天王级人物之一。

    让我们随便看看依田纪基这头猛虎的历史战绩吧:

    2000年,以4比0的绝对优势攻破了赵治勋的名人堡垒,获得名人头衔;

    2001年,击退老将林海峰的挑战,成功卫冕“名人“称号;

    2003-2005年,获得棋圣三连冠……

    如果说,世纪之交的李昌镐神挡杀神佛当灭佛,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人。那么,当被问到‘你是否怕李昌镐’的时候,唯一有资格反问记者:‘你应该去问李昌镐,和我对阵,他有什么感想?’的,唯有此君!

    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依田纪基和李昌镐交手12盘,依田纪基以8:4的优势胜出。

    依田纪基喝了口矿泉水,“啪”一声打开折扇又扇了几下,显示出他内心的烦燥。

    懂围棋的人都知道,当你的对手力量比你大很多的时候,那种压迫感会让你产生想吐血的感觉,会让你觉得胸口被大锤砸中。从第一次惨败给依田纪基,到今天再次坐在他的对面发起挑战,沈笑兮的棋力已经进步了太多,但那种压抑到想吐血的感觉依然很明显。这让她知道,自己还需要更加努力。

    “这丫头,真是难缠啊,我的世嘉二代,我要玩游戏啊啊啊!”依田纪基的内心是崩溃的,经过一上午艰苦的比赛,中午才吃完饭就被沈笑兮这个小丫头片子死缠烂打揪住不放。

    一盘棋,又一盘棋,双一盘棋,叒一盘棋,叕一盘棋,这是今天和这丫头下的第五盘棋了。

    如果换个人,反正只是队内切磋,为了脱身也许会假装输给对手,可依田纪基的职业素养让他做不出这样的举动。结果就悲剧了——沈笑兮同学每盘下完都是同一句话:“谢谢依田大叔,请再指教一盘。”

    对着那双弯,弯,弯,弯纯净如水的弯月牙儿,看着那张笑,笑,笑,笑靥如花充满期待的纯真小脸,依田纪基还能说什么呢?

    苍天呐,大地呀,漫天神佛,救救我这只可怜的老虎吧!依田纪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搜嘎,怎么会蹦出这么的怪异念头?我可是依田老虎,会怕她个小丫头片子?

    60、59…

    棋钟发出的读秒声让依田纪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居然被这丫头拖进读秒了?不行,这里的变化还没算清。依田纪基从棋盒里拈起一颗白子一路扳,打将。

    打将,是围棋中常见的手段,是指在难以算清后续的变化时,走一手对方必应的棋,以争取延长思考的时间。

    棋盘中间黑白互相纠缠,犬牙交错,这里的变化,即使依田纪基这个以力量著称的世界一流职业棋士都算不清,沈笑兮更算不清。

    沈笑兮低头闭眼,脑海中有流星的轨迹一闪而逝。她托腮看着棋盘沉思了大约几分钟,然后拿起一颗黑子轻轻的落在棋盘上。

    弯,很普通的联络手法,虽然增强了沈笑兮中间两块棋的联络,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

    旁观者如是想:不应依田纪基的打将,应该是沈笑兮知道难以两全,在‘找投场’(体面的认输)吧?

    咦?不理我,那我可不客气了——依田纪基在沈笑兮的手按下棋钟的计时按钮后,随手拿起一颗棋子准备结束战斗。但就在他手里的白子即将落在棋盘上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表面上看,依田纪基的那手打将没有问题。沈笑兮弯一个,也没什么手段。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这么走真的是认怂了?

    依田纪基犹豫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依田纪基直到时间耗尽也没算清究竟会怎样。因为他已读秒,已经找不到再次打将的机会。

    “谢谢依田大叔指教,大叔早点休息,辛苦您了。”沈笑兮,笑兮,笑嘻嘻的说。

    自上一辈中国女子职业棋士们纷纷退役后,只有芮廼伟能够做到战胜世界一流职业棋士。

    这盘棋如果被外界知道,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轰动!